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未深
黄与玫是一个有点矮的微胖女孩,整天总是火急火燎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对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她的鼻子。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鼻子,不挺拔也不塌扁,你在街上见到100个人,大概80个会有类似的鼻子,它唯一和旁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冒汗——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如此。我常常能记起黄与玫与我说话的场景。我个子比她高,有一点俯视她,就这么听她说起工作(这是最多的)、生活(很少),看着她的鼻翼微微翕动,然后鼻尖渗出细小的水珠,说到后面,面色开始有些泛红,耳朵有些泛红,后勃颈有些泛红,甚至连身上薄薄的浅蓝色衬衫也泛红起来,好似身体里有一锅水渐渐烧开,滚烫的蒸汽散发、或者说满溢而出。她整个人,在我的记忆里,看上去氤氲而湿润。
那段时光也是氤氲而湿润的。如果说时间是一段不停延伸的走廊,我在这头,过往的时光在那头,那么此时的我从这头望去,看到的当时便是这种感觉——氤氲而湿润,又模糊又清晰,仿佛笼罩一层薄雾。当时的我刚大学毕业,在一家物业公司找了份工作,被安排到市郊一个小区做管理员。黄与玫与我同事,入职时间应该要早一些,为此算是前辈。我们年纪相仿,不是她大几个月就是我大几个月。
小区物业员工里,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个更胖点的姑娘也比较年轻。她叫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有阵子她和黄与玫一起备考会计证。上班时,两个人总是稍微闲一点就交流心得。她似乎说过一拿到证就离开这家公司。我想当时我们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想法,一有机会就走。不会回头。也许还要把这段时光抹去,不会再见,不会再谈起。
水电部里还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哥。有次聊天,他说他以前在厂里一个月大几千块工资,要不是为了某些事(我不记得了),才不会来此每月领两千。“唯一好的是,”他说,“在这里事情不多,这儿走走那儿看看,一天就过去了。”
我倒没想过这事。我当时工资比他还低,堪堪到南宁市最低工资标准线,但觉得无所谓。在那个年纪,我还相信梦想值钱,工作只是附带的可以当做不存在的事物。所以从面试到入职,我都没有主动提过关于工资的事。
另一个年纪较长的水电部老哥也觉得来这里领两千唯一的好处是事不多。不过他对工资的态度也比较无所谓。他表示自己出来工作就是为了消磨时间。他在市中心有套待拆迁的老房子,另外在哪里哪里又有房屋出租,每月租金多少多少去。他的无所谓建立在殷实的经济基础上,虽然表面看不太出来。
他当时应该40左右,样子却仿佛50出头。发际线退后得倒不过分,剃的寸头也看不出发量危机,但脸很明显的黯淡与衰弱了——面色黝黑,两颊下垂,拖拽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不整齐的黄色牙齿上点缀着黑色的斑,脖子上一道又一道深深的颈纹,但身材没有明显发福,也许是宽大的电工服帮忙掩饰了这一点。他基本只穿凉鞋,永远踩着鞋后跟,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当他坐着,最喜欢做的就是脱了鞋,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不停地磨,脚背、脚趾间,搓来搓去,不亦乐乎。也许因为这样,他脚上才总是覆着一层厚厚的死皮,脚趾甲才会颜色发灰,奇形怪状。当然也可能因为他的脚本就如此,所以才喜欢不停地磨吧。
在那天,临近下班,水电部老哥向我表明了待拆迁户及包租公身份后,感慨了一句,如果什么时候觉得在这里工作不爽了就回家天天对着电脑盯股票。他大概还想和我聊聊股票的赚钱机制,但发现我没兴趣后便放弃,开着他的微型两厢车回家了。
他总是开车来上班。后来刘夏冰知道了特别惊讶,似乎一个水电师傅开小车上班不太匹配身份,特别那个中年男人还如此衰颓。当然她可能并没有这么想,只是对公司里谁有车比较感兴趣。我只好奇,当她看到水电部老哥的车只是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微型轿车时心里的活动内容。
水电部的工作在我刚入职那段时间确实很清闲。没有业主报修,就是走走看看等下班,如有报修,也是一天最多接两单,上午一单下午一单,至于晚上……看心情吧。事情的转变始于总部空降新水电主管。据说这位主管与经理是老相识。他50来岁。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模样我还记得,并不是我记忆力多好,而是他的脸比较有特点,长得很像勃涅日列夫——除了脸型更圆,脑门更秃一点(这块区域倒是比较像毛泽东)。我不知道他的表情神态同那位苏维埃最高领导人是否相仿,但他确实和很多中年领导一样,头发朝后梳得老高(更像了),半透明的白衬衫里穿一件贴身白背心,站着时总是背起手,说话一字一顿。他矮而胖,肚子凸出来,如果不是老把衬衫插进时时熨得笔直的裤子里,也许宽大的衬衫还能稍微遮掩浑圆的脂肪。新主管来不久,有一次总部给所有员工订制冬季工作服,我过去量尺寸,他也在,看到我,说:“小黄你其实不用来的,你这个年纪,身材还没走形,选常规尺码就可以了。”
