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白冠雀迁徙,不眠不休,像菊花生长,日以继夜 | 新书

编者按:
台湾乐队交工的一首歌《菊花夜行军》,写的是返乡务农的青年种植菊花,为了让菊花长得又快又好,于是用强光照射花田,把菊花的24个小时都变成白天,它们便能够日以继夜地生长。
这听上去很荒诞,但的确有很多人在构想类似的计划,在《24/7:晚期资本主义的发展与睡眠的终结》中,作者乔纳森·克拉里提到,美国国防部也曾投入大量资金,研究能够不眠不休、长时间飞行的白冠雀的大脑活动,以期让人也可以像这些鸟一样长时间不用睡觉地投入战斗、工作、消费。克拉里认为,从这样的案例中,我们能够去探究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更长远的西方现代化进程带来的各种后果。在睡眠中的我们无法从事生产也无法进行消费,这与资本主义的贪婪本性相悖,所以睡眠在资本主义体制中越来越被剥夺。
《菊花夜行军》中催着菊花24小时生长的花农无疑也是被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浪潮所裹挟:“WTO,种烟养猪全潦倒”,因此主人公阿成“借债二十万,种花五分半”;阿成用拖拉机运着菊花赶往市场,犹如指挥菊花夜行军,轰轰烈烈中透露悲壮,人和菊花事实上都无比脆弱,不得不受到残酷市场的宰割。如克拉里所说:它们为理解21世纪资本主义体系下生活世界的持续扩张所面临的矛盾,打开了一个暂时的切入点——这些矛盾与下列结构转换是分不开的,睡眠与清醒,光亮与黑暗,正义与恐怖;也与各种形式的暴露、缺乏保护和脆弱的状态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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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西海岸的常住居民应该都知道,每年有几百种候鸟沿着大陆西岸南北长途迁徙。其中一种叫白冠雀,秋天从阿拉斯加飞到墨西哥北部过冬,来年春天再返回阿拉斯加。跟大多数鸟不同,白冠雀保持清醒的能力非同寻常,在迁徙中可以长达七天不休不眠。这种季节性的行为使得它们能够夜晚飞行,白天觅食补充能量,不用休息。在过去五年里,美国国防部投入巨额资金来研究这种动物。许多受政府资助的研究人员,特别是来自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学者,一直致力于研究这种鸟在长时间无眠状态下的大脑活动,期望获得一些可应用在人身上的知识。他们想找到方法,让人们可以不睡觉地连续工作,并保持高产和高效的状态。

这项研究的初衷仅仅是打造一批不用睡觉的士兵,而它仅仅是更大的军事计划——目标是控制人类睡眠,哪怕只是有限地控制——的一小部分。在五角大楼的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牵头下,好几个实验室正在尝试发明无眠技术,包括神经化学药物、基因疗法和穿过颅腔的电磁刺激。这些实验的短期目标是发展出一套方法,使得一个士兵至少能七天不睡觉地作战,长期目标甚至希望周期可以延长至十四天,同时还能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和高昂的斗志。现有的创造不眠状态的手段通常会给认知能力和精神状态带来有害影响,比如注意力下降。一个例子是安非他命在20世纪各大战争中的广泛使用,近年流行的则是莫达非尼这类药品。现在的科学探索并不是要找到刺激清醒度的方法,而是降低身体对睡眠的需求。
20多年来,美国军事计划的战略逻辑开始转向,试图把人从命令、控制以及执行的循环系统里各司其职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十亿百亿数不尽的巨款正用来开发自动式和远程操控的定点清除系统,给巴基斯坦、阿富汗及其他地方造成的伤亡令人震惊。尽管军方对新型武器的追求耗资甚巨,并且军事分析家认为人的因素是实现高端系统操作的一个棘手的“瓶颈”,但短期内军方对大型军队的需求仍不会下降。军方计划创造出身体性能更接近非人机器和网络系统的士兵,无眠计划应被视为这一计划的一部分。科学界与军方正联手努力研发“增强认知”(augmented cognition)模式,用来增强多种形式的人机互动。与此同时,军队也在大力资助脑科学研究的其他领域,其中就包括开发对抗恐惧的药品。在某些情况下,比如无法使用装载导弹的无人机时,就需要一支精力充沛、无所畏惧的敢死队没日没夜地冲锋陷阵。作为此番“宏伟大业”的一部分,白冠雀被迫改变来往于太平洋海岸的季节性迁徙,被带到了实验室,协助研究如何将高强度、高效率的机器模型强行植入人体。从历史上来看,与战争相关的发明创造最后都将应用到更广泛的社会领域,无眠战士之后就会有无眠工人或无眠消费者。医药公司大力推销的不眠产品最初是一种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而最终会变成大多数人的生活必需品。
24/7(24/7即一天24小时,一星期7天的缩写,全天候提供服务的意思。)式的市场与支撑持续工作和消费的全球建制已然运转多时,然而现在,一种新的人类主体正在形成,与24/7体制更紧密地配合起来。

