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年轻人,我心情不太好

标题来源于挪威作家Erlend Loe那本著名的小说,它讲述了一个25岁的年轻人充满困顿和疑惑的一年:硕士毕业之后,如何背负着那许多仍在困扰着自己的纠结去投向真正现实的生活。这本书被称作是北欧七零后的某种画像:“他们为了寻找更现代的人生理想,而磕磕绊绊精疲力竭。”
我大概是在二十岁时第一次读到这本书,还在校园中,也还觉得自己的25岁是遥不可及的事。我那时共鸣于作者所写的“因为我对于年岁的增长向来有着一种特殊的不安,我总是责怪空间,但我的问题在于时间。” 却似乎也比他多了一点乐观,我想时间会帮我解决许多还没想明白的问题,即使想不明白,或许我也可以拥有他在二十五岁时所拥有的那种把时间用来困惑的奢侈。
“我希望想通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其实我在乎的事情还挺多的。要是我能有一种非常靠谱的感觉,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那该多好。穿衣服的时候我感觉今天不用说我又要习以为常地虚度了。每天都应该是不同的。还有每个夜晚。”
觉得时间这个刻度挺好的,在二十岁的关口畅想二十五岁的时候。
大约也是那一年,我还第一次读了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一个十五岁离家出走的少年,在路上想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的故事。那更关乎于空间——探寻自己和认识世界都是在路上进行。少年有别于婴童,所谓的天真已经成为了拿不住同时更看不上的东西,或许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置身于“命运”这样显得崇高的叙述中,一边牵绊也一边逃脱。
我从小总被大人说“乖”,于是,对于“乖”的反抗甚至是憎恶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为了步入独立后,一直隐隐萦绕在生活中的课题之一。田村在十五岁时出走的冲动,我大约是在二十岁时才愈发鲜明地感受到,也想要跑得远远的,跑去另一个世界里。迟了好几年的“觉醒”,不知道那究竟是来源于自己性格中的怯懦和懒惰,亦或者是自己或许本就缺乏这种逃亡的天分。
时间残忍,你在二十岁时才意识到,你永远无法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这种困难不来源于顽强,而是更多来自于时间的标记。
我后来还是会再回顾《海边的卡夫卡》的故事,其中的一个段落格外喜欢:
我把脚踏入森林的核心。我是空幻的人,吞噬实体的空白。正因如此,那里已没有值得我怕的东西,全然没有。于是,我把脚踏入森林的核心。
成不了就成不了吧,那些你后来才察觉的年少时的遗憾和困惑,或许还有机会去寻觅找补。
我做广告工作的那几年,有段挺有意思的经历。
长期服务一个食品的客户,那个品牌把18-22岁的“年轻人”作为核心目标群体,上下再延伸个三四岁作为品牌的辐射人群。有天开完会,客户半开玩笑地说:“晴檐啊,感觉你也已经不是我们的目标受众了, insight是不是要找点更年轻的消费者来座谈啊?”
我稍有讶异却也觉得有道理,一方面,我是团队中的“小朋友”,另一方面,当我说起几乎跟自己同龄的消费人群时,却永远像在描述遥远的他者。某次提到代言人的推荐,否定一个人选时,面对一个比我还小一岁的明星时,我给的理由是“她,太老了。” 面不改色心不跳。
工作时看到的那些关于年轻消费者洞察,早已经疲倦于“个性、多元、追求自我”的废话片儿汤话,或许当真正年轻的人已经将某些事物视作底色的时候,在外人看来,那还是一些代表着独特的标签。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所在的群体会被如何看待和描述,似乎正如同有时候你也越来越难以将自己归纳入适合的族群。
“你觉得咱还年轻吗?” 当我问起身边同龄的好友,得到的是清一色的否定回答。我有两个比较活跃的好友群,一个叫“人到中年 不乱花钱” 另一个叫“老狗有新招”——我们都在识趣儿或者是逃避地将自己剥离出那个热闹而纷繁的“年轻”圈子。这可能也很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正如同我们曾短暂地以年轻为借口,为自己的各种冲动、愚蠢和贪婪辩护过,如今,“不再年轻”又可以成为支持我们各种选择的又一个万能理由。虽然自始至终,没有人在意或探求过“年轻”或者是“不再年轻”究竟能够代表着什么。
伴随着“后浪”这样的词汇一波又一波地流行,对于年轻的膜拜甚至是谄媚总会引发讨论,无论是整体的社会氛围还是商业品牌,永远都在不遗余力地对年轻人进行讨好与吹捧,而对于“年轻人”实际的胆怯、平庸、从众选择视而不见。当大学生都开始躲避“后浪”这个称呼的时候,似乎也可以看到这种讨好的穷途末路:为了收获那一点点的虚荣,没有人再愿意承担起隐含的负担与欺骗。
有本关于年龄文化史的小书《我们为何膜拜青春》也讨论了这种广泛且历史深远的情绪原由。书中提及了一个“幼态持续”的概念,以及在人类身上所独有的多年龄并的现象。前者使得人类能有别于其他物种,拥有智力与社会化能力长期发展的可能性,而后者则让重合发展的心智、行为、欲望的多重年龄可以整合于一人。不管现代人的经验有多么绝缘或单向度,我们全都是纵深历史的受益人。
