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龙 第二章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爷爷奶奶的老家。我三叔特别喜欢研究本地的神话传说,我偶然听到了这个故事,觉得挺有意思的。故事不咋复杂,大概写不成长篇。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没别的就是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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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甫村在胶东半岛是最富裕的一个村子。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相助,此地所生万物都极水灵。桃子为最,又大又漂亮,汁水四溢,比蜜还甜。十甫桃子在当时可是名扬天下,吃过的人都说,王母娘娘的蟠桃也就不过如此了。十甫桃做成的桃脯不干不柴,柔软甜蜜、清香悠远,绕齿三日。远销都城,价值千金,据说王公贵族都抢着买。十甫最富的乡绅老爷姓姜。姜老爷的前朝祖上走水路发了一笔财,盘下了方圆几十里的桃林,从此养了佃农、作坊、商队、铺子,专做桃子生意。这生意靠着本地的风水优越,一本万利,家大业大,再不愁没有银子了。
如今的姜老爷一方霸主,在外自然要做出一个仁义道德模样。逢老太太大寿,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说白了也是唱给乡里乡亲看的。堂会上的戏子拐跑了自家的小姐,竟然把老寿星气得重病不起,眼见着就要一命呜呼了。这四小姐本已经有烟台府衙里头的二公子请没人来说亲了,如今这么一走了之。姜老爷家的买卖走商路自然要靠烟台府罩着,这么一来,连着打点,里里外外损失无数,直把姜老爷气得不得了。戏班子家那个丫头若是在,剥皮抽筋也不解恨,可那丫头竟然跑了,第二天早晨在白龙潭边找到她的鞋子和香袋,便知她一头闷进白龙潭里求了一个全尸速死,实在狡诈。姜老爷怒极,便要家厮在潭子里头捞人。人若是捞上来了,必然挫骨扬灰。这一下,好好一湾潭水便被搅和得鸡犬不宁。
小白龙坐在底下双爪抱胸地生闷气,看着蜷在他窝里的那个还在养病的臭丫头,细皮嫩肉一副模样,真恨不得一口吃了。
“你别着急。”鸢奴浑身没劲儿,但还是强撑着说:“我身体挺好的,不几天就能好了。等我好了,给你做好吃的。我烧的豆腐,比烟台的道和楼的厨子还香。”
“我可是一条龙哎。”小白龙用爪子指着自己的龙鼻子:“你听说过龙吃豆腐的?”
“那……那我给你烧鱼。放上芫荽再加点蒜汁。”
“啧啧啧啧啧。”白龙实在是无言以对:“你可怜你才让你在我这里躲着,风头过了赶紧滚蛋。”
“我不走,我给你当丫鬟。”
“什么毛病?你天生就是丫鬟命不成?怎么到处求着给人当丫鬟?”
“你想啊,我娘是勾栏女子,我爹是戏班子的班主,打生下来就是下九流的出身。连唱曲儿也未曾学,琵琶都不会弹。不当丫鬟还能干什么?”
“那我生下来还是一条草虫呢,别说唱曲儿弹琵琶,我废了多大劲才修炼出这四个爪子。”
“阿玄,你为什么总是个龙样儿?”
“废话。化成人形累着呢。”
“哦……”鸢奴颇有点失望。实在白龙那少年模样好看极了,她心里想着,就算是都城里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就算是九天之上的仙女,模样也就不过如此。再者她还瞅见了白龙光屁股的模样。戏班子里长大,见多了男人的身子,可这样如白玉般纤细美丽的,实在见之难忘,难得瞧见了当然得多看两眼,直把小白龙臊得化成了龙形。
“你化人形要穿衣服,龙形为什么不穿衣服呀?对了,我给你做一件很长很长的衣裳吧!”