我那时都没想过这种事。当时的我对时间几乎没有概念,于我而言,身材走形的年纪还很遥远。我觉得每一天都是那样漫长,无法想象自己的30岁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觉得它漫长到无法抵达。
在新主管为水电部门建立起规律而繁忙的工作制度后,我就很少再去那边聊天。当天气渐渐阴冷,总部订制的冬日工作服到了。并不算厚实的西服套装,我穿起来像个憨憨。有点后悔没按照实际尺寸而是直接选了常规尺码。黄与玫倒是穿着合身。说起来,我从没见过她穿常服的样子。我们只在上班时间见面。夏天,她下身是黑色西裤,上衣是浅蓝色衬衫,与标准的工作装扮唯一不同之处,是上衣很少插进裤子里。天冷后,她总是西服套装。我有一次半,接近看到她常服模样,一次是办公室人员聚餐。应该是中秋节前,她邀请大家去她家楼顶烧烤。我没去。刘夏冰也没去。虽然刘夏冰嘴上说是有事,但我知道真正原因——她把来物业上班当做一段过渡经历,并不想和这里的人们有太深交往。
另外半次就是那年的绿野音乐节,我大概想过邀请黄与玫一起,也可能同她讲过她没回应。记忆里关于这些全是“可能”,所以算做半次,唯一剩下的“确实”就是最后我是和我哥一起去的。
现在当我回望过往时光,能看到的黄与玫,总是穿着衬衫或者西装外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做这个做那个,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或者是中午我们一起值班,无事做了,她伏在桌上小憩,浅蓝色的薄薄的衬衫微微起伏,仿佛掩着门的办公室里有风轻轻吹过。她有时过来和我说话,大多聊工作。如果我站着,因为个子比她高,便有一点俯视她,看着她鼻翼微微翕动,然后鼻尖渗出细小的水珠。她的面色慢慢有些潮红起来,整个人看上去氤氲而湿润。偶尔我也会尝试想象她穿常服的样子,但想象不出来。有些事情,如果你没去真的做过,它就没有了,消失了。
说起来,整个物业办公室,我唯一见过穿常服样子的是刘夏冰。她比我入职晚。试工期可以不用穿商务衬衫,她一般上身一件宽松的T恤,下身则是修身裤。她很瘦,穿那样的裤子显得腿特别细长。但没有肉感。她的胳膊也是,细细的,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来,好似竹子。
她差不多30,结婚没多久(我这么说是因为没见过她带孩子或者说起过孩子),和丈夫——可能公公婆婆也一起——住在这个小区。按说,物业办公室是不能招业主为员工的,但大概是实在招不到人,最后还是聘用了她。她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来这里过渡一段时间。
新来的水电主管和经理是老相识这件事,我不是听她就是听保安队陶队长说的。另外还有经理和副经理“有一腿”的事。她好像很爱打听这些。不过我从来都不深究,在那个年纪,我们不会在人与人之间的事情上下太多工夫,甚至包括恋爱。
刘夏冰当时应该在考驾照,不然不太能解释她为何要在物业上一段短暂的班,虽然离家近,工作还算轻松,每周不固定休息两天,但是钱少啊,这样的工作也就是刚毕业的我,或者要备考执业证书的黄与玫们才会接受。而且后来我也看见她开一辆新车进出小区。这大概就是她对物业公司里谁有车比较感兴趣的原因。在她之前,经理也买了新车,她同样表现得兴致勃勃,配置价格,问这问那。
那天她在车里看到我,脸上抑制不住兴奋,同我打招呼。我相信买车对她来说,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事。她刚来办公室的时候,当我知道她是小区业主,觉得她是另一种生活里的人。那时我虽然年轻,但也在慢慢明白,人与人之间是有区别的。在我看来,她在南宁有房,已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大可满足。但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办什么事忘了,路过小区里的别墅住宅群,她突然说很羡慕这些别墅的主人,她说很想知道这些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女人想要的还很多。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对生活满足呢?年轻的时候总说爱一个人就够了,赚一点钱就够了,一直做一件感兴趣的事就够了,最后还不是欲壑难填。所以我相信买车对她来说不仅值得庆祝,还象征她的生活登上了一个新台阶。我也相信,这么多年过去,她一定登上了更多新台阶。
作为小区业主,刘夏冰在物业办公室工作的一大优势是:经理不会安排太多工作给她,特别是中午、周末以及节假日的值班。这些工作大多是我在做。同事们轮流陪着值。领导自然不值,只有陶队长例外。除开我,他是值班最多那个。在某种角度上,他其实值班比我还多。
作为小区保安队一把手,陶队长肩上不小的压力。他二十四小时待命——这是我怀疑他单身的一大原因。另一大原因是他绝口不提妻子、子女的事情。而且刘夏冰也和我聊过他应该是个中年光棍——她的八卦可信度还是蛮高的。最后就是,有一次发工资,他突然告诫我说(虽然是开玩笑语气)单身男人一定要定期去买春释放压力。
这大概可以看做一个老光棍对后辈的谆谆教导。那时我还没谈恋爱,是小光棍。不过我对买春向来持反对意见。我认为那件事不单是欲望的释放,也该是情感的交融。而且一个女孩把自己当做物品来交易,实在不能接受。
