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米饭

写在袁老逝世后，内心无法平复的这些天。

周日傍晚，在婆家住了一整周的我，终于回到了自己家，在陪伴了我七年的电饭煲里加入了两杯米饭。

我公婆自诩会做饭，但其实于我都是黑暗料理：炸得过硬的薯条配樱桃番茄，好好的草莓硬要加入半碗白糖拌匀了吃，土豆泥里加三四倍的奶酪。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番好意，再难吃也得硬着头皮说真棒，其实胃里翻江倒海就想吃碗热米饭，哪怕不加小菜也好。公婆其实特别热情，看我这些天吃得少，也想着买点中国特色的给我吃，购物时特别带回了一包大米。但没等我提出下厨，这大米早已入了汤锅，还丢了些干香草进去。三十分钟后水还是水，米还是米，却用沥水篮沥干了米里的水。我一个中国人，见到用沥水篮沥干米汤的做饭，气得几乎要暴走。这一顿的米饭，已在水中涨得湿哒哒，内里却还是夹生。

饮食这件事，并没有谁优谁劣，无非是个习惯。我不习惯人家顿顿煮土豆炸土豆烤土豆，人家还不习惯我顿顿白米饭呢。我周六一人揉面擀皮和馅，给婆家做了顿饺子，自觉好吃得让人落泪，大家也十分捧场得光了盘。但到了下一顿人家还是继续沙拉法棍红酒奶酪糖拌草莓，留下我继续怀念家里的小电饭煲里带着锅气的白米饭。而且，我想吃的是白米饭，什么印度咖喱饭，意大利炖饭，西班牙炒饭都不算。

我对于米饭的情感，好像是一粒一粒嵌在基因里的。小时候总被爸爸妈妈责怪不好好吃饭，喂进嘴里的米饭，总被我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去。他们老捏着我的腮帮子说：“你倒是咽下去啊！”不肯咽下去，其实是觉得含得久了，有米饭的甜味蔓延在嘴里。但含得久了，米饭本身反而没了味道，就愈发不愿意咽下去了。有时候电饭煲里剩这一口饭，午后没什么零食吃，就摸去厨房打开锅子吃冷米饭。小时候还喜欢的一件事，是偷偷把手伸进家里的米缸，捧一手大米，捏着玩。我妈妈是大学教授，但专长好像不仅仅在研究，做菜特别好吃，直到今天都有节假日落了单的学生去家里吃饭。但我觉得她做菜总是围绕着一个标准：这个菜下饭吗？哪怕是一个炒青菜，我觉得用菜汤拌着饭，都特别好吃。

刚到法国的时候，行李里没什么东西，却有一只小电饭煲，电饭煲的内胆里满满当当地塞了些干香菇木耳。飞机落地后的前几餐吃的是法棍。刚出炉的法棍是好吃的。皮脆脆的，内里软软的。夹着蔬菜奶酪，有独特的香气。但就像吃了一顿好吃的饺子后仍想着要吃奶酪香肠的我公婆一样，吃了几顿好吃的法棍后的我，心和胃，都不争气地思想了。

在经历了舟车劳动的前几天之后，我去了超市买菜买米，做了我在法国的第一锅米饭。法国超市里的大米多是长粒米，口感不好，吃起来像嚼塑料。我依然心满意足地往里加了一勺葵花籽油。没有酱油，又加了一勺盐。捧着碗钻进被子，蜷缩在小床的一角。饭虽然不好吃，入口的时候还是掉了眼泪。那时候年纪还小，满心都是想要飞得更高的梦想，却在起飞的时候已经觉得孤寂。那一口不好吃的热米饭，慰藉了我在异国他乡小小出租屋里的心。后来，法语好一些了，看得懂各种大米的区别了，买到了喜欢吃的大米，当然也买到了酱油，倒还总是像那天一样，捧着碗窝在家里的一个角落里吃饭，仿佛手里的这个碗，能够治愈什么似的。

我的老公滚先生很可惜是一个法国人。我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法国人在一起，但没办法，爱情来了，他是哪国人都没办法。还好，他有一个不那么法国的胃。他喜欢吃麻婆豆腐配白米饭。剩菜太多的时候，就煮一大锅咖喱配饭。有时候单纯用酱油和黄油拌饭吃。熟透的牛油果加点酱油拌饭也好吃。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呢，光橄榄油拌着也能吃。米饭兼容性真好，好像加什么都不太会错。当然也错过一回，是在他爸妈家，他爸妈吃薯片，他拿着薯片配饭，说特别难吃。好吃才怪呢！

有一天我们去中超扛了20斤中国进口的大米回家，我炒了麻婆豆腐。吃饭的时候我给他讲袁隆平的故事。我说我出生的头几年，家里还能看到粮票，吃白米饭并不和今天一样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不过还好啊，这世上有一个心怀大爱的袁隆平爷爷，他研究的杂交水稻养活了我们这一代人，也将养活下一代人。九十多岁高龄，依然穿梭在田间。虽然我们身边有太多高校里的研究人员格局很小，只钻在多发表论文的牛角尖里，但这世上毕竟是有和袁一样心中怀有天下，怀有千秋大业的人的。对我来说，一碗白米饭，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说你知道吗袁老发现稻田里那株改变世界的杂交稻的时候，他已有30岁。所以我虽然过了30岁，还是激励自己，要努力追求一份利人利己的事业。只要有梦想，90岁了尚是青春。

这几年有很多伟大的科学家日落西山，但没有其他人的离去比袁隆平的离去更让我悲伤。周六午饭后我和滚先生去小森林里散步，我又一次提起袁隆平。我说他的离去，于我和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就好像天边的太阳落下去，明天不会升起来一样。我有多喜欢米饭，就有多喜欢袁老。有首歌好土，但好像就真的是：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哦，顺便告诉你，你爸妈家的大米真难吃。

回到文章开头，电饭煲电源跳开的那一刻，我打开盖子，看着煮得刚好的白米饭，又想起离去的袁老，心里百种滋味。刚回家，家里没什么剩着的菜，只有一把青菜一块豆腐。我炒了青菜，又做了我们俩最爱的麻婆豆腐，两人吃了一顿简单却温暖的晚餐。也不知道怎么怀念袁老，就乖乖把碗里的饭吃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