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剑外传《苍之涛》官方小说15-17章
第十五章
在回郢都的路上,车芸一句话都不说,闷在车里发呆。除了疲劳、伤痛之外,嬴诗知道她其实更多的是抑郁。对桓远之离去的忧伤,对自己与桓远之不可调解之立场的痛苦,对七曜使者神秘使命的不解,对太辰宫的愤恨……
车驾到了郢都城门,嬴诗道:「车芸,到了哦!快看城门口,好多杂耍,多有意思!」
车芸探出头来,只说了一个字:「好……」就咕咚一声栽下车,晕死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车芸都高烧不退,水米不进,人一下子瘦了一大圈。嬴诗急得什么似的,请了许多大夫都不见效。最后一名大夫说,这病需要几种特殊的草药。楚国大山里倒是有,但那片山林虎狼出没,根本没有采药人敢进去,所以市面上无法买到。
嬴诗仔细询问了药草的形状、味道,把车芸安顿好,一大早出了门,独自上山采药。
车芸躺在榻上,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亮,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浑身软绵绵的,如躺在虚空中一般……忽然一阵箫声传来,车芸猛地一震,竟清醒过来。
她侧耳听了片刻,这箫声空灵、婉转,多像桓远之吹奏的啊……车芸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翻身坐起,靠在窗前,痴痴地听着。
箫声断断续续地持续着,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吹箫的人似乎就在店外不远的桥上,但车芸从窗户却看不到他。
她越听越心急,是大哥哥么?他回来了?他回来找自己和诗姐姐了……终于,车芸爬起来,扶着柱头站了一会,等头晕目眩的感觉稍退,就扶着墙,慢慢走出门。
出了门,太阳照得暖烘烘的,车芸深深吸口气,精神顿时一振。她忐忑不安地穿越街市,走向木桥……看见了——高高的发髻,白如霜雪的长衫,面如冠玉,气定神闲……
车芸眼睛一下模糊了,不顾一切飞奔上前,叫道:「大哥哥,真的是你!你是知道我生了病,所以才偷偷跑来看我的吗?大哥哥!」
但桓远之却没有搭理,继续自顾自地吹着洞箫。车芸怔怔地道:「大哥哥,怎么,你不认得我么?」
桓远之回转身来,说道:「当然认得。」
霎那间,眼前的人突然变成了蒲牢!
车芸惊叫一声,刚想要唤出云狐,蒲牢顺手一拍,将她拍得晕倒在地。立即又有三名九龙子现身出来,围在车芸身旁,将周围看热闹的人驱赶开。
陆龙子霸下道:「到手了,没想到这丫头这么蠢,轻易便上钩了!」
柒龙子狻猊道:「蒲牢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
霸下道:「怎么做?直接杀了她!」
蒲牢道:「不,要杀也要在负屃那家伙面前杀,那才痛快!」
狻猊点头道:「不错。那我们是否要把秦奴也一起在郢都拿下?」
蒲牢沉吟道:「不,我们的目标只在除去负屃。秦奴虽然讨厌,但她功夫不错,惹上秦奴,只是徒增自己麻烦!」
「但秦奴不也是我们太辰宫的敌人?」
霸下哼道:「是太辰宫某些人的敌人——秦奴之事,与我们山戎四巫神并无利益冲突。记住,我们的目的,只是夺回失去的昔日地位罢了!」
蒲牢也道:「没错!秦奴之事,让太辰他们去烦恼就行了。我们要夺取的是更大的猎物!」
狻猊不解地道:「更大的猎物?」
蒲牢冷哼一声,低声道:「当今天下,全都掌握在晋国手中,而晋国又掌握在太辰宫手中!我们只要掌握了太辰宫,就等于掌握了天下!所以先除去那个负屃,接下来再把睚眦一党铲除,那我们山戎四巫神便是天下的真正主人!」
狻猊恍然道:「原来如此……师兄真是高瞻远瞩,看得很远啊。」
「此乃大事,我们务必要谨慎行事,」霸下道,「离开霍山之后,负屃那家伙去哪了?」
—直不吭声的捌龙子狴犴道:「负屃似乎往中岳太室山去了。」
霸下一怔:「太室山?」
狴犴道:「听说是要去看看被毁的中岳黄麟结界。」
蒲牢道:「好,我们立刻带这娃儿前去太室山!以这娃儿作为诱饵,诱杀负屃,夺取天下。」
其余三人一起拱手行礼,说道:「喏!」
几乎在车芸倒地的同时,郢都南方深山之内,嬴诗正在采药:「荆芎、薏苡、藿香草……在这么大的山里头找个几株药草,可真难倒我了。」
蓦地嬴诗脑子里一阵眩晕,她立即扶着身旁的树站起身,刹那间浑身冷汗淋漓,心道:「刚才那个感觉是……不对劲,车芸出事了……为什么我突然有这种异样的强烈感觉……车芸……车芸!」
没有丝毫犹豫,嬴诗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啾啾……吱吱吱……
一群鸟儿飞过头顶。它们刚越过一片断崖,突然被从崖下刮上来的狂风吹散。鸟儿们纷纷叫嚷着,并拢翅膀,穿透了劲风,箭一般向断崖下俯冲而去。
桓远之呆呆地看着最后一只鸟消失在断崖下,才回过头来,继续看着面前的一堆岩石。
这是中岳太室山山顶,他面前这堆破败的岩石,正是曾经承载着晋国千秋霸业重任的黄麟结界。破坏非常严重,岩石大都粉碎得不到一拳大小,而且有灼烧过的痕迹,已完全看不出当初石台的模样。
桓远之站在黄麟阵前,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念道:「上天啊,为什么你要坐视我们华夏的沦亡……难道您真忍心千年的优美华夏文化,断送于胡虏手中吗?胡虏岂能占据我华夏之上?为什么……为什么……我该如何做,才能挽回?上天啊,我该如何做……」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桓远之心灰意冷,懒得去管是敌是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巴不得是敌人,上来顺手一剑了结自己,了结自己心中这穿越千年也难以释解的愤恨痛苦之心……
却听玖龙子嘲风道:「师兄,原来你果然在这里。师尊不是吩咐我们到山下与他会合,所有人准备回返晋国去了?」
桓远之淡淡地道:「唉,我知道了。」
继而听见叁龙子螭吻道:「真搞不懂,何以师弟你那么在乎五岳阵结界?我们太辰宫学习了你天书中的法术,才获得了大败楚国、称霸天下的实力。至于你说的那个可聚集王霸之气的五岳阵结界,其实根本可有可无啊!」
桓远之兀自沉浸在悔恨和伤感中,沉默不语。螭吻又道:「为了这目的,太辰宫动用了五百名童女的鲜血来替你列阵,之后又为了守住几个结界,个个疲于奔命。如今它们全毁了,似乎一点影响也没有嘛。整个太辰宫上下,都感到替你白忙了一场!」
嘲风小声地说:「我觉得不是白忙活……」
螭吻怒目瞪视他道:「那是你,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桓远之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唉,此中道理,非你们所能理解……唯天可表。可惜,天意不在我晋国了!」
螭吻最讨厌他这种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永远站在很高的地方,俯瞰众生一样。他摸摸胡子,对嘲风道:「是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能够知道天意是啥?哈哈,不过我也懒得管什么天意不天意的,简简单单过日子就好。对了,我倒是刚刚听到一个好消息。」
嘲风道:「什么好消息?」
「方才蒲牢他们四人来太室山会合,带来一份意外大礼呢!」
「意外的大礼?」
螭吻盯着桓远之的脸,慢慢地道:「山戎四人利用秦奴不在郢都之际,化身成师弟的形貌,抓住了那个会操作木狐狸的小女娃!」
桓远之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略一顿,便道:「那可真是大功一件呢。」
「是啊!」螭吻道,「蒲牢目前将她带至山腰看守,以免山下行人看了起疑。等回到绛城拷问之后,打算将她车裂处死!」
「车裂么……」桓远之眼角微微抽动两下,不过仍是淡淡地道,「真没想到,蒲牢这一次表现比我还好。不过虽说是敌人,毕竟相处了一阵子,我还是该下去看一看她……你说,她被安置在山腰?」
螭吻忙道:「算了,师弟,你可别去。看守的是狻猊、狴犴两人,你也知道他们山戎对你不太友善。这两个家伙,哼,简直跟畜生差不多,也能位列我们九龙子之一……」
「这我明白,我会自己谨慎。」
桓远之平静地朝两人一点头,转身朝山下走去。螭吻不咸不淡地道:「那,师弟你保重咯。」
桓远之一步步尽量平缓地走着,直到拐过一道弯,才骤然加快脚步。他还没走出多远,只听身后嘲风压低了声音叫道:「慢着,师兄,师兄!」
桓远之立即停下,见嘲风追了上来,问道:「怎么了?」
嘲风低声道:「师兄,求求你别下去啊!」
「哦?」桓远之看了他一眼,又随意地看了看四周,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嘲风看看四下里无人,忽然跪倒在地,恳切地道:「师兄,求求你听我的,求求你!当初五岳阵结界时,需要五百名童女的鲜血,你都咬着牙接受了。何以如今却对一个小女娃儿念念不忘?」
桓远之一怔,脸色沉了下来。
嘲风道:「师兄啊,我相信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求求你仔细想想啊!晋国的大业,华夏的存亡,不是你一直念叨着,一直奋不顾身想要保全的么?如今大计尚未完成,你……你可不能为了一个小女娃儿,而置身危险啊,师兄!」
山风徐徐吹来,吹动桓远之的头发。他站的位置恰好能俯瞰整个太室山西面山峦,太阳刚刚越过头顶,阳光照耀下,山下的密林隐隐笼罩在一片光雾之中。