但我没法跟他说,他这种流浪于肉体间的人一定会觉得我的想法幼稚、搞笑。在我与他之间,年龄与年龄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由时间与经历建造而成。关于金钱、权利、欲望,以及爱情,仿佛魔方,从不同面看是不同颜色。困境在于,我们去不到别人的面。我说你是被生活操纵的傀儡,你笑我是白日做梦的傻X。
说回值班,其实最开始安排我的时候,领导也是小心翼翼,后来发现不管怎么安排我都无所谓后,才放开手脚,几乎每个周末或节日都让我守办公室。说毫无抱怨是假,但无所谓也真。从一开始,我就不在意能从这份工作获得什么。我在当时,以及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依然坚信梦想最值钱,工作只是附带的可以当做不存在的事物。文艺点说,每天同事们在办公室看到的我只是一副躯壳,我的灵魂在别处。
相比于在办公室接听业主电话,处理总部文件,我更喜欢出外勤查看设施情况,检查公共区域卫生,到业主家发放费用清单。除了可以混时间,还不用面对领导。当你坐在工位无所事事,突然想到经理就在身后(他的办公桌在物业办公室的角落,在那里他可以看到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望着你,恐怕卵蛋都要缩进身体一点。我相信大家都是这样想法,有次跟陶队长去保安室调监控,他就说,还是出来走走比较自在。
黄励巧也是(当然她不会缩蛋,只是心悸冷汗之类)。我和她常常在办公室坐不到一会儿,就一起出到小区里到处走,工作为名瞎逛闲聊为实。她大概大我一、两岁,戴眼镜,整天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她对我不在意工资这件事感到讶异。工作不就是为了吃喝玩乐,创造经济价值的吗?经济价值同时也体现人的价值,毕竟没有钱你能做什么?她是很不满意在物业上班的收入的。没多久她便辞职了。离开前,都说以后要常联系啊,最终还是成为了彼此社交软件好友列表里一个安静的头像。不过这算好的了,好过其他人,最后连头像都没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工作的时间,我几乎都在踢球。在球场上,潇洒的带球、俊逸的射门、和队友们从一场胜利迈向另一场胜利,都曾给我带来无可比拟的满足。偶尔不踢球,就待出租屋里读书写字,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边听音乐边睡觉。虽然没有钱,没有聚会没有酒,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被生活困住。我有一种充实感,觉得在活着——虽然别人眼里如此生活毫无意义。唯一的空虚来自深夜,枕边的空无。那是最寂寞的时候。我就在这样的夜里,一个接一个地,想念一些女孩儿,想着想着,直到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嫁给我不认识的男人。
前阵子刷到一个教人怎么睡觉才能保持良好体态的短视频。看完之后哑然失笑,心想我居然把它看完了?这个莫名焦虑的年纪唉,容貌身材持久硬度不良习惯金钱缺乏什么的,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纷至沓来。有一次我对韦老师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发现自己的手指越来越干枯了。她白了我一眼,说才发现?然后送了我一瓶护手霜。
我想起从前,我们对一切毫不在意的。生活是一条大河,以它本身的样子缓缓前行。我们写,我们唱,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想着想着,我突然不明白自己在想念什么,关于生活,我们从来不懂。唯有那河水,自顾自地流动,不停留,不回头。
辞职后我没再联系过那个办公室的任何一个人。我只在几年后,在市郊的街上遇到过一次陶队长。他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更老了一点。我同他打招呼,没有聊别的。我莫名想起他办公桌上,一直放着的一本《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我已不记得当初宣布要辞职后同事们的反应。遗憾、挽留还是其他什么,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没有。我很想为这段初入社会的经历写一段声情并茂的总结,我想好好镌刻曾投入其中的感情,喜怒哀乐,些许不甘又最终心安。但记忆里只余下一小片平静。我看到大家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来来往往匆匆忙忙,面容平和不为谁而驻足。这是这个最初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教会我的最后一件、当时被忽略后来终于想起并将永远铭记的事情:
“人生无时无刻不在离别,你别太在意。”
离开后的第一晚,我想我一定睡得好极了。连梦都不做,或者做了也不记得。当第一缕晨光穿过窗户落进房间里,我还在睡。等到终于醒来,已分辨不清日月与昼夜。刷牙洗脸,梳一个最帅的发型,穿上最漂亮的衣衫。出门前有些犹豫,手握着门把手,定定地站着,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每次开门,门后都是未知的世界,路就在那里,你总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