遗梳怨
不小心把随身带了十三年的桃木梳弄丢了,丢了魂魄一般煎心。
不偏不倚,恰好踩在毕业操作考试的当口,丢在了福州或往返途中。回延平后,次日才发觉。打电话给辅导员,追问寄存包物期间有无可疑人员靠近。为了一把梳子,为了几叠一同丢失的写满笔记的复习资料而打电话追问,我自觉失礼欠妥,但内心焦灼难耐,不得已而为之。辅导员无辜的连声否认中,包裹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轻蔑——谁会稀罕你的梳子,真是不懂事。感觉像回到小时候,最珍视的玩物丢了,找家里大人讨要,无果而撒泼,大人们一脸无辜,急于撇清关系地慌张而轻蔑着——一模一样的语气。想起他风卷残云的发型,要他理解一把梳子遗失后带来的焦灼痛心,确实为难,只好作罢。
可是,确实不是一把普通梳子啊。
那一年姐姐大学放暑假回家,经停昆明,父母恰好带着我驻昆看病,于是去机场接机,姐姐就跟随我们停逗几日。那个年龄,觉得姐姐的任何东西都是极好的,连梳子都是木质的半月梳,手掌一样大小,背面的流线,小山一样蜿蜒起伏,梳背上雕花古朴简单,握在手里雅致又轻巧。一个十岁的孩子也能隐约感受到它的与众不同——有情愫在里面。姐姐的所有东西,都有不一样的情愫含韵于其中。喜欢姐姐,便爱屋及乌地喜欢蕴着姐姐气息的梳子,常常借了来用。姐姐见我喜欢,回家后把梳子送给我,我心里真是开心得不得了,从此以后时时刻刻随身背着,护身符一样。它伴我十三年,跟我一起经历了最孤独的中学时光和最混沌迷茫的本科时光。我的每一根、每一寸发丝——所有尚在生长的、已经脱落的油亮玄丝,在此十三年间的每一个日月里,都接受过它的轻柔抚触。后来得知,梳子是父亲跟姐姐要的,让姐姐做“顺水人情”送给我哄我开心。就连接机那天送姐姐花束,也是一场刻意安排的惊喜——一场满足我制造惊喜的心愿的、由父亲和姐姐联手送给我的惊喜。姐姐早早从另外的出口出来,老远看见了我们,已跟我父亲互视。趁我尚未发现之际,父亲悄悄给姐姐递了个眼色,让她回去,重新从我等候的出口出来。于是我站在出口,按自己心中的预想,满心欢喜地送上让姐姐“感到惊喜”的花束。这凝成记忆里非常经典的一瞬。这些,我前年才在闲聊之际从姐姐口中听说。这扑面而来的温柔,给予我悬置动荡的心以安抚——我曾被父亲如此细腻温柔地珍爱过。如此细腻,如此温柔。
然而,在回视中才发觉,我也一直将一种幼态的心理征象寄寓在梳子上。那是一种微妙的、因为经历过不同寻常的伤痛而自认为理所应当的自矜自怜,是为博取同情的自弱倾向,是那些对诸多不如意的自怨自艾。似乎有了这些,我就有了孤僻离群的正当借口。在毕业这个终段的起始点上,木梳丢失了。我在想,这难道是上天带有特殊寓意的安排吗?也许它象征着某种东西。我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警示。
姐姐怜爱我,得知后立马决定送我一把新梳子。我说,希望她把新梳子买去先自用一段时间再给我,我想要的是一把带着她气息的梳子。记得蒋勋在《孤独六讲》里写,头发似乎是最能凸显一个人个性和自由的标志,监狱里对剥夺一个人自由的最初宣示,就是为他剃发。无论如何迥异的人们,剃完以后,气质都会逐渐趋同。也许我对头发天生的珍爱也源于对这种现象的隐约感知?我那一头从未染烫的头发,我所珍惜的头发,在每一天用桃木梳梳理的过程中,确实让我感到安定与平和。那种疏密适宜的温厚木齿与发丝之间细腻闷浊的摩擦声,很美很美。我就是这样通过一些日常的美丽细节而逐渐爱上自己的。哪怕我并不完美,我也始终真诚地认为自己是美丽的。姐姐大概懂得其中的玄妙,于是那么急切地想为我补缺。
我曾经对每一任男友都讲过我和梳子的故事,却从来没有谁把这件事着在意里,放在心上。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每当后来情感出现危机,我都直接消极放弃的原因——没有人愿意去珍视我所珍惜的情愫,没有人真正在意我在意着什么。目前没有想好以后是否想结婚,只是一如既往地相信爱情、期待爱情。以后会嫁给一个主动送我梳子的男子,最好,是用梳子求婚吧。伉俪之情,结发之意,多么珍重美好。
梳子的波折,让它暂时告一段落吧。回家后会收到姐姐送的新梳子,这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