晋国……华夏……胡虏……五岳结界……
这些词像滚石一样滚过桓远之的脑海……战争、厮杀、痛苦的号叫、高高飘扬的秦国旗帜、谢安的叹息……无数声音在他耳边轰然作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整个天地都开始颤抖、震动、咆哮起来……
……
「……师兄,师兄!」
「啊!」
桓远之浑身一震,清醒过来,只见嘲风关切地看着自己,说道:「师兄,你怎么了?」
「我……没事……」桓远之定了定心神,向他笑笑,「谢谢你,师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得下去看看她。」
嘲风痛苦地道:「为……为什么你如此执意呢?师兄你知道吗?有人已开始怀疑你与秦奴她们有所勾结啊!」
「勾结?我和秦奴有什么好勾结?」
嘲风膝行两步,拉着桓远之的衣袖,说道:「师兄你忘了吗?之前,秦奴从令狐土牢带着那小娃儿逃走时,被我发现了,你却阻止我去通报师父。如果合力追捕,当时秦奴她们根本没机会逃走!后来我们奉师尊之命,去曲沃刺杀重耳及秦奴,也是你说独取重耳性命就好,暂时别去惊动秦奴!这两件事,事后都有蛟祭司告诉了师尊。师尊一直努力替你向太辰大人解释,说这只是小过失罢了。后来你又在泰山上众目睽睽下,当场释放了秦奴二人,你说,这……」
桓远之脸色越来越难看,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嘲风续道:「蒲牢向来仇视你,因此派狴犴、狻猊去齐国跟踪,结果发现你竟然在临淄私下去会见过那小姑娘。师兄啊!你……你对我向来最为照顾,所以我从未出卖过你,只是如今大家背地里,都怀疑你的忠诚。所谓众口铄金,你……你又何必一味地往泥沼中继续陷进去呢?」
「师弟,我明白你的疑惑。」桓远之终于开口,声音说不出的平淡,「我记得之前曾跟你说过,那小姑娘是师兄的救命恩人。她不过正好会木甲术罢了,并非七曜使者那边的人,可惜师尊与太辰大人相信囚牛的话,坚信这小姑娘是敌人。除此之外,师兄昔日曾有一位感情甚好的亲妹子,她就像那小姑娘一般的年纪,一般的性情,只是后来她不幸死于战乱。师兄在那小姑娘的身上,见到了妹子昔日身影……所以才处处会护着她。」
嘲风屏住了呼吸,全身冰冷,说道:「师兄,你莫非打算……」
「我知道师弟你不会出卖我,但……」桓远之挣开他的手,低声而坚定地道,「但我不能放着此事不管。」
嘲风呆了片刻,知道桓远之心意已决,当下给他重重磕了两个头,哽咽道:「师兄,保重!」说罢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看嘲风走远,桓远之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他继续往山下走,来到山腰一座草亭前,远远地果然见车芸躺在草亭里,昏迷不醒,狴犴、狻猊二人则守候在旁。
桓远之展开「惑云之屏」,隐去身形,一直悄无声息地走到二人面前,才突然显身道:「听说你们在郢都抓她时,用了我的样貌?」
狻猊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桓远之,哼道:「没错,怎么样?我们就看不惯你老是放过敌人,所以亲自动手!」
一旁的狴犴道:「这小娃儿一听到你的箫声,立马便欣然上钩了,你瞧瞧,她可真在乎你!」
桓远之正色道:「我是奉师尊之命接近她们二人,目的是为了打探七曜使者的消息。任务如此,与她们熟络又有何不对?倒是蒲牢挟私报仇,故意当着她们的面,拆穿了我的身份,此后又放着朱雀结界不管,还差你们到齐国来跟踪我——这才是更可耻的失职吧?」
狻猊呸道:「随你说吧,负屃。说到天上去,也没人再管你了!」
「正是!」狴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开吧!我奉劝你,现在最好老老实实待着,等着太辰大人的处罚!或许能念在你有那么点功劳的份上,少让你受些折磨。」
桓远之道:「好,明白了,那么我去找师尊问个清楚。」他转身走了两步,突然一回身,天书竹简不知何时已凭空出现,正飞速旋转。
狻猊刚叫道:「喂,你做什……」
「定!」
狻猊的声音立即戛然而止,两人脚下同时有符文光芒一闪,再也动不了分毫。
桓远之疾步上前查看车芸,见她没受什么伤,只被下了两道昏迷的法术。这些法术都是他从天书竹简上学来,再传与太辰宫的,因此毫无困难便一一解开。他跟着向车芸体内注入真气,一刻工夫,车芸闷哼一声,徐徐醒来。
她看见了桓远之,先是露出惊喜的表情,随即又一惊,叫道:「你……你是假的大哥哥!」
桓远之道:「不,是真的大哥哥,小车子!」
「真的?假的?」车芸缩成一团,浑身颤抖。
桓远之道:「小车子,你被他们用我的幻影骗了!你听好——云狐的前肢用紫檀木,坚硬轻便,适合攻击;后肢用墟离的柳木,极有韧力,适合发力奔跑跳跃——是不是?」
「是,正是!」车芸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扑进桓远之怀里,叫道,「你是大哥哥,你是真的大哥哥!呜……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乖,大哥哥也想你呢,」桓远之把车芸扶起来,说道,「小车子,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这里是中岳太室山,他们把你由楚国郢都捉到这里来!」
「中岳太室山?在郢都附近吗?」
「不,距离郢都很远。听着,你立刻骑着云狐,逃出这座山,不管谁拦阻都不能停下。以云狐的速度,应该没有人能挡住你。等离开这座山之后,立刻前去郢都找嬴姑娘。至郢都的路虽远了些,但我相信对你而言,一定没问题的。我会留在这里,设法替你抵挡一阵子。」
「可是……大哥哥,你自己不会有危险吗?」
「别担心,」桓远之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柔声道,「我在太辰宫的地位很高,他们不至于对我怎样,因为太辰宫许多法术,都是得自我的天书竹简。」
「可是……」
「别再可是什么了,」桓远之急切地道,「你再不离开,等其他人都赶来,到时我可再也无法保住你了!」
他双手按着车芸的肩膀,凑近了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云狐……」
「啊?」
「哈哈哈——」身后突然响起炸雷般的笑声,「想这样一走了之啊!」却是蒲牢的声音。
车芸吓得一抖,桓远之紧紧按住她,脸上神情不变,继续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从正面攻击,不要犹豫,全力从正面攻!」
「可是……」车芸颤抖着,「我……没有力气……」
「云狐有。」
「我……我没有力气操纵……」
「你有。」桓远之看了看她的眼睛,俯身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你有的,相信我……」
「负屃。」蒲牢在离两人两丈远的地方站定了,翻着白眼望天,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其实他双手灌注力量,脚跟用力,已深深陷入泥土之中,随时准备着全力一击。他说道:「麻烦请你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嗯?身为太辰宫人,为何会把同是太辰宫九龙子的狴犴、狻猊给定住?莫非——我真是随便乱猜——莫非你又想忤逆太辰大人之命,与整个太辰宫做对,私下放了这个小女娃?」
霸下哼道:「蒲牢大人,我们合力把他们拿下!负屃的实力充其量不过跟您差不多罢了。今日我二人联手对付他一人绰绰有余,那小女娃儿,哼,只剩半条命而已!」
「我知道你行,」桓远之把额头顶在车芸的额头上,感受到她冰冷的肌肤,柔声道,「我知道你有多么厉害,云狐的速度有多么快,我见过的……是不是?」
「大哥哥。」
「嗯?」
车芸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是。」
桓远之也笑了。他放开车芸,将她挡在身后,镇定地面对从坡下走上来的蒲牢、霸下两人。他感到自己正在膨胀,体内有股力量蠢蠢欲动,想要爆裂出来,冲毁胆敢阻挡身后这女孩的一切事物……
「你知道吗,负屃,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你呢。」蒲牢举起手中的铜钟。他那口铜钟本是周室之宝,赐与晋国,被他操练许久,早已得心应手。但被桓远之三人破坏,此刻只得随便在山里的宗庙里捡了一口,虽然比原来那口钟还大,但精纯度远远不够。一举起钟,羞辱和痛苦感就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他挪动肥胖的身躯,脸色变成酱紫色,喘着气道:「负屃,负屃啊……你为我太辰宫做了太多事,但……真可惜,我要在这里杀了你们两个呢……」
咚——
突然一声巨响,宛如平地落了一个雷,蒲牢拍在钟身上,几乎将铜身拍裂——声浪向前急冲,迎面撞上了桓远之在无声无息间展开的彩屏之障,顿时向两侧散去。
桓远之吐出口鲜血,硬顶下了这一击。在钟声撞上彩屏之障时,他故意将屏障退了一尺。蒲牢何等精明,立即察觉到桓远之的退却,狂喜之下跟着往前跨了两步。
呼——
桓远之身后骤然升起一个黑影……不,确切地说是一道闪电,一支离弦之箭,直向蒲牢刺来!
「霸下!」因为全力进攻而防无可防、攻无可攻的蒲牢狂叫!
霸下双手一展,就要强攻冲向蒲牢的云狐,蓦地眼前一花,桓远之的「风林咒」展开了!狂风霎那间眯了他的眼,三道狂风之间相互拉扯,带得霸下跌跌撞撞地往一旁歪去。便在这时,蒲牢的狂叫变成了惨叫——云狐一击中的!