这厢白龙被一个小丫头缠得满头黑线的时候,上头潭口,有一位老人拽住了姜老爷家的家丁说:“你们可不敢这样的,白龙潭比不得普通的水潭子。老祖宗说这里头住着白龙呢,每年都要吃小孩子。正是这样供着,我们十甫村才风调雨顺。若是将蛟龙惹毛了,发了洪水,就再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滚蛋!”家丁将老人狠狠一推,那老人滚倒在地上。过了半天才慢慢爬起来,一面絮絮叨叨地说:“赶紧搬走吧,这里要大乱了。”
一边慢慢地走远了。
家丁在这里翻搅龙潭寻找并不存在的女尸的时候,姜老爷亲自跑了一趟烟台府,报这位说着亲的四小姐急病走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边倒不是多么地认定了姜四小姐,不过见这大肥鱼被抓住了把柄,少不得板起脸来装一装,平常都行方便之处威胁姜老爷要一一地为难起来,口称“按章办事”。姜老爷自然结结实实地赔上了一大笔银两,如此一来心头更郁结。他自生下来就是富少爷,哪里受过这样的坎坷,如是更恨这一整出的事情。可是说来也怪,他既不恨那拐走了闺女的曹戏子,又不太恨跑路了的王班主,偏就死恨没招谁没惹谁的小丫头鸢奴。看样子这位姜老爷,怕是有什么变态的癖好。一路车马飚回了十甫村外,直奔白龙潭,从周围寻了巨石咚咚作响地投了进去。
巨石沉入潭底,白龙稍微施法,就化了。小丫头养好了病,也不是她自己身子骨就那么好,而是白龙的法术高强。养好了病就高高兴兴地给白龙收拾窝,才收拾得整洁利索了,上头就降下十几块巨石来。
巨石好对付,可受欺负自然不行。白龙当天下午就降下一阵子雷雨,不过是想给姜老爷一个警告。乡绅府里头的老奴也劝了起来,说咱们这里神怪颇多,惹恼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劝老爷不要再惹事。但那急火攻心又任性妄为(怕是还有变态癖好)的姜老爷哪里听得进去,老奴打了一顿,寻人找硝石火药去,便把白龙潭噼里啪啦地炸了一番。
这龙潭少说也五百年了,又有白龙养灵气,里头生活着许多巨大的锦鲤和神龟,都多少沾染了神力,不是凡俗之物了。这一番炸死炸伤无数,人腿长的鲤鱼翻了肚,百年的神龟奄奄一息。多年街坊白龙不能坐视不管,便都接到窝里头疗伤。鸢奴陪着忙左忙右,一边忙着,心里一边很难过。她想,若不是自己自作主张留了信物在外面投了潭,哪里会有这些灾祸。白龙救了她,她想着报答,却是好心办坏事,闯下了大祸。
这么想着,便偷偷地哭。白龙看她如此,心知她大概是无谓地自责起来了,可他不通人情世故,也不知道怎样安慰才好。等到伤号差不多都处理好了,白龙便问她:
“你恨不恨姜老爷?”
“恨。”
“那走吧,咱们散散心去。”
白龙手里抓着小丫头,一飞冲天。潭水飞溅,发出巨响,村里许多人都看见了。只见白龙一跃上了云端,接着便在云中游走。
“降灾了!降灾了!”村民彼此奔走相告,扶老携幼,便往高处跑。这一天阴云密布如深夜,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冲垮了两处。一处是村南头姜家广袤的桃林,新桃子才染了红,便被山坡冲下来的淤泥全埋了,断了树、折了根。再一处就是姜家大宅,砖瓦墙篱一同冲垮。家奴也好、病重的老太太也好,一并冲走了,不知所终。大宅冲下来也砸毁了几处村宅,不过倒也还好,损伤不太严重,村民也一个伤亡的都没有。暴雨下到傍晚方才停了,云开雾散,天边艳阳照射进来,照着那惨兮兮的一片狼藉。
鸢奴被白龙爪子薅着,在云间上下翻飞。一开始十分害怕,还挺冷。飞得习惯了,便爽了起来。云海浩瀚,往下一瞧,广阔山河又特别壮美,真是大开眼界。眼睁睁瞧着白龙布雨冲垮了姜老爷的家产,又见姜老爷领着剩下的寥寥几个家丁趴在废墟前头痛哭,心想白龙饶了他一命,恐怕就是要他看看这些报应吧。想着他府上还有好多善心的小孩子,也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心里倒也说不上痛快。
日头渐西,火红的天光隐去时,白龙一言不发,薅着鸢奴便降落在了一处。鸢奴仔细一看,此处正是戏班子前些日子驻扎的那处荒废的大宅。
如今人都跑了,又剩下了这一片荒芜寂寥。
白龙化身成了人型(穿着衣服),翩翩美少年闪闪发光,信步进了废宅,口中喊到:“曹娘娘可在?”
话一出口,阴风骤起。破败的厅堂上传来女鬼一般阴惨惨的答话:“闯了祸想起我来了?”
