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本“鱼大叔”


在东京生活的第三年,我开始在紧邻电车站的百货地下商场买鱼。
日本百货的地下商场大多以熟食和高级超市为主,价格自然是比我常去平价超市要贵一些。

我并非在炫耀自己的消费升级,而是想说说那些在百货地下的卖鱼人。 百货地下的卖鱼人是清一色的大叔团队。其中最活泼的一位,因姓名不可考,姑且称他为“鱼大叔”。 “鱼大叔”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招徕顾客。
鱼店,或许称作鱼摊比较合适,永远回荡着他的叫卖声。 鱼摊在周六下午三点现场肢解金枪鱼,既是表演又是促销手段,同时显示鱼摊的身份——日本有身份的鱼摊是有能力进一条小海豚大小的金枪鱼宰给人看的。


“三点开始解体!三点开始解体!”往往离三点还有半个小时,“鱼大叔”便已开始声若洪钟的造势。日语中分解鱼身的工序叫“解体”,和拆毁房屋是一个动词,颇有一种即将当众敲砖揭瓦的气势。 鱼摊上的另一名卖鱼人将一段圆滚滚的金枪鱼摆在案板上,举着刀蓄势待发。“鱼大叔”一边抬头确认墙上的挂钟,一边招呼更多人参与围观。
当时针指向三点,“鱼大叔”爆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号令:“开始解体了诶”!紧接着一连串强调:“开始了诶!开始了诶!”许多日本人围成不规则的圈,眼睁睁地盯着银灰色的鱼身被剖开,露出暗山楂色的血肉。

每分割下一大块,“鱼大叔”便高喊出该部位的名称。遇到适合做刺身的高级部位“鱼大叔”就怂恿大家猜重量,猜得最接近的人可以用优惠的价格购买。
这种别样的拍卖形式其实掀不起热潮,因为大部分观众还是恪守着日本人的刻板印象,矜持而礼让,不这么搭话。 “鱼大叔”丝毫没有败性,不断鼓励着看客:“这块有多重”?还是有零星的参与,他把一大盒鱼肉递给“竞拍成功”的人,突然谈起吃鱼的好处,“我上周脚做手术,骨头的硬度让医生也惊了,说不愧是卖鱼的!” 他有本事上一句话招呼一个客人,下一句招呼另一个客人,中间绝无停顿。语速奇快,溜冰一样,极顺溜地在顾客间滑来滑去。

我看厌了解体表演,让“鱼大叔”给我拿一碟香鱼。
“鱼大叔”马上拿起一碟香鱼,“你真喜欢香鱼啊。还是刮鳞去内脏?” “鱼大叔”把我的偏好和特殊要求记得清清楚楚。这种名叫“香鱼”,只有手掌长,两指粗细的小河鱼,日本人一般是不做任何处理直接抹上盐烤,认为能够封存鱼肚的美味。
但我一定要把鱼肚子内粘着的黑色薄膜洗干净才甘愿。第一次买香鱼时就让“鱼大叔”将内脏去掉。 “这种鱼不用去内脏!直接吃!” “我不要内脏,帮我去掉。” “鱼大叔”不肯,“内脏可以吃!就这样整只烤很好吃的!” 我比“鱼大叔”更固执:“我不要内脏,不帮我去掉我就不要了。” “鱼大叔”屈服了,并不是屈服于我可能不买,而是屈服于在他看来独特的要求。
他把香鱼交给专门处理鱼的大叔,那位大叔也抗议了一声:“香鱼不用处理”。而“鱼大叔”说:“给她处理。”

“鱼大叔”还记得我的另一个特征,喜欢“黑曹以”。
“黑曹以”是产于北海道的一种鱼,肉质柔嫩鲜美,被称作“北海道之鯛”,却不太为人所知(我至今不能确定它的中文名)。
我不过是一时兴起,买了一只长相平平的黑鱼,不想引来了“鱼大叔”的关注:“你是北海道人?” “不是。”
“知道这种鱼,你很会吃。”
“鱼大叔”似乎对我非常欣赏,此后一旦鱼摊上有“黑曹以”,便殷勤地凑上前来:“今天有‘黑曹以’哦。”

3月,疫情蔓延至日本,全国人口最密集的东京也成了重灾区。几乎每天都传来店铺因缺乏顾客而倒闭的消息。
就连大阪的地标之一,那个悬着可爱的立体河豚招牌的“TUBORAYA”,创业100年的老店也走向了终结。百货地下的鱼摊却依旧繁荣着,仿佛对地面上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分明是两个世界。 我每天从地下一层的电车站走出,即使疲惫也总不愿意马上回家,百货的地下入口就是一个神奇的通道,走进去还是熙熙攘攘不顾及“社交距离”的人流。
戴着口罩的“鱼大叔”反而更加亲近,因为四周的嘲杂,因为我不习惯高声说话,“鱼大叔”总是凑得很近地同我交谈。 有一天来得晚了,鱼摊柜台的白色的冰屑上空空如也,很有几分“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空寂。
几个卖鱼人默默地低头收拾,我站在不远处细细观望,一模一样的白帽子,深蓝色短袖和黑围裙间露出酱黄色的手臂.....哪个是“鱼大叔”?我发现自己根本认不出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