霸下大惊。他本以为车芸负伤,负屃不过凭着壹龙子的喜爱而在太辰宫指手画脚,本领再高也不过与蒲牢不相上下,两人联手绝对可以手到擒来,没想到一招之间,蒲牢就受重创,而自己陷入狂风卷起的沙尘之中,连方向都辨认不清。他又惊又怒,双掌连拍,终于凭着狂暴的掌力拍散了狂风。
随着尘土渐渐散去,只见蒲牢扑倒在地,不知死活,负屃却好整以暇地站在面前,他那卷传奇的天书竹简正在他面前一尺左右飞速旋转。
霸下怒道:「负屃,你……」
「定!」桓远之手指一点,霸下的声音像被刀子斩断一般,戛然而止。
桓远之抹去嘴角边的血,厉声道:「看在太辰宫于我有恩的份上,留下你们性命,以保全晋国来日战力!但你们四人须得随同我,一起去师尊面前公开对质,看你们怎么解释霍山之事。」
他回身对车芸道:「车芸,你立刻离开太室山,不得再耽搁。如果你真的在乎大哥哥的安危,就立刻骑着云狐离开,听到了吗?」
车芸此刻也知道桓远之的难处,红着眼睛说:「大哥哥,那我走了,你要保重……千万要保重!」
桓远之道:「别担心,我知道该如何处置的。去吧!」
车芸骑上云狐,朝他用力挥挥手,双腿一夹,云狐立即飞跃而起,向山下跑去。
一直看不到车芸的身影了,桓远之才觉得全身一软,简直要虚脱。他一屁股坐下,揉着被蒲牢钟声撞伤的胸口,心道:「好险!刚才那一击,若非蒲牢轻敌,忽视了云狐的攻击,这会儿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现下我定住了四名九龙子,此事暂且不提;放走车芸,这事才非同小可。该如何处理这些家伙,又该如何跟师尊说呢?即使师尊这一关过了,太辰大人那里……唉……」
正思量之间,突然听见山下传来一阵尖叫声。桓远之蓦地一震,身来,心道:「刚刚那叫声……小车子?但山下应该只有一些蛟祭司,不是云狐的对手啊,怎么会……」
他摇摇头,只当是听错了。可是心中却始终狂跳不止,终于忍不住,展开身形向山下赶去。
一路上遇到山精野怪,桓远之都无心收服,直接以彩屏做盾,一路狂奔而过。刚转过一道弯,只见前面山脊上有座草亭,车芸昏倒在草亭内,而云狐倒在她身旁,似乎受了重创。
桓远之背脊滚过一道寒流,一种掉入陷阱、即将面临生死抉择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刚要转身查看,却一眼看见了车芸背上浸出的鲜血。桓远之只呆了一瞬,便急步上前,抱起车芸喊道:「小车子,小车子……你怎么了?」
「大胆叛徒,你当真想背叛太辰宫?」
身后脚步声急,许多人跑来跑去,抢占各个方位,将桓远之和车芸团团围住。只听脚步声,就知道这些人个个功力深湛,绝非寻常蛟祭司之流。桓远之的全部精神却只集中在其中一个声音上。这个人慢慢地、几乎是一步一顿地走来。他的脚步声最小,最轻,桓远之听来,却如一步一个雷霆,一声声震在耳朵里……他艰难地咽了口气。
「孽畜……」那人也叹息一声。
桓远之轻轻放下车芸,整顿衣冠,这才从容回转身去。
师尊睚眦站在背后,蒲牢、霸下、狻猊、狴犴、螭吻和嘲风等六名九龙子则分站六个方位,各自全神戒备,将桓远之围得水泄不通。
桓远之心中一惊,情势比他想的更艰险。他本打算背着蒲牢等人,先与师尊好好谈谈,没想到山戎四人却比预期的更早摆脱定身咒。如此一来,说话可就要困难多了……
他朝睚眦躬身施礼,说道:「见过师尊。」
睚眦比之前消瘦了不少,眼窝深陷,一脸疲惫之相。显然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他的控制,他感到既愤怒又绝望,对桓远之喝道:「孽徒,你好大的胆子!这小娃儿可是与七曜使者他们同一伙的。你竟然袭击自己人,公然放走她?」
桓远之道:「师尊,此事小徒正欲与师尊解释,并与蒲牢等人当面对质。请师尊听小徒说来……」
睚眦伸手阻止他道:「免了。你的话说得多,事情却更多。蒲牢,还是你来解释给他听吧!」
蒲牢头上缠着的布条还在不停渗血,听了睚眦的话,立即跨前一步,大声道:「是的,睚眦大人……」
「等等!」桓远之喝道,「师尊,为何要先听他的?」
蒲牢说:「哼,负屃!你当真以为你师尊交付给你的任务,是要你去探听什么?哈哈,完全错了!你做的那些勾当,别以为没有人知道!正是有许多人都将你的邪恶行径告诉太辰大人与睚眦大人,认为你与秦奴有所勾结,所以睚眦大人才故意派你去接近她们。表面上,是要你探听消息,并设法诱捕她们,实际上,还是要看你是否能狠下心去对付她们!但你却始终抗命,只关心自己的五岳阵结界罢了!正因为如此,睚眦大人今日才又设下这个局,从头到尾在旁观看,瞧瞧你是否真的会为了救这小娃儿,对太辰宫同伴出手!哼,你以为,真的那么容易就击败了我么?」
桓远之冷冷地看着他,待他说完,才转头对睚眦道:「师尊,此事当真?」
睚眦并不言语。
桓远之道:「蒲牢所言,徒儿暂且不论。但徒儿真的对太辰宫毫无叛心。这位小姑娘乃是徒儿的救命恩人,并非什么七曜使者,是以徒儿冒死相救。徒儿报答她之心,就像报答太辰宫的心,是完全一样的,请师尊明鉴!」
睚眦道:「在泰山顶上,她与那位七曜使者中的老人走出被毁的青龙结界,此事有数人目睹。事到如今,你还打算替她辩解不成?」
桓远之道:「这些事情,徒儿之前就曾向您解释过了,只是大家都不愿意相信,徒儿只有铤而……」
「不!」睚眦打断他,厉声说道,「正因如此,你实在太危险了,徒儿!」
桓远之目光一跳:「……您的意思是?」
睚眦背着手,慢慢踱着步,说道:「当初,你带着天书竹简前来太辰官。正因天书竹简上有那么多奇妙法术,才让晋国与太辰宫,一下子拥有足以称霸天下的实力。然而……」
他站住了,用一根枯瘦的手指指着桓远之:「你既能帮助晋国,自然也可能去帮助其他各国。所以太辰大人早已私底下认为,或许你才是太辰宫霸业最大之潜在威胁!」
桓远之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胸腔内一阵剧痛。老半天,他才勉强说道:「潜在的威胁?可是……当初若无徒儿,太辰宫与晋国至今,也不过在列国中籍籍无名罢了!怎么可以反过来,倒因为果,过河拆桥呢?」
蒲牢呸了一口,喝道:「负屃!你最好搞清楚,你之所以提供天书法术给太辰宫,是因你觊觎太辰宫教你五岳阵结界!因为全天下只有太辰宫才知道有五岳阵的列法!若太辰宫不教你,你永远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列下这五个阵!哼!所以太辰宫并没有亏欠过你,两边互不相欠!」
桓远之愤然道:「但在此之前,太辰宫虽然知道五岳阵,也不过以为那是寻常的祭祀山川神祗的仪式罢了。从未想到它其实拥有可聚集天下王霸之气的力量,你们都忘了吗?若非五岳阵结界把齐、楚、秦、周的王霸之气聚集于晋国,晋国又怎可能称霸?」
蒲牢道:「一派胡言!说到称霸天下,还不是靠我们大家自己的实力?什么王霸之气,听你在放屁!你自己下不了手杀死那五百名童女,却要太辰宫替你当刽子手。现在还害太辰宫和那些完全不知来历的七曜使者彼此杠上。你造了那虚无缥缈的五岳结界,就以为可以抹杀我们大家的努力,成为太辰宫第一人了?我告诉你,负屃,太辰宫乃是晋国的太辰宫,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太辰宫!」
桓远之双手一摊,正色道:「我并未隐瞒什么秘密,我一开始就直接明白告诉你们了。我是来自一千年之后的人,是一千年后的晋人!我之所以要来到这个千年前的时代,列五岳阵结界,以聚集王霸之气,除了为了各位的晋国霸业之外,也为了千年之后的那一个晋国!那个晋国的存亡,可比如今的晋国霸业还重要!因为只要那个晋国一亡,华夏民族就整个沦入胡人的手中……那将是整个民族的浩劫。」说到最后,桓远之垂下了头,恨恨地一挥拳头。
蒲牢正要开口,却被睚眦阻止。睚眦不动声色,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桓远之。
半晌,桓远之收敛回心神,接着道:「据我推测,七曜使者和我一样,肯定也是来自干年后的人,而且还是敌对阵营那些胡虏所差遣而来的。所以,他们才会处处针对我为了一千年后那个晋国聚集王霸之气的五岳阵结界下手!如今我们对抗他们,是为了千万年的华夏民族命运而战。这是何等神圣大事,难道各位都不关心?」
蒲牢、霸下等人都露出耻笑的神情,嘲风则露出不忍的神情,对桓远之连使眼色,要他向睚眦磕头认罪。桓远之避开他的目光,看着睚眦,说道:「师尊,徒儿请求您好好想想,为了我华夏民族的千秋大业,好好想一想啊!」
睚眦长叹口气,说道:「徒儿啊,一千年后晋国的命运,我们管不着,而且也全不相关……我切身的,是眼前晋国与太辰宫的霸业。千年后的晋国……唉!」
桓远之正要再说,睚眦举起手阻止他,继续道:「至于你带来的天书竹简,让太辰宫实力大增,称霸天下,这一点为师真的十分感谢你。毕竟为师也是因你的天书,才得以一跃而为全天下第一高手。但事到如今,你竟敢对太辰宫阳奉阴违,为师不得不警惕忧虑。徒儿啊,天底下再没有比拥有莫大实力,却又不听从号令的下属更可怕的了。所以太辰大人下令,只要一发现你有任何违背晋国利益之举,只要亲眼确认无误,立即将你处决,以除后患。因为你实在太危险了……你……你懂吗?」
桓远之盯着他的眼睛道:「所以,你们今日非要杀死我不可?」
睚眦点头道:「很遗憾,这全是为了晋国。但由于你对太辰宫的贡献,为师愿意破例给你一个最后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睚眦一指车芸:「只要你当场杀死这个小娃儿,你便能证明自己依旧对太辰宫忠心不二!若是那样,为师愿意以身家性命为担保,替你向太辰大人说情,请他重新考虑,让你继续留在太辰宫!」
「睚眦大人!」蒲牢立即大喊道,「此事万万不可!睚眦大人,负屃身藏异术,心怀鬼胎,即使一时忍让,谁知道日后羽翼丰满了,是否会再次反叛?如此是纵虎归山!」
睚眦喝道:「住口!此处由我定夺,任何人不得妄论!」
蒲牢脸涨得通红,还要再争辩,霸下使劲将他一拉,他气哼哼地闭嘴后退。
睚眦道:「如何,徒儿?此乃为师给你的最后机会,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
他见桓远之沉默不语,续道:「蒲牢说得不错,你身藏异术,亦是极有根基之人,假以时日,你习得为师的诸般法术,取代为师成为天下第一,绝非难事。只要你存活下来,那么六十年之后,依旧有机会去重列那五岳阵结界,保卫你那个干年后的晋国啊?不过杀死一个小娃儿罢了,孰重孰轻,还有什么疑惑么?」
一阵岚风刮上山脊,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草亭顶上,压住草棚的竹片朽坏了,其中一根被吹得歪斜,绳索早已断了的草棚散乱开来,迎着风唰啦啦地立起。一些草根被风带走,在空中打了个旋,朝着山脊下方箭一般地飞去。天空中的云在狂风中翻滚、聚集,渐渐地朝着大地压了下来,山脊立时陷入一片阴霾之中。
呼——呼呼——
风声愈加增大,站在山上的嘲风忍不住往里走了两步。他看着桓远之的脸,忽然打了个寒颤……师兄……师兄已经下了决心了……
桓远之在风中沉默了许久许久。左边的蒲牢,右首的霸下,他并不害怕。身后的嘲风、螭吻两人与自己师门情深,大概不会全力冲击,甚至嘲风也许会暗中帮助自己。然而睚眦……
睚眦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即使自己能顶住蒲牢、霸下的第一轮攻击,有时间展开彩屏之障,也没有办法抵挡睚眦的攻击……
不,根本没有时间施展法术,睚眦说得很清楚,一个能力极高的属下,便是最大的威胁,睚眦一定会在自己出招的瞬间,就展开疯狂的全力攻击,将自己和车芸打成齑粉……
命运啊……桓远之在心中痛苦地呼喊了一声……即使穿越千年,历经万险,华夏之族的命运仍然无法改变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走到车芸面前,俯身看她。车芸的脸上有泥土,有血痕,头发散乱,一些被汗打湿了,紧紧贴在脸上。但……
这是一张干净美丽的脸。
无论什么,都掩饰不住她的容貌,掩饰不住她干干净净的灵魂,她绝不妥协,亦绝不后退的决心……她昏迷着,桓远之却知道,她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加清醒……
他捏紧了拳头,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忽听睚眦道:「徒儿!你想清楚了么?」
「是,」桓远之沉静地道,「徒儿想清楚了。」
说罢。桓远之站起身来,泰然立在车芸面前,说道:「师尊!此女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杀死自己恩人来保全自己,那我和各位又有什么不同?」
「孽徒!」睚眦勃然大怒,「你……」
桓远之毫不怯弱地与他对视,说道:「请师尊恕罪。」
睚眦一拂衣袖,叹道:「看来太辰大人怀疑得对,你迟早会成为太辰宫最大的威胁。念在师徒名分一场,为师不忍亲手处决你。蒲牢、霸下!」
蒲牢和霸下同时半跪行礼:「在!」
「负屃欺师灭祖,背叛师门,背叛太辰宫,实乃罪不可赦!命你山戎四巫神,负责行刑处决负屃!处决之后,带着这位小女娃下山来与老夫会合!」
「遵命,我等必不负睚眦大人!」
睚眦怒目扫了桓远之一眼,喝道:「螭吻、嘲风,你们二人与负屃是师兄弟,别看着他的死,随同为师下山等候吧。」
嘲风二人低声应道:「是,师尊。」
嘲风看了看桓远之,心中叹道:「师兄,别了,请珍重!」朝桓远之拱手一礼,转身随着睚眦一同下山去了。
等睚眦等三人消失在山脊下方,蒲牢仰天打个哈哈,说道:「看来这一仗我们彻底赢了,负屃!少了你这愚蠢的家伙,我们山戎四巫神将一步步掌握太辰宫,进而制霸全天下,哈哈哈!说到这里,我还得感谢你,替我们开辟了这条霸业大路,哈哈……」
桓远之道:「你们杀了我,千年之后的华夏民族命运,将被你们断送!你们当真忍心就这样,为了眼前些许利益,而断送千万年的民族生机?」
蒲牢噗的一声笑出来,霸下和狻猊、狴犴三个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老半天,蒲牢才停止了笑。他慢慢揭下青铜面具,露出一张深眉高鼻的脸,冷冷地道:「哼,你可看清楚了,我们山戎乃是西域之人,跟随周之成王进入中原,本来就不属于华夏!」
桓远之一怔,咬牙道:「该死!」
「哈哈哈!」蒲牢笑道,「其实华夏也好,山戎也罢,不都是人?你这蠢货,脑筋死板,活该倒霉!当年周之武王攻伐商国之时,九大外族援军里,五支都是你们所谓的东夷、西狄之人,不也照样为武王所用?你满口的华夏华夏……听得老子都烦了!华夏的命运如何,又与我们何干?」
桓远之举起拳头,用力一挥,长叹一口气。
蒲牢道:「怎么,你觉悟了吗?还是你有把握,以一敌四还打得赢?」说罢双手一错,全身功力瞬间聚到手掌之中。霸下等三人同时拉开姿势,对准了桓远之。
桓远之环视一圈,忽然盘膝坐了下来。他整顿衣冠,面朝山崖下方,感概道:「算了,天意如此……千年之后,我的家国亡于胡人……来到千年之前,最后仍是败死于胡人手中……尔等宵小,哪里知道吾之大计……睚眦、太辰大人聪明一时,毁我华夏基业,真正糊涂一世也!天也,命乎!」
「哼,少说废话!」蒲牢使个眼色,四人一同出手。桓远之衣衫无风自鼓,身体好像陡然间膨胀了数倍。他暴喝一声,在生死的最后关头用尽全身功力一顶!