鸢奴定睛一看,那正堂上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鬼影。黑发白衣,黑洞洞一双眼睛,实在吓人。一想到她大概常年盘踞在此处,自己又跟着戏班子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后背发凉,躲在白龙身后。
白龙自然行了礼,接着便嬉皮笑脸道:“这姓姜的一家子品行不端,这回我也算给曹娘娘报仇了。回头上头问起罪来,还得烦请曹娘娘替在下多多美言几句。”
女鬼惨笑一声:“老娘混到如今这副模样,什么好处都没有,还得替你擦屁股。”
她撇着大黑眼珠子望了一眼鸢奴,忽而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说:“后头那个小丫头,我认识。”
鸢奴当时觉得这里有古怪,跟曹哥哥说了,也没有人信她。她便悄悄拿着戏班子用来供财神爷的香烛,胡乱在堂后面点了三支,算是平一平扰了本地仙人的怒火。这位曹娘娘百余年没有得过香火了,见这小丫头还算有眼力见,便记住了她。
曹娘娘对白龙说:“你也知道,这姓姜的满门富贵,仗得是祖上阴德。如今再怎么造孽败坏,也还不到衰亡的时候。你倒好,反手就把他灭了门,让我怎么替你美言?”
这位曹娘娘,一千多年前曾是一个医术高强的女大夫。女大夫往往看不得男人的病,主要看妇人的病。无论是横生倒养生育艰难,还是疑难杂症的妇科病症,她一概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一生中积德行善,救人无数,积下了大德。寿终正寝之后,当地人立了庙宇、砌了神像将她供起来,求子求福的求康健的百姓络绎不绝,香火旺盛,终于修炼成了法力高强的清仙。然而仙法再如何高强,也抵不住岁月悠长。待到百年之前,香火本就衰败了许多。当时的姜家老爷来求了子,谁知家中夫人竟生下一女。他一怒之下砸了曹娘娘的金身,又推了那座娘娘庙。如今她栖身之处,原本也是一处姓曹的大户人家所住的宅院。生意人丁都拼不过姜家,如今一个喘气的也没剩下,空留了一处废宅,曹娘娘没了自己的庙,只得常年栖身在此,也惨淡淡住了百年了。
然而曹娘娘本人修行功德既然在,又是一位清仙,在上头下头也都说得上话。
“他祖爷爷推了您的庙,他又炸了我的龙潭。您不知道吗?鱼老大连着子子孙孙都走了,龟老三差点炸死,命倒是捡回来,数百年的修行都废了。再往前算账,他爱好童男童女,每年从村子里寻长得最俊的玩弄死了,再把孩子的鞋子丢到我的龙潭里头嫁祸给我。人人都称我是吃人的恶龙,这委屈我都忍了多长时间了。您是宅心仁厚不跟这帮人一般见识,我可吞不下这口气。”
曹娘娘瞪了白龙一眼:“你老大不小了,还跟小孩儿似的意气用事。”
“美言几句”的事儿她死活不应,话锋一转:“你带着那个小丫头做什么?”
“这是我的丫鬟。”白龙嬉皮笑脸,没个正型。
鸢奴只觉得眼前一暗,风更凉了。接着曹娘娘跟白龙所说的话,她就听不懂了。
曹娘娘对白龙说的是:这小姑娘与他今后有几世百年的缘分。又是良缘,又是孽缘。说白了,败也是她,成也是她。劝他趁早离这小姑娘远远的,省得以后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龙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这些。若非一见如故,又怎么多管闲事起来。他答得仍然没个正型,眼神却颇凄苦:“都说了是缘分,自有因果。躲了今日还有来日,又何苦要躲。”
曹娘娘便说:“你知道姜家祖上走水路做生意的时候积过大德,是上方老爷钦赐下的五百年兴旺富贵。他子孙造孽,与你我一样,都是因果,也不是你我该插手的。”
“既然是因果,五百年未到,我如今便灭了他的门,不也是因果么?”
“你既然愿意做这个孽,我便难保能平得了这件事。咱们相识千年了,我不会放着不管,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鸢奴听着这两位叽里咕噜、“鸟语花香”说罢,屋子也亮堂了,风也停了。眼前那惨兮兮的女鬼摇身一变,簪发齐整,衣裙飘飘,成了一副十分慈爱美丽的模样。曹娘娘生前并不一定生得如何美貌,不过是积德行善,相由心生。做了神仙,自然容貌可亲。
“小姑娘,你不用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你只记得:往后生生世世遇到了你白龙哥哥,都不要不管他。”
鸢奴稀里糊涂地应了,心里纳闷:“今生也就罢了,来世哪里还记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