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黑蒙(Aleksandar Hemon):美好生活(Good Living)

波斯尼亚战火纷飞的年代,我在芝加哥靠挨家挨户上门劝人订阅杂志混口饭吃。老板觉得我的口音很奇怪,我的波斯尼亚口音显然是“他文化”的低级范畴的产物,想必能够激发美国郊区居民的购物本能。当时,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我走投无路,敲开孤独的家庭妇女和坏脾气的退休老人的家门,只要我察觉到他们流露出哪怕一丝怜悯之情,就无耻地加以利用。他们许多人对我出现在自家门口感到激动,因为我是个美国梦的鲜活证据:我克服了在一个新国家的种种逆境,出现在他们面前,颇像未来订户的先辈,不久之后就会一边在支票上签字,一边感慨地说起自己来到美国开天辟地的传奇。
北岸的郊区是杂志订户的主要集中区,我的外国口音对他们来说实在过于离谱。那里,富裕安宁的生活诡异地扼杀了人们的勃勃生机,人们定期阅读《钱币学新闻》,终生订阅《生命延续》。于是,老板把我派到工人阶级聚居的郊区,挨着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和垃圾填埋场。这里的居民与北岸不同,他们不认为我觊觎他们拥有的东西,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是真正想要拥有那些东西。
我的最佳地盘是西部大道尽头处的蓝岛。这里的地址用五位数表示,仿佛人们排队等候进入市中心的天堂,这个小镇排在长长队伍的队尾。我和蓝岛人相处融洽。他们很快就能识破我这份差事不咋地;他们给我吃的喝的;有一次我还差点被弄上床。他们不会浪费时间思考人生的意义。他们度过岁月就好比讲故事:缓慢而稳步地走向不可阻挡的结局。同时,他们的所思所想只是活下去,聪明地使用自己累积的微薄爱意,在电视和杂志等麻醉剂的帮助下忍受生活。我碰巧出现在附近给他们提供杂志。
垃圾焚烧炉的烟囱喷射着火花,像教堂的尖塔一样耸立在小镇上方。也许这就是蓝岛的落叶如此丰足又美丽的原因,一层层黄色、橙色、赭色和褐色厚厚地覆盖在街道上。一天,我走过一片由蜂蜜色的干树叶铺就的地毯,来到一座落满灰尘的门廊,地上散落着好多张碎裂的优惠券。我走了过去,一只毛茸茸的黑猫一动不动;一尊圣母玛利亚木质雕像直直地挂在门铃旁边。我还没有按门铃,里面就有人喊道:“进来!”。我走进一间空旷的黑屋子,屋子里弥漫着变质牛奶和蜂蜡的味道。房间正中央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身材矮小的牧师——庄重的礼服,白色衣领,银色的十字架吊坠——两只小脚勉强够到地板。他的脸庞和光头上红斑密布,皮肤脱落。他右手举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半空的酒瓶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报纸和零食袋杂乱地堆在酒瓶周围。他的啤酒肚上方,十字架周围,洒着一些薯片渣。
“有什么事吗?”他说着打了嗝。“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吗?”他指了指茶几对面的扶手椅,我坐了下来。
推销员的工作主要是无脑重复预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于是,我向他介绍了涵盖当代生活方方面面的各类杂志。杂志人手一本,无论他的兴趣所在是天文学、自我完善还是园艺。我也能为当代的基督徒读者提供名目繁多的杂志:《今日基督教》、《基督教专业人士》、《今日上帝的话语》等。
“你是哪里人?”他问道,从杯中喝了一大口酒。苏格兰威士忌的颜色与外面的树叶遥相呼应。
“波斯尼亚。”
“不可忘记用爱心接待客旅,”他含糊不清地说,“因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
我点点头,给他介绍了几本可以打开考古学、医学或者科学新视野的杂志。他摇了摇头,皱起眉头,仿佛无法相信我的存在。
“你在战争中失去过亲人吗?你爱过的人?”
“有一些,”我说着低下头,暗示灵魂深处正在经受强烈的痛苦。
“你一定很不好过。”
“很难过。”
他突然把头转向房间后面黑漆漆的门,喊道:“迈克尔!迈克尔!过来看看真正受苦的人。过来见一个真实的人。”
迈克尔边扣扣子边走进房间,洁白无瑕的衬衫裹住了光滑无毛的胸脯。他金发蓝眼,生着美国电影明星的方下巴。他的俊朗在沉闷的蓝岛显得很是突兀。
“这个年轻人来自波斯尼亚。你知道波斯尼亚在哪儿吗,迈克尔?”