轰——
一声巨响,五股力量猛烈撞击,霎那间太室山顶岩层崩裂,草亭被震得粉碎,木屑草根四面激射,天地仿佛向一侧倾斜……
桓远之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第十六章
我输了……输在自己过度的自信之上……输了……输了一切……我华夏最后的……唯一的机会,竟在我手中流逝……悔恨啊悔恨啊……悔恨……远比死亡更令我痛苦……
这是哪里……啊,是了,是恒山……黄河……
多么美丽的山河……晋国……华夏……再也不复存在了啊……
我这孤独的……卑微的……魂魄,要飘去哪里……
…………
桓……
哥哥……
……桓……桓……
突然间,—个清晰的声音响起:「大哥哥……大哥哥!」
「呵——」
桓远之猛地睁开眼睛,周围天旋地转,一切都围着他高速旋转。他看了片刻,腹内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哇地吐了出来。
有个人从身后扶住他,在他背上不停抚摸,一面道:「大哥哥,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安全了!」
桓远之吐了几口,胸中憋闷稍缓。他定了定神,脑子也不再眩晕,转头看见车芸。车芸一脸又是兴奋又是担忧的神情,说道:「大哥哥,你清醒了?」
「呃……」桓远之试着动了动,只觉周身无一处不酸痛,特别是胸、背上火辣辣的,应是被蒲牢和霸下所伤。但他不愿车芸担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我没事……这……这是哪里?」
「这是太室山顶啊。我们平安了,已经没事了!」
桓远之在她的搀扶下坐直了,环顾四周,但见自己所在是一处断崖,脚底下是太室山脉藏青色的山峦,一层叠着一层,向南蜿蜒。断崖下方的岩壁上长着许多青松,郁郁葱葱的树冠略高出崖顶,把这崖顶簇侍得像一座蓬莱仙台。
记忆渐渐复苏,睚眦的绝情,嘲风的惋惜,山戎四人的强攻……桓远之浑身颤抖一下,惊讶地道:「这……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还活着?」
「真的啊!」车芸大声道,「那四个讨厌的太辰宫祭司都死掉了!」
「山戎四巫神都死了?」桓远之更加坠入云雾之中。记得最后那一刻,自己虽然拼死抵挡,然而终究不敌四人协同一致的强攻,怎么可能还击?记得那时候自己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平时看不上眼的山戎四人,竟也如此厉害……他怔怔地道:「谁有那本事,能一口气打败四个九龙子?」
「嘻嘻,」车芸掩嘴笑笑,指着他身后道,「怎么没有人?你回头瞧吧,那高人就在后面呢。」
桓远之忙回身,见不远处有三棵松树,枝干弯曲,极有精神。松下站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一双眸子乌溜溜的,顾盼之间极有神采;肌肤细腻,隐隐泛着一层光芒。她穿一袭红色短裙,以黑、白两色镶边。红色的裙子仿佛一团火,而她却比火更加让人感到炙热。她见桓远之看向自己,先是露出一丝欣慰,随即由衷地向他嫣然而笑。
桓远之心口砰然一震,这景,这人,这风……这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穿越千年时光扑面而来,脱口叫道:「嬴……嬴姑娘?」
嬴诗走过来,双手抱拳,向桓远之深深一礼,说道:「肆龙子,原来你是真心在保护车芸。过去诸多事情,是我误会你了!我嬴诗从未服过人,但这一次,我服了你,请受我一拜!」
桓远之忙躬身还礼道:「不敢!桓远之惭愧至极,不敢受嬴姑娘之礼。」
车芸道:「大哥哥,诗姐姐还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希望以后你可以继续与我们一起旅行呢!」
「啊……」桓远之呆在当场,脑子里一片混乱。等等……事情不是这样……等等……山戎四人……
他疑惑地道:「等一下……嬴姑娘怎么会知道小车子被带到太室山来,并且遇到了危险?莫非嬴姑娘一开始就跟踪蒲牢他们不成?」
嬴诗道:「不,我并未跟踪,当我回郢都,发现车芸消失的时候,我其实也是完全不知所措,急得不得了。」
「那……那嬴姑娘,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郢都距离位于王畿的太室山,可有近五百里远啊!」
嬴诗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吧!总之,那四个九龙子被我杀死,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呢。」
「这……」桓远之觉得头痛欲裂,勉强扶着车芸站直了,说道,「这怎么可能……以我的实力,要同时应付蒲牢与霸下两名九龙子,也……也很吃力……」
「我知道你心中充满疑惑,」嬴诗坦然地道,「不过你师父壹龙子此刻人仍在山下,若发现山戎四人久久未归,定会起疑。他若全力来攻,你我联手,胜算有几成?」
「这……」桓远之迟疑地道,「两成吧……不,师尊的功力天下无双,也许一成胜算都没有!」
嬴诗耸耸肩,做个「原来你也知道」的表情。
「可……可是……」
嬴诗举手截断他,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太室山。我已观察过了,这附近有不少山路小径可以下山。我们找一条向西的山路,尽快下山后,转而向东,应该能甩开你的师尊。别犹豫了,走吧!」
嬴诗说着,当先一步拂开草丛,走上一条紧贴断崖的小路。桓远之还在犹豫,车芸道:「走吧,大哥哥!」
「可……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车芸一指远处山头,说道:「你瞧。」
「嗯?」
「那棵松树!」
「怎么?」桓远之被她说得一怔。
「瞧嘛,大哥哥,看见那棵松树没有?那一片山坡的松树基本上都一样高,可偏偏那棵树特别高,比其他树高出一倍多了——你瞧见了么?」
桓远之凝神观看。太阳已经快要接近山头,强烈的阳光从山的后面投射过来,被山上密密的松林切割开,由此切出无数条光的影子。那棵高大的松树就在山坡最顶端。
它果然比周围的树高出一倍有余,而且树身中下段几乎没有树枝,光溜溜的一直长到顶端,才骤然化出一片云盖一般的树冠。光从后方照来,被它又长又直的树身切断,光影便尤其突出,像一把刺破时空的剑。
「看见了……」桓远之被这光、这影吸引,有些魂不守舍地问,「为什么?」
「哈哈!」车芸一拍巴掌,神秘地朝桓远之眨眨眼睛,「诗姐姐说,要知道答案,只有自己亲自站在面前,才能知道呢!走罢!」
大哥哥终于答应和我及诗姐姐继续一起旅行,我真的好高兴哦!而且这件事情之后,诗姐姐对大哥哥的态度也改变了很多呢!大哥哥对太辰宫从此死了心,决定再也不回去了。他为了回报诗姐姐的恩情,欣然答应帮她一起寻找夏后祭器。因为还有那些神秘的七曜使者,他们也在和诗姐姐竞争夏后祭器。三个一起合力,诗姐姐感觉安心得多了。
但大哥哥还是一直纳闷,到底我们是怎么得救的?诗姐姐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每次我们问诗姐姐,诗姐姐都只是笑着耸耸肩,说等到找齐了夏后祭器之后,再告诉我们……好吧,诗姐姐做事其实跟大哥哥差不多,都喜欢神秘兮兮的。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是秦国的太华山,因为诗姐姐说太华山附近,有一处她们涂山氏族长要她去祭祷的圣地,必须去一趟。我们于是在驿站乘车,日夜兼程地赶往太华山。
已经是深冬了,但连着十几天,天空都晴朗无云,因此一路顺顺利利地抵达了太华山脚的华阴镇。
三人在镇上找了客栈,好好地休养了一天。桓远之的内伤已基本恢复,车芸也彻底修好了云狐。在驿站里,遇到一位从鲁国过来的商贩,意外地发现了一柄利器「残梦」,车芸为云狐装上,攻击立时又增强了不少。
桓远之见她喜滋滋地为云狐修整前肢,忍不住问:「小车子,你觉得这样好吗?」
「啊?好呀!」
「你不觉得……战斗啊这些,不该是你做的么?」
「大哥哥问得真奇怪,」车芸奇怪地瞧他一眼,「我可有我自己的目标呢。」
「你?」桓远之一呆,「你的目标是什么?」
「哈哈,不告诉你!」车芸装好了云狐,跳起来来道,「走,云狐,我们出去试试!」
桓远之看她蹦蹦跳跳地出门,有些羡慕地想:「若有她的洒脱……唉,倒也罢了……」
第二日一早,三人问明了山路,开始爬山。半个月前下了一场大雪,当时将整个太华山都笼罩了。不过晴了十几天后,部分雪消融,露出藏青色斑驳的山体。路旁的灌木仍被雪压着,高大乔木树冠上的雪却消失殆尽,只有山脊之上,一些背风阴暗的地方,还残留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雪。
太华山比之泰山更高,也更加险峻,号称天下奇险。其山体多为巨大的岩石,干万年间,山体断裂崩塌,形成一道又一道陡峭的山脊。
山路崎岖那是不用多说了,好在山路上的雪差不多化了,又经过今天干晴的天气,不再泥泞,三人走得并不十分吃力。走了两个多时辰,眼看爬到了半山腰。山路渐渐被雪覆盖,周遭的树上挂满冰凌,他们进入了一片洁白的世界。
桓远之抬头仰望山顶,感慨地道:「真没想到,我再度踏上了太华山。」
嬴诗道:「肆龙子,你也来过太华山?」
桓远之道:「是啊,嬴姑娘忘了吗?太辰宫在天下的五岳列下五岳阵结界,太华山乃五岳中的西岳啊!」他想到千年之后,其实太华山已经不能算五岳之一,因为那个时空,晋国已被苻坚的大秦所吞没,华夏不存……不禁又有些黯然。
车芸道:「啊,那山顶不也会有跟太室山、霍山、泰山一样的光轮吗?」
「是啊,但是它是最早被七曜使者摧毁的结界,我想……此刻,它应该早已静静掩没于白雪之中了吧。」
车芸见他神色黯淡,小心地问道:「大哥哥对这件事,心里还是很难过吗?」