20世纪90年代末,俄罗斯和欧洲的太空联盟宣布,计划制造并发射轨道卫星,将太阳光反射回地球。这项方案设想发射一系列卫星到太阳同步轨道上高度为1700千米的太空中,每颗卫星都装配有抛物面反射器,反射器既能张开也能折叠,跟纸一样薄。反射器完全打开的话,直径可达200米,这时候反射回地球的光能够照亮10平方英里的区域,其亮度接近月光的100倍。最初推动这项计划,是为了给高寒地区的工业生产和自然资源开采提供照明,西伯利亚和俄罗斯西部地区有漫长的极夜,有了照明,户外作业便能日以继夜地进行。不过,联盟随后就把计划扩展了,声称该计划能够覆盖整个大都市地区的夜间照明。该联盟的宣传口号是“彻夜通明”,坚称如此一来便可降低电力照明的能源消耗。很快,各方反对声四起。天文学家表示担忧,怕妨碍到大部分地面望远镜的宇宙观测。科学家和环保人士声称,这将给动物和人的生理造成伤害,因为缺少有规律的昼夜交替,新陈代谢就会紊乱,睡眠也会受到影响。基于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立场的组织也发出抗议,他们认为夜空是公共资源,所有人都有权享用,而且体验夜的黑暗和仰望星空是一项基本人权,任何组织都不能剥夺。可是,如果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一项权利或特权的话,那么世界上超过半数的城市人口的权利早就被侵犯了,他们的城市长期被雾霾和高强度的照明所笼罩。不过该项目的拥护者一直坚称,此项技术将会大大降低夜间照明的用电量,对于降低全球能源消耗来说,失去夜晚和黑暗的代价是微不足道的。这项计划最终没能实现,但无论如何代表了当代社会对未来的想象,即永久照明的状态与无休止的全球交换和循环系统是不可分割的。这项计划在商业前景上野心勃勃,以夸张的方式,表现了任何试图掩盖或妨碍可资利用的无尽光明状态的行为,在体制上都是不可容忍的。

