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时
费佳不姓费,黑头发,蓝眼睛,眼窝很深,除了是一名十七岁的中学生,他还是帝国主义侵华的现行证据。骆五洋发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讲,总要揪一批人上台,或者佐证演讲的内容,或者抒发被鼓动起来的革命热情,费佳每每在此行列,跟随几位干将呼喊口号批判自己素未谋面的美国父亲,在想象中把他打倒千万遍。
与费佳的美国父亲溜进他的寡妇母亲屋里的时代相比,城市大体上没有变化。从海港往上走是一条稍陡的斜街,十八年前,街边的平房里住着水手的妻子或者装成寡妇的暗门子。沿着斜街再往上走,穿过一条横街就是天主教堂和信义中学,费佳的美国父亲在教堂当神父,每天早晨开课前领着学生读经,放学后教学生打篮球,周日下午慰问贫困家庭。除了每家都有的小米和鸡蛋,费佳的寡妇母亲还有额外的救济品:成套的衬衣衬裤、拖鞋或者钢笔。任何一样留下来的东西无疑都是罪证。自从教会被迫解散,教堂的前门没有再开过。
操场上的集会持续到晚上,期间不断有人来来去去,只等最高指示发布以后一起上街游行。游行队伍推撞着费佳,他浑浑噩噩地混在队伍之中向前走。从台上下来,融入群众的那一刻起,便无人再关心他是红色卫士还是罪证。他习惯甚至享受湮没在人群中的感觉。前方有耀眼的光线冲天而起,欢呼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零星的争吵声。他的耳廓竭力搜寻声波,还是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队伍突然静下来,他看到身前的女孩肃穆而立,笔直的中缝将头发均匀地一分为二,脖子上的绒毛在晚风的吹拂中根根分明。公园里似乎正在准备大型活动。公园以前也属于学校,跟操场连成一片,有一座木制的天主教堂,完全用木榫拼接而成,没有一根铁钉。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偶然发现教堂的后门没关,悄悄溜进去,墙上烛光闪烁,圣坛周围有人影,他大叫一声又跑出来。教堂西边是墓地,最深处有小圣堂,里面供奉着神龛,据说里面盛着义和团运动时期被暴民打死的洋教士的大腿骨。类似的传说层出不穷,始终没有人敢闯进去一探究竟。除了洋教士,还有本地教民一十九人为护教捐躯,尸体就埋在墓地里,市志上有一章专门记载此事。他在市图书馆里读到过。
队伍又开始向前挪动,进入公园之后渐渐散开,围住教堂。石块和碎砖如疾风骤雨般飞去。费佳奋力挤到前面,呼喊着革命口号,尽可能把女同学递过来的碎砖扔得远一些。窗玻璃碎了一地,变形的门框摇摇欲坠,建筑轮廓依然完好。有人提议放火,骆五洋觉得不妥,纵火容易熄火难,搞不好公园里的整片树林都得遭殃。经过小范围的开会讨论,决定派李向前去他爸的工程队借推土机。骆五洋简短有力地宣布决定,学生们欢呼起来。等待推土机到来期间,瘦猴两次爬到教堂顶上企图卸下十字架。第一次赤手空拳,沿着窗框几下窜上屋顶,在哥特式尖顶上匍匐前进,时而爬起来弓着背快冲几步,下面的观众看得冷汗直冒。十字架下端牢牢插在底盘上,瘦猴抱着两翼前后左右摇晃了足足有五分钟,它依然纹丝不动。第二次上尖顶更加惊险:他像大刀队背大刀似的把铁锨背在背上,在攀爬的过程中踉跄几步,险些失去平衡。及至触到十字架,左手攥住上端,右手抡起铁锨猛砸下端。费佳仰着头看,脖子有些发酸,人影和十字架越发模糊不清,在视线中混淆起来,简直分不清是人在砸十字架还是十字架在砸人。他真怕瘦猴一使劲把十字架连带他自己一起砸下来。伴随着女生的惊呼声和惋惜声,瘦猴第二次连滚带爬地落到地上,狠狠把铁锨插在泥土里。
——呸!