「不,」桓远之轻笑,「这些天来,我也渐渐想开些了……所谓天命如此,事到如今,再怎么难过也没有用了。有骨气的话,就让自己好好活个六十年,再来建造五岳结界,哈哈!」
车芸笑道:「大哥哥有天书呢,只怕要活一千年!」
桓远之咳嗽一声,转头问嬴诗:「嬴姑娘,你说要去你们涂山氏的圣地祭祷,那是在太华山的何处?」
嬴诗道:「它在山中一处僻静之地,一般人应该都不晓得。」
「原来如此!在下只来过太华山两次,其实对此地并非十分熟悉。我只知道往上爬到峰顶。」
嬴诗道:「你学穷古今,难道不知道到了峰顶,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是往下?五岳结界占尽了五座神山之势,强行王霸天下,岂有不遭天嫉的道理?」
桓远之被她说得心中一怔,似乎有许多疑问在脑子里翻腾,却一个也抓不住。他不觉仔细打量嬴诗……
嬴诗被他看得侧过头去,说道:「走吧。」
这下三人不再说话,只是埋头爬山。又爬了一个多时辰,即将到达山顶。车芸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放出云狐来驮着她走。这里的雪积得很厚了,每走一步都得花很大的力气。好在桓远之与嬴诗两人功力深湛,倒也并不畏惧。
走到一处绝壁下,嬴诗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说道:「对不起,我必须在这里与你们暂别。」
「啊?」车芸惊讶地道,「诗姐姐要去哪里?」
「小车子,这都猜不到吗?」桓远之道,「嬴姑娘要去的乃是涂山氏的圣地,那种地方,通常外人是不得随意靠近的。」
嬴诗感激地朝桓远之一点头:「正是。只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先到前面等我,好不好?」
桓远之道:「好,这是应该的。我和小车子继续往上走,在山巅之处等候你吧!」
车芸对嬴诗的身世充满好奇,嘟着嘴道:「诗姐姐,我们真的不能一起去吗?」
「不成!这件事情,诗姐姐不能答应。」
「哦……」
桓远之道:「小车子,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事是不愿让人知道的。我们应给嬴姑娘保有自己秘密的余地。」
「哦……」车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过嬴姑娘,万一你一个人遇到了七曜使者……」
嬴诗道:「那地方十分隐秘,相信七曜使者或太辰宫应该也不易找到的!别担心,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桓远之道:「既然如此,请嬴姑娘务必多保重。请。」
嬴诗朝二人点点头,抽出铜剑,分开路旁的灌木,沿着绝壁下一条不知名的小路走了。车芸直到她消失在绝壁之后,才悻悻地继续跟着桓远之上山。
到这里,绝壁简直垂直向上,几乎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桓远之施展风系法术,在石壁上这里点一下,那里攀一把,简直如御风飞行一般往上爬。
他正爬得高兴,忽听身后车芸大声欢呼,继而风声大作。呼啦一下,云狐驮着车芸从他身后一跃而上,跳到了他上方。只见云狐凭借尖利的爪子,在岩缝间或抓或勾,奋力跳跃,几个纵落,就上到了峰顶。
桓远之爬上峰顶,车芸笑道:「大哥哥,你输了!」
桓虽苦笑道:「你这云狐乃是不世出的木甲之术,寻常哪里得见?」
车芸吐吐舌头:「哈哈,也多亏大哥哥帮我从天书里找来木头,才有如此轻盈……如此说来,我们两个算是平手吧?」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都升起一种亲切感觉。站在太华山顶峰,一览众山皆小,天地被云和雪覆盖,真是清爽到了极致。
车芸跳下云狐,拍着它的头道:「你也累了,快进去休息吧!」将它收入天书竹片。
虽说是云狐驮她上来,但其实车芸操纵得也着实辛苦,这会儿喘着气道:「不过终于到山顶了,唉,踏雪登山可真是辛苦。」
桓远之道:「但残雪的景致也是挺美的啊!你听——」
「嗯?听什么?」
桓远之张开双臂,仰着头道:「抛开心中的杂念,才可以听到大自然的天籁声。」
「什么是大自然的天籁声?」车芸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
「呃……咳……这个说来话就长了……」
「说嘛,说嘛,人家想听听看。」
桓远之略一思索,脸色黯淡下来,叹道:「算了,还是别提了。我那千年之后的国家,就是因为全国上下的人,天天都在清谈这些佛老的东西,根本没有实际作为,所以最后才会被胡人打败的啊!」
「啊……」车芸歪着头想了半天:「什么是佛老啊?」
「就是佛陀和老庄啊!」
「什么又是佛陀和老庄啊?」
桓远之耐着性子道:「他们是很早的古代,一些喜欢清谈玄奇道理的人。他们告诉人说,这世界的一切,无论人啊、事物啊、天啊地啊,都是很虚幻的,所以人应该割舍一切俗念,与大自然合一。」
「是吗?「车芸更加坠入云雾里,问道,「那他们是多古时候的人呢?」
「多古啊……」桓远之皱起眉头,「这……得让我算算看。嗯……啊!」桓远之突然大叫一声。
车芸吓得一哆嗦,以为来了敌人,瞬间放出云狐,叫道:「怎、怎么了?」
桓远之一把抓住车芸的肩膀,惊异地盯着她,说道:「小车子,你比佛陀和老子还更古老呀!他们此刻还没出生呢。」
「啊?」
桓远之把车芸上上下下打量半天,才道:「真是非常古老啊……」
「大哥哥……」
「怎么?」
车芸撅起嘴巴:「人家真有那么老么?」
「比你想象的还要古老,哈哈!好了别生气了,大哥哥有事要进入天书世界里去,你要不要跟来?」
「要!」车芸拍着手叫道,「人家的云狐正好需要调整呢!」
太华山深处,周穆王陵。
历时二十四年建造,动用人力达十七万人的周穆王陵,乃是周国最为庞大的陵寝。它的地宫深深地嵌入太华山坚硬的山体之内,只有一条狭长的甬道与外面相接。年代久远,甬道口早已湮没在乱石荒草之中。嬴诗却不知从哪里进入了王陵。
与别的王陵地宫不同,周穆王似乎想要建造一座真正的宫殿,一个庞大的世界,能够供他四处游玩,而不是简简单单躺在棺椁内朽烂。因此,地宫最初沿着一个洞穴开凿,到最后完工时,已经将五个洞穴串接起来,形成一座极其庞大复杂的地下建筑,单是高度就达到了可怕的五十丈,通道更是四通八达。
嬴诗走到大殿前的一个平台前,仰望高高的穹顶。地宫内到处是长明灯,但经过几百年地底岁月,大部分长明灯已经熄灭,只有十几盏仍在静静地燃烧。这些幽魂一般的火,隐隐照亮的地宫。灯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不时有些微小动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爷爷,诗儿又来到这里了……」嬴诗向着阴暗处轻轻呼唤,「回到我们祖孙二人的圣地了……」
「爷爷您在么?从小,您就爱带着我,攀爬太华山……我们祖孙二人无意之间发现这座古老的陵寝,或许真是天意……真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啊……爷爷,诗儿已将第二件夏后祭器——青龙之圭带来了!」
她走到平台中央。平台地板上刻满了镇墓神兽和风、雷纹,嬴诗推动一块兽纹地板,只听地板深处啪咔一声闷响,地板中央缓缓裂开,露出一个深两尺有余的密龛。
密龛里,最先被找到的玄武之璜正寂然无声地旋转着。嬴诗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揭开,小心地取出青龙之圭。她把青龙之圭拿在手里把玩良久,才郑重地放入密龛内。
「青龙之圭……」嬴诗喃喃地道,「玄武之璜……只要再有一样祭器,诗儿便能进入昊天界。那么……秦与晋的宿命,就能被诗儿一手掌控了……爷爷,还剩三十余日,请您在千年之后保佑我!保佑诗儿能及时完成这个重大的使命……」
呵……
嬴诗侧耳听去,仿佛墓穴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她刚要站起身,忽地眼前一亮,两件夏后祭器发出明亮的光芒。
这光芒渐渐升高,越来越明亮,像一团燃烧着的白色火焰。火焰中,隐隐出现了一个老者的身影。他身穿黑白相间的铠甲,体型魁梧挺拔,更有一股经历万千沙场厮杀后磨砺出的杀气。看见嬴诗,他那枯柴般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诗儿,你做得好……不愧是老夫最器重之孙女!但你真要让那位白衣青年同行?那青年的目的,与你的目的可恰恰相对啊!」
「爷爷,诗儿明白。」嬴诗垂着头,叹道,「诗儿正是心头彷徨,所以才来到这里,这个只有我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地,希望爷爷陪诗儿一起想想。只有来到这里,诗儿才会感觉到,在这孤独的千年前的世界,爷爷您仍与诗儿同在。」
「孩子,你肩负的担子的确太重了……」那老者道,「我族的命运,中原的命运,天下的命运……」
「不,爷爷,」嬴诗道,「这些诗儿都不怕。诗儿只是……只是……」
「你说吧,诗儿……说出来之后,也许就能想明白。」
嬴诗沉吟片刻,低声道:「爷爷,你还记不记得诗儿曾经给你说过的那个梦?」
「梦?」老者仰头想了想,「……不记得了。」
嬴诗道:「不知为什么,诗儿小的时候,常常都做同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诗儿还很小很小,被四个头戴丑恶的青铜面具、身穿古怪的祭司衣服的坏人捉住,带到一座陌生的山上……诗儿心中很害怕,因为知道他们想要杀死我。但每次到最后,总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大哥哥出现。那位大哥哥其实打不过坏人,但他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拼死保护诗儿。」