年轻人与世界之间存在一种矛盾关系:因为他们是被抛掷到世界中来,这世界不是他们自己选择或者建造,所以他们并不拥有世界。另一方面,他们又注定要继承世界,别无选择,必须关注世界为他们所准备的道路。而毁掉世界远比加固它容易的多。
总有人更年轻——关于年龄的认知也逐渐成为了一种不断加剧的快速迭代。甚至还来不及享受这种客观带给你的红利时,便已经需要去思考被抛弃时的狼狈。
跟好几个朋友分享过一则自认为极其“浪漫”的新闻。
一个69岁的荷兰人希望能将自己的法定出生年龄延后20年,从此被以一个49的中年人去对待,他甚至提交了一份体检报告,证明自己的确像49岁那样健康。“人们有选择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性别,而我想要选择自己的年龄。”
原本认为过了某个节点之后的“装嫩”都略显幼稚甚至痴傻,可细想一下,若戏做得够足,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年龄减小几年,为何不能被当做一个生命选择?“不要让你的年龄限制你” 如今已经成为一种消费正确及政治正确的普遍观念,但其背后似乎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年龄歧视。那么如果我就想比“活得年轻”更激进一步,以一种更强制的手段侵占年轻,它能否可以被接纳。
有个女明星白灵,真的是这么做的,接受Vogue采访的时候,她说“别人问我几岁,我都说26岁,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26岁。”
脸书的个人介绍有数十种性别可以供人选择——人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性别而不再受到过多的指摘。那么在年龄的自我认知与表达上,提供这样的自由可否也被当做一种选择而不被视作欺骗?我也曾和朋友认真讨论,若在某年的生日以后,在除了涉及正式证件文书的情况以外,我们宣布自己是22岁,“自欺欺人”地感受一次这般的生活实验,过上一年,会是如何?
相较于传统的年龄支配,我们或许已经进化了不少,不再将生命的历程视作是精密的机器运作,而是愿意留下更多松弛和弹性的余地。然而这种宽容似乎也经常陷入某种诡异的冲突,一方面“在任何年龄都可以做任何事”,而另一方面,四五十岁的女明星扮演少女则往往会成为不怎么讨喜的槽点。
说到底,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打着自由和宽容名号的强迫,逼着你勇敢和探索。你可以在四十岁时继续任性、纠结、出格,几乎可以去做任何事,除了“幻想年轻”。年龄和审美、性别等话题一样,成为了某种脆弱而危险的存在,如今最为讨巧的方式就是完全地去消解它,从“差距”转化为“差异”已经不够了,必须要从边界概念上就去摧毁才不会产生出任何新的冒犯。“永远18岁”和“40岁有40岁的精彩”都让位于“没有年龄”——“过一种后现代的日子,就是要活在一种无视之中。”
看似愈发自由的框架之下,可以包容某个年龄中的一切,可恐怕永远不会包容在某个年龄中的恐惧和脆弱。曾在所谓的“四分之一危机”时和朋友这样感叹:我们陷入到了一种尴尬的境地,大概是“没心没肺已过,如鱼得水未至”,反正是不怎么洒脱。感情中,一边怀念又期待着又一次为了感情的奋不顾身,却同时好像也在暗暗惶恐猜测对方的心思和投入。磨人又愁人的不单是爱情本身,而是自己在当下表现出的怯懦和顾虑,这种怯懦和顾虑让人深深地感知到“年轻”和“成熟”都与当下的自己无缘。“回不去”与“到不了”不止是感情, 感情的引子牵出的多是当下有点慌乱的自己。过去和将来哪个更好更坏还没有答案,却都是暂时没办法企及的“遥远”状态。
从Erlend Loe的书中摘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从来都是漫无目的,不知道什么是人生价值观,我做的一切都毫无经验,全凭着感觉,而这不是你们所说的麻木洒脱无奈,是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在这么一个尴尬的年纪,奔三的路上,前途有时候感到渺茫,不知道下一步走向哪里,青黄不接,大多只是想的多,做的少,既然都是随波逐流,那我就选择随心而流,其实做与不做本身的结果并不大,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我的一个好友小时候因为户口的原因,年龄被家人改小了一岁,后来从同学到朋友,甚至是家人也都默认了那个更改后的年岁。而这不知所踪的一年,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他一个微妙的秘密,用来宽慰,时而也可以用来给自己惊喜。
人在三十岁的时候还可以做梦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吗?讨论年龄时,在种种漂亮而激动人心的“无尽可能性”中,是否会有些许对于胆怯、脆弱和痴傻的包容?
如果没有的话,就自己给自己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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