费佳的美国父亲在手掌上吐一口唾沫,攥紧铁锨柄,翻开费佳寡妇母亲家后院的土地,种西红柿和洋葱。费佳的寡妇母亲站在台阶上,右手在额头上搭出凉棚,眯着眼睛看他。费佳的美国父亲是农场主的儿子,农场主破产之后把他送进神学院,学了一堆他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她看着他把泔水桶搅混,用葫芦瓢把屎尿均匀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姿势与地道的中国庄稼人无异。
骆五洋仰望微微有些歪斜的十字架,酝酿着即将发表的演讲,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费佳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积极分子发起的谈话,只想快些结束运动,回家躺到床上睡觉。睡觉几乎是他一天当中唯一可以独处的时刻,手脚无论如何摆放都特别轻松。有人影从大门方向影影绰绰地跑过来,骆五洋迎上前与来人低声交谈,随手一挥,瘦猴和另一名男同学跟随来人朝传达室跑去。他们用钥匙打开缠在公园大门上的锁链,拉开门,立在两侧等待。晚风在敞开的铁门之间穿进穿出,费佳的脊梁微微出汗,被汗水濡湿的衬衫贴在背上。推土机姗姗来迟,在门口稍顿片刻,瞄准目标直冲进来,司机是工程队的工人,李向前并没有跟着回来。推土机在距离教堂十米的位置停下来,司机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跟骆五洋点头致意,又开足马力向前冲去。除了骆五洋,其他学生已退到三十步开外——即使没被迸裂的木片划伤,落一身灰尘也嫌脏。短兵相接的一刻发出一声闷响,教堂如经验丰富的相扑选手正面接住对手的冲击,沉稳而倔强地与之僵持着。推土机像被定住似的停在原地,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间。随着马力增加,发动机嘶吼起来,门框开始歪斜,整栋建筑急剧变形,房顶下面露出断裂的榫卯。木屑四处飞溅,几何体慢慢被挤成平面。费佳想起数学老师以前讲过,如果一条直线上有两点属于同一平面,那么这条直线也属于这个平面。上数学课似乎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久远到快要记不起来。他仿佛看到,他那美国父亲留着跟数学老师一样的发型,夹着数学课本和三角尺,从茫茫灰尘中钻出来,贴着墙根灰溜溜地往他的寡妇母亲家里跑去,而后犯下侵华罪行,成功地把他变成活生生的罪证。
费佳的寡妇母亲觉得地里长出来的西红柿吃起来有上帝的味道。费佳的美国父亲说把西红柿茎里的汁液涂在身上可以防蚊叮。他粗壮而多毛的胳膊从黑袍里伸出来,衬衣的袖口打着补丁。西红柿熟透的时候,他已经穿上她缝的布鞋。他对她说,如果她在晚上十点钟打开后门,上帝的启示就会降临。
——打倒帝国主义!
热血涌上脑门,费佳带头叫喊起来,拾起脚下的碎砖朝废墟上砸去。推土机退开,学生们一拥而上,各自在废墟中搜寻自己感兴趣的物件。瘦猴终于能把尖顶上的十字架拽下来,双手举过头顶昭告天下。推土机按照原路驶出大门,李向前还是没回来。学生们颇具默契地又聚集起来,彼此携扶着走过遍布碎石的草地,前往墓地深处拆供奉神龛的小圣堂。墓地似乎已经被其他学校的红色卫士砸过一遍,墓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断裂处看起来很新鲜。幸好小圣堂还在。照骆五洋的话说,没有学校的革命活动像咱们搞得这么坚决、这么彻底。神龛里空无一物。腿骨或许已被反革命分子提前藏匿起来。他们咒骂反革命分子,有人用刮刀撬墙上的砖,瘦猴抡起十字架往门框上砸。费佳真怕他弄伤自己。与费佳同班的谢忆苦和吴长田坐在两块依然屹立的墓碑上下象棋,四周立刻聚起观众,伴随着一片“跳马”“飞象”的喊声。骆五洋对着空气挥舞他的日本军刀,陶醉在刀刃破空的响声里,并不理会下棋的学生。费佳远离环绕小圣堂的同学,走到另一边看墓碑上的字。大部分死者寿终正寝于二十世纪初,没有发现传说中的十九名教徒。他在脑海里竭力搜索义和团进京的年份,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等他散步回来,小圣堂在瘦猴的带领下已经被拆掉大半,动手的几个男生挥汗如雨,兴高采烈地高声交谈,一望可知所获得的成就感比推土机摧毁主教堂时大得多。会不会是他的美国父亲预见到今天的场面,提前把腿骨埋在地下?看着他们从地里刨出带着青苔的石砖,蜈蚣和西瓜虫绕着围观者的脚底四散奔逃,费佳只感到恶心。就算帝国主义留下的罪证被完全拆毁,那恶心感也会持续下去,持续上一千年。
在上帝的启示降临的那天夜里,他的美国父亲从他的寡妇母亲留给他的后门溜进屋里犯下侵华暴行。事毕,他的母亲拥着被靠着床头哭起来。他的美国父亲套上布鞋,扶着窗台望着她。
这是上帝的旨意,他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