「哦……」老者点点头,「记起来了,你确实曾给我说过此事。」
「嗯,那时我还小,以为只是普通的噩梦,醒来就好了,可是……」嬴诗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说道,「诗儿来此之前,在太室山遇到……遇到了完全一样的事……」
老者有些惊异地道:「你的意思是……」
「梦境成真了,爷爷,」嬴诗道,「太辰宫那位白衣的肆龙子,冒死去搭救诗儿的一位小同伴,而头戴青铜面具的太辰宫山戎四人,正欲对她下手……诗儿当时在旁窥看,只觉得毛骨悚然,战战兢兢汗不敢出——竟然与孩提时的梦境一模一样!」
她说到这里,重重喘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仿佛仍然站在太室山的灌木之中,见到那梦中的情景一一重现……
「……诗儿!」
「啊?」
「你怎么了?」
「没有……」嬴诗摇摇头,缓过劲来,续道,「爷爷,诗儿觉得那肆龙子虽然文弱,但仍不失为可钦的男子汉。牺牲性命或是地位,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其实并非最难,难的是,他竟连至为重要的使命都肯牺牲,只为了去保护一个昔日曾救过自己的小姑娘!此事让诗儿非常感动……」
「使命么……」
「是啊,」嬴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换作是诗儿自己,恐怕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老者点点头:「对你或他这样的人来说,的确太难太难了……所以……」
嬴诗道:「所以诗儿决定邀他一起,帮忙收集第三件夏后祭器。诗儿希望收集足够的三样夏后祭器后,便把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他。」
老者一怔,迟疑片刻方道:「然则……」
嬴诗抬起头,迎上那老者的目光,坦然道:「爷爷,由于有七曜使者的插手,单凭诗儿一个,或加上车芸的力量,真的很难对抗。诗儿需要借助他的力量。然而,诗儿却又不希望他只是被我所利用。因此诗儿决定,在进入昊天界之前,与他来一次公平之论武对决。赢者便得以进入昊天界,输者则坦然退出。因为诗儿希望像爷爷一样,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爷爷……爷爷您能体会诗儿的心情么?」
那老者仰头放声大笑,声浪震动,光幕剧烈晃动。回声在整个地宫内奔腾,仿佛连死者都被惊醒。过了好久,老者才停下,豪气万丈地道:「好!不愧是我慕容垂的孙女!不愧是我大燕的后代!诗儿,此事你想清楚就好,爷爷从小到大都尊重你的决定!所以这一次……放手去做吧!」
「但是爷爷,万一……万一诗儿不幸输了……」
老者道:「诗儿,好孩子,凡事只需做到心安理得。该做之时不要怕,做过之后不要悔……无愧于心最重要。爷爷赞成你所做的一切,你尽管去做吧,诗儿!淝水之战败了便是败了,此乃天命,此乃不争的事实!天命究竟如何,不是你我可以猜透,哪怕穿越千年……所以即使你此行失败,也不至于带给爷爷或苻大人什么更悲惨的厄运。话说回来,无论大秦,还是大燕,我们终究……」
光芒迅速褪去,那熟悉的身影也跟着消散,终于啪的一声,空中爆出一大片散碎的光点。这些光点纷纷扬扬坠落,接触到冰冷潮湿的地宫地面,立即消失无踪。
偌大的穆王王陵重新阴暗下来。
嬴诗眼睛一眨,流下两行热泪。她跪倒在地,喃喃地道:「谢谢您,爷爷……谢谢您……」
「这是什么?」
「嘻嘻……这是我给云狐新增的能力哟!这叫‘万剐’,可以一口气攻击四个怪物呢。大哥哥,你来看嘛!」
「稍等片刻,」桓远之道,「你,还有你,过去监督木材的搬运;你,建造的图纸在天书小吏那里,去拿来参考,务必要做到十丈宽,十丈长,四丈高,明白了么?」
被他早前收进来的两名楚国百户长一起转身,嘎吱嘎吱地跑去扛木料。负责建造工程的魔剑客一脸茫然,问道:「那……请问,就是四四方方,四个木台么?」
「嗯,」桓远之道,「记住,尺寸一定要规矩,不能有一寸的差距。四个木台分别饰以雷纹、风纹、雨纹和木纹,纹路要均匀、对称,也是一寸也不能差的。」
「是,」魔剑客搔着脑袋,说道,「不过工期方面……」
桓远之笑道:「以一月为期,不能更多了。我会另择人手来负责做漆。」
魔剑客略一思索,道:「是了,这个我也略懂一二,要把符文埋在里面呢。这东西真做出来,嘿,不得了!」
「嗯,你明白就好。去吧,如果建造得力,我会考虑提前放你出去。」
「这就不必了,」魔剑客忙打个哈哈,「这天书世界里又安全又舒适,住得习惯了,还真不想出去呢!您老要是满意,给我块地方就是了!」
「你要拿来……」桓远之立即明白过来,笑道,「你要竹林来练剑么,我明白的。找时间我再把东面那片扩出来,让你随便折腾。」
「哈哈,好咧!」魔剑客大喜,一蹦三跳地跑了。
车芸站起身,惊讶地发现,就在自己增强云狐的这么一会儿,天书世界已经大变样子。临河的一片竹林被十几个木甲蜘蛛砍得七零八落,一群木甲兽跟在后面收捡竹子,平整土地;远处堆放木料的空地上,桓远之在朱雀结界收来的一群独目鬼齐声吆喝,在两名楚国百户长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将木料搬开,重新按尺寸大小分类,上架。有妖刀充当木工,一根根锯开木料,更多的家伙则搬来岩石,叮叮当当地凿平,好不热闹……
车芸看得发愣,问道:「大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哈哈,小车子,你猜呢?」
车芸指着河对岸一排隐在竹林后的木屋道:「你不是已经造了许多木屋,安排它们住下了么?这是要修一座更大的房子?」
「不是。」
「呃……那……是要修一座新的机关工房?」
「不是。」
「那……是一座新的法宝工房?」
「也不是。」桓远之道,「是比法宝工房更奇妙的东西哦。」
「到底是什么嘛!」车芸急得跺脚,「人家真的猜不到啦!」云狐在她脚边跟着乱跳。
桓远之笑着打开天书竹简,指着上面一个奇怪的建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鬼神阵。」
「什么是鬼神阵?」车芸好奇地接过竹简看,见那建筑下面是一个石台,上面则是四个方方正正的木框,分别置于石台的四个方向,中间则是一座铜鼎。这四个木框有点像车驾,但又没有顶盖或是扶手,除了与下方的石台连接外,彼此间也并不相连。车芸看了半天,更加莫名其妙。
桓远之冲着远方大喊:「基土要夯实,明白么?排水道不得窄于三尺!石料排上去后,一寸也不能降下来!」
「是啰——」两名百户长拖长了声音回答。
「没有用的石料要码好对齐,运过河去,这儿后天开始要开挖新的沟渠!」
「是啰——」百户长们的声音整齐划一,略有点精气不足的样子。
「嘿,」桓远之学着车芸跺脚,喃喃地道,「越来越懒,得找时间好好约束约束了!」
「大哥哥,这是……用来驱妖的?」
「哈哈,不是!」桓远之拉着她走远了些,低声道,「恰恰相反,这是用来聚妖的!」
「聚妖?」
「对。」桓远之指着远处正在修建的石台,仿佛已经见到鬼神阵建造完毕的样子,说道,「将来,会有五个妖怪被固定在四方台上。」
「妖怪?」
「嗯,越厉害越好。记住,小车子,下次战斗的时候,要让我多收服几个妖怪哟。」
「好……但大哥哥你要用来做什么?」
「哈,」桓远之拍着车芸的头道,「这可就要你猜了……等等,我好像听见嬴姑娘的声音,我们出去罢。」
两人出了天书世界,果然见到嬴诗正从山道上走来。车芸忙跑出去拉着嬴诗的手,叫道:「诗姐姐,你好慢!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们做了什么呢!」
嬴诗笑容满脸地道:「不好意思,让你们在这里久等了……我想,我们可以出发了!」
车芸讶然道:「诗姐姐,你遇到了什么事?」
「怎么?」
「你......你突然这么高兴……」
嬴诗摸摸自己的脸:「是吗?」
「是!「车芸绕着嬴诗转了一圈,「我还从来没见到诗姐姐这么高兴过呢!是吧,大哥哥?」
桓远之点点头:「喜形于色是也。」
嬴诗不好意思地道:「嗯……大概是在圣地祭祷时,想通了一些事吧。」
「想通了什么事啊?」
嬴诗朝车芸挤挤眼睛:「时候还没到,就请让诗姐姐暂时保守这秘密吧!」
「诗姐姐每次都这样,喜欢神秘兮兮的,哼。」
「哈哈,是吗?在诗姐姐所生长的世界,轻易吐露秘密的人,可不容易生存下去呢!」
桓远之听了,不由一怔,仔细看了看嬴诗。嬴诗不再拒绝他的凝视,反而迎上他的眼睛,坦然说道:「来吧,肆龙子,出发去秦都雍城吧!接下来还有别的夏后祭器得去找,一切看你了!」
「当然,」桓远之深深一躬身,「嬴姑娘所指,在下甘愿效劳。」
第十七章
从太华山下来,往北不到一百里就进入秦国境内。
秦国虽本是与西戎杂居的蛮夷部落,其祖上却是少昊玄孙伯益之后。有此血统,在穆王西巡时,便曾给予赏赐,允许其部落往更南的地方迁徙。周孝王时,又因其非子善养马,因此将他们分封在秦地,这才第一次有了正式名称。
周幽王因戏弄诸侯失国,犬戎入侵,一把火烧了镐京。周平王被与犬戎密谋的申侯、曾侯围困在太行八陉之间,几不能得食。危急之时,秦襄公率部打出一条通道,护送周平王到了东都洛阳。凭借着这份保驾天子的不世之功,周平王封其为诸侯,并大方地把已经被犬戎吞没的周原之地一口气全赏给了襄公。
从此,秦国在周国当初发家的岐山建立起来,向西驱逐犬戎,向北挤压晋国,逐渐壮大。不过,在中原各身世显赫的诸侯国眼里,秦国比之楚国还不如,是个风气未开、礼教不行的蛮族国家。
车芸从小就听说秦国的名字,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以为到处是光着身子骑马,到处烧杀掳掠的蛮夷。认识嬴诗之后,稍有改观,但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是因为嬴诗跟着晋侯,而学得礼仪?