许多遭到非法处置的受害者,以及2001年后入狱的犯人都曾经受过被剥夺睡眠的惩罚。一名在押人员遭虐待的事件受到广泛关注,而还有上百名受害者与他有着类似遭遇,他们的命运却没有被详细记录在案。对穆罕默德·卡赫塔尼(Mohammed al-Qahtani)施以酷刑依据的是五角大楼“第一特别审讯计划”(First Special Interrogation Plan),它是由唐纳德 · 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授权的,如今已臭名昭著。卡赫塔尼在被拘捕的两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被剥夺了睡眠,经常承受一连20小时的审问。他被禁闭在小隔间内,不能躺下,周围打着高强度的灯光,喧闹的音乐响彻牢房。在军事情报界,这类监狱被称为“黑暗之地”(Dark Sites),尽管卡赫塔尼被监禁的地方代号为“光明营房”(Camp Bright Lights)。这不是美国军方及其代理机构第一次使用剥夺睡眠的方法进行审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单指出这一点会误导人们,因为对于卡赫塔尼以及众多囚犯来说,剥夺睡眠仅仅是更大的施虐计划的一部分,这其中还包括殴打、凌辱、长期禁闭和模拟溺水等。许多法外在押人员所遭受的“惩罚措施”是由行为科学咨询团队的心理学家们为他们量身打造的,目的是利用囚犯的情感和心理弱点进行逼供。
剥夺睡眠作为一项酷刑可追溯至许多世纪以前,但是其系统使用却与电灯和持续扩音手段的出现相伴而生。剥夺睡眠最早作为一项常规惩罚,是在20世纪30年代时,由斯大林手下的警察开始实施的。内务人民委员会(NKVD)拷问者口中的“传送带”(the Conveyor Belt)一开始通常是剥夺睡眠,接下来是一系列给人造成终身伤害的暴行。短时间内会造成精神紊乱,而几周后则开始引起神经类疾病。在动物实验里,老鼠两到三周不睡觉就将死亡。剥夺睡眠会导致受审者极端的无力和无条件的服从,以至于不可能从盘问中获得什么有用信息,他们会供认一切罪名或捏造事实。不让人睡觉是运用外部力量对自我的暴力剥夺,是对人性的蓄意毁灭。

当然,美国一直以来都在直接实施酷刑,或者通过其附庸国间接实施酷刑,但值得注意的是,直到“9·11”事件之后,酷刑才作为一个争议性的话题重新进入了公众的视线。大量民意调查显示,大部分美国人支持在某些情况下行使酷刑。主流媒体对此的评论都口径统一,拒绝承认剥夺睡眠是酷刑。相反,它与心理劝服被归为一类,对很多人来说是可以接受的,就跟给绝食的犯人强行喂食没什么两样。就像简·迈耶(Jane Mayer)在《黑暗面》(The Dark Side)一书中所报道的那样,剥夺睡眠在五角大楼的文件里是合法的,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其合法依据居然是美国海豹突击队也需要进行两天无眠演习。必须指出的是,关塔那摩(Guantánamo)和其他地方的所谓“高级别”的囚犯,除了遭受直接的酷刑之外,感官和知觉经验也被彻底控制了。囚犯们必须待在昼夜通明的封闭牢房里,每当被押送出牢房时,必须戴上眼罩和耳塞,隔绝光线和声音,以防他们意识到当时是夜晚还是白天,或捕捉到自己行踪的线索。在囚犯和狱警的日常接触中,这种剥夺感知能力的管理方式也是家常便饭,狱警们全副武装,戴着手套,头戴玻璃面罩,这样囚犯就看不到狱警的脸,甚至连一块裸露的皮肤都看不到。这些技术和程序构造出一个完全没有关怀、保护或慰藉的世界,可怜的、百依百顺的主体状态被生产出来。

