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杂记 续

读子尹诗
黔滇两地着圈游走,最好的读物就是《巢经巢诗钞笺注》,似乎能从陈旧文字里觅到一些熟悉的怀念的气息。子尹是遵义人,所写风景风俗多为本地独有,且子尹可称晩清诗坛一大作手,其诗不似香宋,寄禅那般飘忽;亦不似散原那般古奥;亦不似海藏楼那般爱惜羽毛有名士气。他出身贫苦,读书不易,亦未居高位,以事功论,可谓不得志不如意。然诗家偏爱惜穷而后工者,子尹先生岂亦此俦乎。
说到读书不易,可看他一首《春山夜诵》:“漱齿华池万虑空,赏心遥夜七寮同。山香如海花齐发,天净无尘月正中。虚壁亭亭深入露,凉镫焰焰不生风。年来渐省箪瓢事,绛帐笙歌笑马融。”
读此诗但觉先生读书之乐万虑都消,是深谙其中趣味者,尤其颔联写景,博大开阔而尘埃不到。是眼前景,更是心中境。然而笺注先生诗的吾蜀白敦仁先生在此诗后录了一段子尹《年谱》所载于本年的一件事:“道光十二年壬辰,先生二十七岁。春,书贩至。有《礼》书数种,先生急欲购获,议价三金,计无所措,舍之。以告母,母曰:彼能欠乎?先生曰:虽放夏收,然尔时终无出。母曰:但尔时收,我珥金环,易一足酬之,其一仍可化双珥也。先生于是得读《礼》书数种。”则先生之家贫。先生母亲之仁德。全在这一只耳环换回几本书的小事上了。
子尹诗之妙处首在写景之工细,早年《骤雨》一首,放到今天来。黔中雨季之景,仍是这样的画面:“云气速于猱,奔空阵马逃。树随山影失,雨覆夕阳高。万手投筹箸,千夫振朄鼗。已看天宇碧,余点尚飘骚。”
前数日在安顺城内,在经贵阳遵义回家的途中,皆遇到如此骤雨:云气升腾奔涌,的确敏捷过猿猴,迅猛过阵马。子尹以此十字写云来云聚,实在是不能改易一字,大雨来时前山后山皆不见,只觉满目一片滔滔,而数里之外,并未有雨,夕阳恐仍高挂。从前摩诘写“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论者以为奇绝,然黔滇境内,此再寻常不过之景。颈联以极夸张之笔写雨之形,写雨之声,皆借人力写之。尾联重现半晴半雨亦晴亦雨之境,但凡经历者,当莫不慨叹先生写雨之妙。
若只能作景语,则先生之诗定不能得一致之肯定。《晚望》一首,为最精简之表述:“向晚古原上,悠然太古春。碧云收去鸟,翠稻出行人。水色秋前静,山容雨后新。独怜溪左右,十室九家贫。”四联中前三联皆如摩诘襄阳之笔,清丽静谧,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然尾联之末句,铿然惊醒读诗之人,此非盛世欢歌,乃衰世悲音也。

文庙杂想
二〇一九年八月四日,三访安顺。尚在梦中似乎便听见窗外雨声满耳,细看来果然雨雾蒙蒙,连不远处的那座孤山都看不清了,于是放心地回笼一下。待吃罢早饭,雨势渐弱,遂撑伞出门。单衣短裤已略生凉意,姜白石诗说“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真是写尽了雨天的不作为的自由。
踱步去不远的安顺文庙。那一片古旧街区是安顺城仅存的旧物,多数已衰颓败落甚,于是政府将此地圈住,将欲保护开发。不过眼下只是开始,日后会成何种样式,颇难预料。最坏的结果当然是推倒旧物,再造一片新古城。
本想沿着儒林路再转道文庙,不成想误从另一面迂回走进。如今的安顺文庙规模很小,大门进去,只有泮池,棂星门,大成殿这三件套。据说当年规模远不止此,一直延伸到河边,不知道还能恢复旧观否。
说起来我并非儒教的信徒,却也因缘际会去过好些个文庙。文庙的祖庭自然在山东曲阜,站在那些苍老欲枯的柏树间遥看大成殿,恍惚间会有时间停滞的错觉。
后来又去云南建水的文庙,规模之大被称为南中之冠。泮池简直就是极大的荷塘,盛夏时至其地,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举。更妙的是建水文庙与时俱进,大成殿里有瓶装开光圣水,学子虔心请上一瓶,必能学业有成。又在仓颉殿内设书店一所,又在某殿设古琴研习会,如斯举措,想必果然能拉近先师与游客的距离。
再后来又去过陇西武威文庙。其妙在殿上所悬之匾道各彩纷呈,破四旧之时,主持者以黄泥糊之,再涂以领袖语录,方完好保存至今,可称用心良苦居功至伟。
安顺文庙没有上述的特质,精致小巧,殿内塑像虽皆新造,而建筑部件却多是旧物。尤其可细看玩赏的是大成殿外的两根石柱,透雕祥云蟠龙,龙游云中,鳞甲飞动而云气纵横,非巧匠莫办。坐院子里屏气凝神仔细观瞧许久,唯恐一不小心便惹龙腾而去。若说遗憾,自然也有。我以为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存留住一棵古树,使得这几进院落略显飘忽。
我不喜儒教而爱逛文庙实则是因为孔子,我赞同知堂在《〈论语〉小记》里对孔老师的评价:“我把《论语》白文重读一遍,所得的印象只是平淡无奇四字,这四个字好像是一个盾,有他的两面。一面凸的是切实,一面凹的是空虚。我觉得在《论语》里孔子压根儿只是个哲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教主,虽然后世的儒教徒要奉他做祖师。我总以为他不是耶稣而是梭格拉底之流亚。《论语》二十篇所说多是做人处世的道理,不谈鬼神,不谈灵魂,不言性与天道,所以是切实。但是这里有好思想也是属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后人的取法,却不能定作天经地义的教条,更没有什么政治哲学的精义,可以治国平天下。假如从这边去看,那么正是空虚了,平淡无奇,我凭了这个觉得《论语》仍可一读,足供常识完具的青年之参考。至于以为圣书则可不必,太阳底下本无圣书,非我之单看不起《论语》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