迈克尔没有说话,像模特一样晃着肩膀踱到茶几前。他从茶几上的垃圾堆中挖掘出一根香烟,携着一股怨气走了出去。
“他抽烟,”牧师悲伤地说。“他伤了我的心。”
“抽烟不好,”我说。
“他倒是经常健身,”牧师说。"身在心不在。"
我说,我有一些适合迈克尔的杂志,《男性健康》、《体形》、《自我》、《灵与肉》等,可以满足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训练方案、健身技巧、食谱等。
“迈克尔!”牧师大声叫道。"你想不想订一份《灵与肉》?"
“去你的,”迈克尔尖叫着回答道。
牧师喝完苏格兰威士忌,笨拙地从沙发上欠起身去拿酒瓶。我很想搭把手。
“要是有一本杂志叫做《自私》,”他发牢骚说,“迈克尔会是主编。”
他重新斟满酒杯,坐回沙发深处。他挠了挠头顶,手指所过之处皮屑纷纷落下。
“你瞧,迈克尔想当演员。除了虚荣和烦恼,他一无所有,”牧师说。“只在一部古怪的成人电影里演过一个猛男。跟你说实话吧,我看不出他在娱乐业会有什么出息。”
我该走了。我的阅历足以让我知道,一厢情愿的推心置腹马上就要开始。过去我曾在别人倾诉到一半时起身离开——无疑让忏悔者更加泪雨滂沱——这是谨慎的做法。可是这一次我走不了,也许因为这出撩人的戏剧结局尚不明朗,也许因为牧师这么瘦小羸弱。皮屑大片大片顺着他的额头剥落。总是受人怜悯,我享受怜悯别人的滋味。
“我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现在他以为可以自立门户了。我要一个人了,不好,不好。”
迈克尔出现在房间后面,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还在气得发抖。他大步从我们身边走过,砰地关上身后的门,走了出去。
牧师把杯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们都会像树叶一样枯萎,”他说着把杯子丢到茶几上。杯子掉在垃圾堆上,滚到桌下看不见了。我该走了。我站起身来。
“你知道圣托马斯·阿奎那吗?”他说着举起手指,好像要开始布道。
“嗯,我当然知道,”我说。
“他年轻时,家里人不希望他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教会,就派了个美丽的姑娘去诱惑他,让他打消念头。他举着火把把她赶走了。”
他久久凝视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由衷地表示理解,却始终没有等到——理解不是我本职工作。
“不要太过正义,”他斟酌着说出“太过”这个词,“我从来没有过火把。”
门猛地开了,迈克尔闯了进来。我跌坐回椅子里。他走到牧师跟前,站在我上方,晃着食指指着他,下巴气歪了。
“我只想说一点,你这个变态,”他说,几绺散落的头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我只想再跟你说一点。”
我们噤声不语等着他。牧师闭上眼睛,等着拳头砸过来。可是迈克尔想不出还有哪一点要说。终于,他什么也没说,脚后跟一转大步走了出去,这一次懒得把门摔上。牧师抓起沙发枕,痛苦地嚎叫着,一下一下砸向自己的脑门。我趁机悄悄向敞开的门口溜去。
“等等,”他哀叫道,“我想订杂志。我想订杂志。等一下。”
于是我跟他签约,让他订了两本厚杂志,为期两年。他名叫詹姆斯·麦克曼神父。这天晚上,我在这个街区逢人(老太太、年轻妈妈、脾气恶劣的前警察)就告诉他说,您知道吗,麦克曼神父订了《美国木工》和《美好生活》杂志?有几个人问我他过得怎么样。我告诉他们,他跟那位年轻朋友大吵了一架。他们叹着气说一声“是吗?”,然后皱起眉头订了《创意针织》和《家庭娱乐》。这绝对是我入职以来杂志卖得最好的一天。要轮岗了,我等着区域经理来接我。凝望着窗户上闪烁的电视的亮光和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我心里想:我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我可以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对我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
摘译自Love and obstacles(Riverhead, 2009),作者亚历山大·黑蒙(波黑)。图书信息参见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62638/。作者介绍参见https://cul.qq.com/a/20130523/010032.htm。
版权引进情况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