等到真正进入秦国境内,她才松了口气,同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秦国虽没有晋国、齐国那般繁荣华贵,却也并非真是蛮夷之国,反倒民风质朴,人人相守相望,谦让恭敬,浑不似齐国人那样骄傲,或是晋国人那样蛮横。车芸发现自己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秦国。
来到秦都雍城,这座城市看上去仅比令狐国大不了多少,城墙仅以泥土夯成,城楼也小。不过城墙倒是夯得足够厚实,每隔一射之地就建有箭楼,防守得非常严密。箭楼上玄色旗帜随风呼拉拉地翻飞,仿佛千年之后,那飘扬在淝水上空的情景……
桓远之站在城门前眺望良久,脸色阴沉。车芸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甚至隐隐觉得,他的目光里带着三分恨意,三分忌惮,剩下的则是无奈……
「王气……」良久,桓远之叹口气,尔后又摇了摇头,「唉,天意!」
「诗姐姐,大哥哥真怪啊……」
嬴诗没有说话,只拍了拍车芸的肩膀,带着她径直进了城。
雍城内果然比中原诸国萧条得多,当先的道路甚至没有铺石板,全都是泥土。刚下过雪,被马匹骆驼们践踏,道路泥泞难行。三人好容易才从城门走到东市,大冷的天都累出一身汗。
时值正午,三人便在一家客栈歇脚,顺便吃饭。刚开始吃,外面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下。一队巡逻的秦兵进来避雪,店家熬了一大锅姜汤送去,给他们驱寒。秦兵们端着碗一边喝,一边大声谈论。
其中一人道:「晋国唆使郑国把我国军队赶出来,这就是不地道!他们作恶在先,国君暴怒也是应该的!」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国君留下,专门帮助郑国抵抗楚国北侵的军队。郑国真是恩将仇报!」
坐中一名百户长道:「正是。所以国君决心利用郑国驻军被放逐的事件,大干一场。」
最先那人低声道:「户长,我听人说,这次还远不止教训郑国,是不是?」
所有士兵听了这话,都是又兴奋又期待,一起望着百户长。那百户长捻着胡须左右看了看,店中只有桓远之等三人,看上去也挺老实,便压低了声音道:「嗯,我兄长在左庶长手下做书吏官,见了大世面呢。听说不仅国君对此事愤怒,各部落长们更是气得咬牙切齿,私底下认为国君当初对晋侯太过友善,才导致今日之局面。因此,这次表面是向郑国兴师问罪,实际上则是向晋国表示不满,因为郑国现在是晋国的附庸国。」
「这就对了!」先前那人一拍大腿,喜形于色。
百户长示意他小声点,续道:「晋国一直对我国积怨很深,之前就和我国起了好几次冲突,而晋侯又是在我国扶助下即位的。因此晋国的大夫们和太辰宫,都一心希望排除我国的影响力。」
先前那人道:「我们帮助晋侯继位,怎么还成了坏事不成?」
百户长道:「你哪里知道当权者的想法?若是当年我国不用重兵把重耳护送回去,他怎么当得了晋侯?原本有机会染指晋侯的人,自然对我国嫉恨在心。过去几年,国君与晋侯私交还不错,加上晋侯也算得上感恩图报,因此尽管晋国的大夫和太辰宫都对于我国十分反感,但晋侯在位期间,仍维持着秦晋间的友谊。他还曾经向国君致信请求谅解呢!唉,可惜晋侯薨逝之后,少了他这道缓冲,我国与晋国的矛盾就无法再掩饰了。」
先前那人呸道:「这全都是晋国的错!晋国的大夫,还有那自称什么天下第一的太辰宫,一再挑衅,我国岂能再忍?」
正在这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赶来,叫道:「千夫长有令:立即在南门前集合,不得有误!」
士兵们齐刷刷地站起身,那百户长喝干了姜汤,一抹胡须,喝道:「快要出战了,大家准备好了没有?」
「禀将军,好了!」
百户长正要掏钱,店家赶出来双手乱摇:「不、不,这是小店侍候各位的。你们是咱秦国的支柱,这一仗可不能输啊!」
百户长道:「你就瞧好吧,走!」
军人们在外整队出发时,嬴诗已掏出布币放在桌上,急切地道:「我得马上进宫!」
三人来到宫殿前的广场上,见这里亦是人头攒动。一群群衣甲单薄但志气高昂的士兵从北门进入广场,在各自的百户长指挥下匆匆列队,而后又一队队地赶往南门,左庶长正在那里做进一步集结。
嬴诗好容易挤到宫门前,向守卫道:「我是嬴诗,刚刚返回秦国,想入宫求见义父。」
「是!」那守卫认得嬴诗,立即躬身行礼道,「属下立即为您通报。」说着转身匆匆跑进宫门。
车芸好奇地道:「诗姐姐,你说的义父是谁啊?」
嬴诗面朝北面拱手道:「当今的秦君。」
此言一出,车芸和桓远之都是一惊。车芸道:「诗姐姐的义父是秦国的国君?可为什么诗姐姐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嬴诗道:「我并非故意欺瞒你们,只是因为觉得这并不重要。而且当日我奉命保护姬大人,此事若是让太辰宫的人知道,那岂不是陷姬大人于不义,更不为太辰宫谅解了?」
「说得也是……」车芸有些明白了,「难怪诗姐姐说,有什么秘密,不要随便说出来……」
「是啊。车芸,你以后会逐渐明白这个道理的。如果随意说出自己的秘密,只是徒增自己困扰罢了。」
桓远之心中暗道:「原来她竟是『春秋五霸』之一秦穆公的义女?如此身份,竟到晋国去担任晋文公的随身侍卫?这倒挺有意思的呢……真是谜一般的姑娘。」
车芸见桓远之想得出神,问道:「大哥哥,你在想什么呀?」
「啊!」桓远之一笑,「我刚刚想到……呃……在身份上,我似乎不大方便进宫去面见秦君。」
「为什么啊?」
桓远之道:「毕竟我昔日是太辰宫的九龙子之一。刚才你们也听到了,秦人对太辰宫心存戒心,而太辰宫的确好几次挡住了秦君向东逐霸之路。若是得知我是……」
话未说完,守卫已飞奔出来道:「嬴诗姑娘!国君得知您返回秦国,非常高兴,吩咐请您迅速入宫觐见。」
嬴诗道:「谢谢你。」回身对桓远之道,「我可以向秦君解释,而且相信秦君也会明白。你如今被太辰宫追杀,如果……」
桓远之举手阻止她说下去,道:「姑娘的好意,在下很明白。不过在下一朝为晋国之臣,即使身在他乡,也绝不会为他国效力的。」
嬴诗心中一动,他似乎真正想说的是,绝不会为秦国效力……她叹道:「你真的不希望入宫去见秦君?」
桓远之道:「是的,请嬴姑娘谅解。」
「好吧,既然之前你尊重我,让我保有自己的秘密,这一次我也尊重你的意愿。」
桓远之诚挚地道:「感谢嬴姑娘成全。」
嬴诗道:「唉,真拿你没办法……那暂时只有委屈你在外边稍等,我会安排人来带你去休息的。」
谁知车芸道:「诗姐姐,我也要留在外头。」
嬴诗眼睛瞪得浑圆:「怎么?」
车芸躲到桓远之身后:「大哥哥一个人留在外面,太可怜了嘛……」
嬴诗气得牙根痒痒,跺脚道:「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你们两个真是一国的。那你们自己在这附近转转吧,等下觐见过义父之后,我再出来找你们……再好好收拾你!」对车芸恨恨一挤眼睛,转身随着守卫进宫去了。
说是宫殿,其实仅比令狐国的宫殿稍大一些,但秦国以军队立国,年年征战,不是向西用兵,就是向南、向东。全国壮年男子都必须服五年以上的兵役。因此秦君的宫殿内,也到处是全身甲胄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甚是威严。
嬴诗走过前殿,穿过中殿,有侍卫上前为她解下铜剑,而后随着侍女进入偏厢,沐浴更衣。她见侍女们送来玄色长裙,衣袖和前襟上绣着有金色云纹,忙道:「这是侯女之服,小女子岂能越礼而非?」
一名侍女道:「此乃秦君所赐。」
既是君侯所赐,嬴诗忙跪拜行礼。侍女们纷纷上前,为她穿上长裙,并配上相应等级的腰佩、颈饰等物。
妆扮完毕,嬴诗跟着一名寺人来到穆公所在的后殿。门前的两名寺人见她到来,立即拉开殿门,跪下施礼。嬴诗略定了定神,这才拖着长裙,缓步走进殿内,长拜在地,朗声道:「臣,叩见君侯。」
「是诗儿啊,」殿上传来一个雄厚的声音,「别来他们中原那一套繁琐的礼节了!来,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看看!」
嬴诗知道秦穆公最不喜中原诸侯的礼仪,倒也省了不少事,当下移到前面。秦穆公正在用膳,殿中隔着帷幕。只听穆公在幕后一叠声地道:「撤走撤走!快快!」
寺人们匆匆拉开帷幕,将穆公面前几上的餐具撤下。一名寺人要替穆公擦拭拿过肉的手,被穆公不耐烦地推开。他看见嬴诗,欣喜地朝她招手道:「来,诗儿,过来。寡人可好久没见到你了!」
嬴诗于是坐到穆公身前,寒暄之后,将这段时间经历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穆公听罢,叹道:「如此敦厚的重耳也走了,实令寡人倍感唏嘘!太辰宫把持晋国朝政倒也罢了,如此公然弑君,岂能瞒过天下耳目?」
嬴诗道:「是啊,其实诗儿离开晋国之时,民间已多有传言,说晋侯之死乃是太辰宫所为。诗儿想,晋国之乱,只怕就在旦夕之间。」
穆公道:「你所言不错。」他仰头望着顶梁上的画,那是表现秦襄公率百乘之车,突破戎狄长达八里的防线,护送周平王东迁之事。这段历史对秦国来说,乃是建国立邦,晋身诸侯的大事。现在,家国已经巩固,剩下的便是如何进一步东进、南下,统一四海,制霸天下了……
他看了良久,忽地一笑:「太辰宫自掘坟墓,那就怪不得寡人用兵了。」
嬴诗小心地道:「义父,诗儿进宫前,见到大批军士正在集结……」
穆公无所谓地道:「那是左庶长在召集……对了,弄玉十分想念你,一再嘱咐我,说你回来,一定要去找她。她想听听你这段期间遭遇的那些事。」
「是,义父!可是说起来真是惭愧,花了这么多时间,却只找到两样夏后祭器。」
「别急别急,」穆公挪动身子,换了个更舒适的坐法,悠然说道,「寡人晓得白兽之琥对你至为重要,所以你出发去晋国之后,便请百里大夫去翻阅相关文献。前几日听他回报,似乎有着落了。」
嬴诗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问:「真的?」
「是,」穆公得意地喝了口酒,眉头又皱起来,说道,「不过近日寡人与百里大夫,闹得有些不愉快。所以他称病在家,不愿上朝,快有一个月了吧。你想知道详细情况,得亲自去百里府找他。」