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特殊事件提供了一个有利的角度,方便我们探究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更长远的西方现代化进程带来的各种后果。我并不认为这组事件有什么特别的阐释意义,但它们为理解21世纪资本主义体系下生活世界的持续扩张所面临的矛盾,打开了一个暂时的切入点——这些矛盾与下列结构转换是分不开的,睡眠与清醒,光亮与黑暗,正义与恐怖;也与各种形式的暴露、缺乏保护和脆弱的状态分不开。可能会有人反对我,认为我挑出来的都是例外或极端的现象。但即使是这样,它们也无法脱离在别处已经被常态化了的状况。其中一种状况的特征是,人类生命大体上已经被裹挟进了没有间歇的持续状态,不停地运行就是其准则。这种状态下,时间不再流逝,处于时钟时间之外。
在这个空洞的流行语背后,24/7标志着一种静态冗余(static redundancy),它否定了与蕴含节奏和周期的人类生命机理间的联系。它意味着一种任意的没有屈折变化的(uninflected)星期图示(schema),是从复杂多变或沉淀下来的经验中剥离出来的。比如“24/365”就完全不同,因为它意味着一种有钝感的、绵延的时间性,其间可能会发生真正的变化和意料之外的事。我开篇时就点出了,发达国家的诸多机构,已经按照24/7式的方式运作了几十年。只是近些年来,我们的个人特质和社会身份才被重新打造,重新塑形,以顺应市场、信息网络等系统的不间断运作。24/7式的环境披着一层社会世界的外衣,但实际上它是典型的机器世界,是生命停摆,它不会让世人知道,为了维持其有效运行,人类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它必须和卢卡奇(Lukács)等20世纪早期思想家所论述过的时间区别开来,即那种空洞的、同质化的现代性时间,表现为对时间制定度量衡或历法,为的是服务于国家、金融和工业的运行,个人的希望或规划则被排除在外。新出现的状况是,这种伪装被彻底抛弃了,时间不再与任何长期性的事业结合在一起,甚至“进步”或发展的幻想都被打破了。24/7的世界昼夜通明,消除了阴影,是资本主义后历史(post-history)的最后幻象,作为历史发展动力的他者性(克拉里在这里所说的他者性即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的主奴结构意义上的他者,他者对构成自我意识是必不可少的,而历史的发展正是依赖于他者性的存在。)被去除了。

24/7的时代是冷漠的,脆弱的人类生命越来越无法与之相适应,睡眠也不再是必要和必然的事情。就劳动领域而言,它使无间歇、无极限的工作观念被认为是合理的,甚至是正常的。它与没有生气、没有活力或永恒的东西别无二致。如同广告词所说的,它向你承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无休无止地激发你的需求,让你永不餍足。这种不加节制的消费不是现在才出现的。我们早就过了积累物品的时代。如今,我们的身体和同一性吸收了不断增长的、过量的服务、图像、程序、化学品,到了中毒甚至是致命的程度。即使替代性的方案间接地允许不购物或不推销的时间间隙存在,个人的长期生存也始终是无关紧要的。同样,24/7与环境灾难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维持它的运行,需要无尽的消耗、无尽的浪费,最终会打乱生态完整所依仗的循环和季节变化。

由于睡眠本质上不能带来效益,而且人不得不睡觉是内在决定的,这给生产、流通和消费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所以睡眠将永远与24/7体制的要求相冲突。我们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得以从欲望的泥沼中解脱出来,人类极大地挑战了资本主义的贪婪本性。资本主义从我们手中窃取时间,睡眠将这一过程拦截,毫不妥协。大多数看似不能被消灭的基本生理需要,比如饥饿、口渴、性欲以及近来对友情的需要,都已经被重新改造,转化成了商品。睡眠的存在,意味着有的人类需求和间隔时间是不能被殖民的,也不能被那个巨大的利润引擎所吸纳,故而在全球化的当下,它变成了不合时宜的怪胎和危机的渊薮。

随着资本主义扩张而兴起的24/7体制,并非一个空洞的流行语,事实上,它正在消弭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境、工作与休息、公共与私人、机械与人类之间的界限。在24/7体制下,既没有暂停键,也没有关机键,我们被裹挟其中,每周7天,每天24小时,不停运转。它最终侵蚀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导致注意力涣散、感知力受损、记忆和做梦的能力丧失。睡眠是人类不可削减的需求,是抵抗24/7体制仅存的一道屏障,也是资本主义唯一无法消灭的“自然条件”。如果睡眠不再,人类将何去何从?
本书被誉为克拉里社会景观考古的巅峰之作。作为当代著名艺术史家,视觉艺术、电影和摄影研究专家,乔纳森·克拉里以一种更具才气和诗性的语言,表达了与德勒兹、加塔利、本雅明和福柯相似的怀疑。在24/7的世界里,人类受到“控制”,这种控制已经超越了制度,渗透进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甚至控制了我们的时间感、空间感。乔纳森·克拉里以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睡眠为切入点,向资本主义制度发起论战。
编辑|艾珊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