「不愉快?义父,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反对寡人向东出兵,讨回公道!」穆公看样子憋了许久,突然就勃然大怒,把酒樽狠狠扔出去,怒道,「他认为晋人如今气势如虹,连楚王都不是对手,因此力谏寡人,说东进与晋为敌十分不智。他认为即使寡人打赢了晋人,争了一口气,也对秦毫无利益!所以他希望寡人应该巩固西戎方面的霸业,厚植国力,少去同晋人怄气。你说,这、这……这老东西!」
「呃……」嬴诗额头冒出冷汗,说道,「这……」
穆公站起身来,在大殿内疾走,一边走一边咆哮道:「这些道理,难道寡人不知道么?寡人每日呕心沥血,勤读史册,分析时政,寡人不知道么?但晋人屡次忘恩负义,实在是欺人太甚!你!做什么!」
—名寺人战战兢兢地匍匐在殿门,回答道:「左……左庶长命人来报,说……说集结完成……请国君下令……」
「传令右庶长,取寡人的虎符来!」
「是!」那寺人倒退着爬了出去。
穆公顿了顿,续道:「昔日晋国饥荒,人民相食,是我大秦分出自己的米粮接济。等轮我们饥荒,晋国不但不接济,还出兵攻打,占我两城!昔日晋国内乱,寡人看在是姻亲份上,替他们安定局势,护送重耳回国继位,结果事后又屡次被反咬,说寡人别有居心!这次,竟把寡人昔日派去帮他们抵御楚国的郑国驻军,二话不说全赶了回来,寡人……寡人心性再好,也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此等羞辱,若不反击,我大秦还如何立于诸侯之列?百里奚那老东西还要劝谏寡人,哼!真是不识时务!寡人心意已决,要为社稷讨个尊严,好让晋人明白,咱们秦人不是成日给人欺负的!」
「是、是,」嬴诗见穆公越说越激动,额头青筋暴起,忙道,「晋国确实亏欠秦国太多了,但君上亦无需过于介怀。此次太辰宫损失四名九龙子,实力大减,诗儿想,晋国新君继位,国内也会动荡。君上此时若用兵,定会成功。」
「嗯。」穆公听了,自失地一笑,已是恢复了平静。他重新坐回座位,顺手拿过几上的一卷竹简,漫不经心地道:「你也长进不少啊。杀死四名九龙子,乃大功一件,等我军凯旋之时,寡人一并给你记功。你想要什么?」
嬴诗往后挪了两步,深深叩拜下去,道:「君上之恩,无以为报,诗儿不敢贪图过多。能找到白兽之琥,诗儿已是心满意足了。」
穆王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点头道:「你去吧,玉儿还等着你呢。」
「是,诗儿告退。」嬴诗又拜了两下,抬起头来时,见穆公毫无反应,已然全心投入到竹简里的军国大事里去了。她暗吞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
晋都绛城。
还未到申时,天就黑了下来。浓云从四面八方翻滚而来,黑沉沉地朝着城头压下。
昨天夜里,狂风吹断了城楼上的旗杆,更吹断了宗庙前三棵大树。由于周天子赠送的入殓之服尚未送到,晋文公仍未入葬。这个时候吹折宗庙前的树,国人一片哗然,关于太辰宫的许多阴谋开始在大街小巷流传开来。晋侯既不听从,但似乎亦不阻止,很有些任由事态发展的意图。
局势瞬息万变,自文公薨逝后,即使骄傲如太辰宫,也隐约感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无论装聋作哑或是强行压制,都让人感到难以把握和控制。因此,此刻太辰郭偃的书房内,剩余的九龙子正紧张地围坐在一起,盯着当今天下实际权力最高的第一人。
郭偃却看着壹龙子睚眦。说到太辰宫的功业,有一半是睚眦打下来的,可称为自己的第一得力助手。郭偃甚至早已暗自决定,死后把太辰宫传于睚眦。但这次太室山事件,的确是睚眦的失误……
他咳嗽片刻,方道:「近日我太辰宫面临重大变局,蒲牢、霸下、狻猊、狴犴四人,已在太室山上不幸遇害。若是再加上杀死他们,叛逃而去的负屃,太辰宫九龙子一下就去了五名,仅余四人。此事攸关今后晋国之霸业,睚眦……你有何看法?」
睚眦面色惨白,这几日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头发更加苍白。他有些心虚气短地拱手道:「是属下管教无方,请太辰大人降罪。」
郭偃道:「负屃之叛,非你之过,你切勿过于自责。」此话一出,睚眦脸色更加难看,因为排除了负屃之叛,那么山戎四人的死就跟自己有莫大关系了。他仓皇之下,站起身来。
囚牛忙道:「哼!没料到负屃那小子竟有如此实力,能够以一敌四!可恨他过去一直隐藏,是以突然发作,让所有人都没有准备。所幸属下很早就怀疑他有叛意,还曾经提醒各位多加提防。」
睚眦叹道:「此子心性,内敛而坚韧,实是属下看走了眼,唉!」
郭偃站起身,负手在屋里踱着步,说道:「其实……日前老夫卜了一卦,结果令老夫震惊万分。卦象显示,近日秦晋将有兵戎之争,我晋国将可能为秦人败于崤山。此战之后,晋国将从此没落,今后霸业由秦人取而代之!」
众人都是一惊。郭偃占卜之术天下无双,几乎达到每卦必中的境界。此事重大,他一定多次卜卦,得到相同结果,才慎重地说出来。
睚眦道:「大人,属下昨日刚接到潜伏在雍城的探子回报,秦国今日大举征召士兵,欲惩戒郑国。属下怀疑,这是秦人之计,以伐郑为名,突袭我国。」
郭偃道:「老夫所虑的也正在于此。但……如今太辰宫实力遭到重创,无法如城濮一战那样,由九龙子协同大军迎敌。若秦人真的打过来,很可能依照卦象所示,我晋国必败无疑。」
囚牛怒道:「可恨的秦人,我们千方百计把他们堵在西陲,他们却老想来染指霸业!」
郭偃道:「是的,霸业!天下有追寻霸业之心的,恐怕以秦人最为热衷!所以此事令老夫忧心不已。几十年前,老夫便已卜出,秦人拥有两度一统天下之天命。」
囚牛拱手施礼道:「太辰大人,秦人其实还在其次。目前晋侯的动静,才让人担忧。如今到处都在传言,他已私下联合赵氏、韩氏、狐氏等大族,随时准备夺回大权。此事关系我太辰宫之生死……」
「囚牛!」郭偃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太辰宫与晋国,谁更重要?你只想到太辰宫如何,老夫全身心想的都是社稷!社稷的命运可比太辰宫重要太多了!那些闲言碎语,老夫早就知道,但今日召集诸位,是希望与诸位共商绸缪之道,而非内斗消耗之事!若我晋国内乱,岂非为天下嗤笑?」
囚牛碰了个钉子,悻悻地道:「那我们暂时不管负屃了吗?」
「负屃?难道你有他的消息?」
囚牛道:「根据属下派往秦地的蛟祭司奏报,负屃如今与秦奴二人同行,正朝秦地前进,日前已抵太华山。」
「什么?」睚眦脸色大变,「他与秦奴一起向秦国去了?」
囚牛道:「是的,或许他正打算投靠秦人!属下拙见……此事或许与方才太辰大人所卜之秦败晋的卦象,有所关联。」
睚眦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脸涨得通红,须发皆往上冲,怒道:「岂有此理!负屃这厮真是欺人太甚了!可恨本座当时念及师徒之情,未曾亲自下手终结他。结果他不仅杀戮太辰宫同门,还打算把他那套法术,又拿去秦国献宝!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咚一声跪下,说道:「大人!属下这便动身,去秦地亲自收拾那厮。属下以死发誓,务必带着那厮的首级返回绛城,以慰蒲牢等四人!」
郭偃道:「睚眦啊,老夫明白你心情,但秦晋交兵在即,你理应留在国都,以观其变。」
囚牛也道:「是啊,之前绛城也屡次被七曜使者骚扰,留下来的好!」
睚眦摇头道:「不成!大人,属下非是为了私怨。负屃忘恩负义,但与社稷大事相比,属下岂会糊涂到分不清楚?大人明鉴,那负屃身负天书竹简,内藏有无数绝技。他此次前往秦国,为了获取秦君信赖,定会将天书竹简奉上。如此一来,秦国岂不是也会造一个太辰宫出来?此时杀了负屃,夺回天书,才是我晋国之福。稍微拖延迟疑,悔之晚矣!」
郭偃沉吟片刻,点头道:「卿所言极是,那么负屃之事,便全权交与你负责了。」
「是,必不负大人重托!」睚眦起身喝道,「嘲风、螭吻!」
「弟子在!」
「你二人立刻随同本座前往秦地,擒杀负屃那叛徒!」
「是!弟子等遵命!不诛负屃,绝不回国!」
等到睚眦等三人出去了,囚牛也要告辞。郭偃却道:「等等,你留一下。」
郭偃要说什么,似乎不知如何措词,不禁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院子里的竹林发呆。夜风吹得竹林窸窸窣窣地响,院墙上的几只风灯的光投射下来,把竹林的影子印在墙上。这些扭曲的影子活像无数高高举起的手臂,恣意舞动着,好像在嘲笑什么。
郭偃在晋国一言九鼎,乃是权势高过国君之人,行事极干净利落,在外人面前从未有过犹豫之态。囚牛心中咯噔一声,不知太辰大人在想什么,但他此刻询问也不是,沉默好像也不大对,一时手心里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囚牛身体都快要僵硬了,才听郭偃道:「囚牛。」
囚牛忙借机跪下,叩头道:「大人!」
「你说……负屃此人,如何?」
「此乃是奸邪小人!」囚牛激动地道,「蛊惑太辰宫,肆意而为,建造什么五岳结界,不过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真正其心可诛!此人乃是……」
「囚牛。」
「是,大人!」
「负屃……乃是我晋国最为忠义勇猛之人。」
「……」囚牛额头上的汗一滴滴落下来,背脊冰冷,脑子里霎时一片混乱。
「唉。」郭偃微微叹了口气,「可惜他背负的责任太重,可惜他心中的结永远打不开,可惜……可惜!」
「那……」囚牛小心地道,「属下这就去追赶壹龙子大人,请他将负屃活着带回来,由大人处置?」
「囚牛,传令给壹龙子。」
「是!」
「负屃……必须当场处死,否则,让他自己提头回来见我!」
说完这话,郭偃赫然转身,大步走入内室,再不回顾。直到一名蛟祭司过来搀扶,囚牛才颤巍巍地站起来。蛟祭司见他浑身汗湿,问道:「大人,要更衣么?」
「不,」囚牛用一种自己都不认识的声音低声道,「立即给本宫备马,快、快去!」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