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三月末,春风料峭,乍暖还寒时候。
如同过往三年的每一个薄暮时分,我下班、收拾东西、开车,而后木然地经过每一个熟稔而冷漠的角落。
在机场路与魁玉路的十字路口,红灯如同蛰伏在城市中的巨兽缓缓睁开的赤眸,于昏暗中益发阴森。
我停在了斑马线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将遮光板放了下来,目光低垂,漠然地打量着正在脚步匆匆穿过斑马线的行人们。
这个红灯的时间很长,行人的队伍也很长,队尾是一个裹着白色风衣的女人,短发蓬松,一手提着一个纸袋,另一只手抚在隆起的小腹,脚步缓慢,散发着孕妇特有的持重和骄傲。
人行道尽头硕大的绿灯已经开始闪烁,那女人畏光一般抬手挡了挡眼睛,脸庞微微侧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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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厅内灯火辉煌,高鼻深目的李老师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吹擂他在上海辉煌的从业经历和不凡成就,客户们大都如痴如醉地伸长脖子倾听着。
我坐在最后一排,西装革履,身姿笔挺,目光如炬,这些恶心的伪装表情只是因为X主任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面色阴沉。他的身侧是紫红色的幕帘,从三米多高的窗顶肃穆地垂下,如同一道不可翻越的城墙,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让人一时恍惚。
我努力支撑不让自己睡着,但是眼皮已经沉重发黏,目光开始飘忽不定,突然大腿被狠狠掐了一下,我猛然清醒了一点,歪头白了一眼VV。
VV佯装在本子上写字,目光却从眼镜的上方溜出来,撇着嘴角笑我。
恰好X主任似乎有事,大步流星地向大厅的前方侧门走去,我抬起胳膊,将右手按在VV乱蓬蓬的头发上,狠狠地压了一下。
VV做了一个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顺势弯下腰,挽过我收回去的胳膊,小声道:“哥哥,好像下雪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VV探头探脑地四下扫了一眼,脑袋贴了过来:“刚才主任扒窗帘往外看,我偷偷瞄了一眼。”
“胆肥了你!被主任逮着你死定了。”我又怂恿她:“你去窗帘那去看看,是不是真下了?”
“我不敢!”VV马上瘪起嘴,表情瞬间畏缩起来。
我向她身侧又看了看,使坏道:“你让小谭去。”小谭是X主任身边的红人,即使被主任逮着了也死不了。
VV了然地点了点头,缩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抬起椅子挪到了小谭旁边。
片刻之后,小谭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蹲着身子溜到了窗帘旁边,从窗帘下面钻了进去,几秒钟后又极快地钻了出来,溜回了座位,而后表情极度亢奋地用口型表达道:“下啦!下啦!”
我回头看了看左侧的一帮人:威少、大个、盈盈还有黑脸的王组长,都咧着嘴傻乐,全无困意了。
可是,台上李老师的讲演进度条才走了10%,至少还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结束,即使他结束了,还得马上冲上去抓住自己的客户促单,不到中午是不可能出这个大厅的门的,即使隔着窗帘向外看一眼也不敢啊,一直在场内巡视的张组长看似一笑就露出俩小酒窝,但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他可是能够直接向那个人汇报的。
时间过得极慢、极慢,VV已经在本子上涂满一页、一页。
窗外的雪到底是什么颜色?我恹恹地想着。
终于,十二点多一点的时候,送走了最后一个客户,上海的李老师换下了西装,领带扯了下来,搭在肩头,又变回了吊儿郎当的李副主任,X主任双手按着宣讲台,例行点评了今天上午表现和成果,最后笑眯眯地加了一句:“花主任晚上会过来,下午场好好表现吧,别让她不高兴了!”
我相信:那一刻,几乎所有人心中是和我一样喜忧参半的心情:那个人今天白天不在啊!哈哈哈!但是她今天晚上会过来,查收今天的结果!今天如果没有业绩又没几个客户到场的话,就等死吧!
我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今天上午邀约到场的客户和下午能够到场的客户数量,要业绩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用数量来凑了!
VV蹲着身子贴了过来,可怜巴巴地问道:“哥哥,你今天几个啊?”
我嘬着牙花子吸冷气:“上午只来了两个,下午说好了有三个,不保准儿。你呢?”
VV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上午就一个,下午还没约到呢,我完了完了!”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垂头丧气地戳着手里的中性笔,叹道:“希望他们多约几个客户吧,别最后业绩业绩没有,邀约邀约不够,把她给惹火了,就真完了。”
VV缩了缩脖子,转过身子和娜娜、盈盈、小谭几个女生一起互倒苦水去了。
但不管怎样的心境,当大门打开,我们冲进酒店宴会厅后面的空地,踩着厚厚的积雪,让风雪拍打着憋闷了一个上午的通红脸庞时,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堆满了暌违已久的欢笑。
风很大,雪也很大,但是不管啦!
离下午场开始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五十分钟,所以赶紧呼吸一会儿这冰凉刺骨但自由张扬的冷空气吧!我们在空地里捉对儿互扔雪球、抱成一团一团地拍照,威少搂着盈盈和黑脸王组长笑得汪洋恣肆,婷婷拉着我胳膊说你怎么这么高,VV跟在小谭身后,和娜娜还有那个姓冀的安静女孩子一起嘻嘻哈哈地拍照......
那是最真实的笑意,也是最短暂的自在。
下午场果然崩了,因为风雪大作,邀约的客户来得寥寥,到晚上花主任杀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大厅里枯坐了将近五个小时了,疲惫不堪,表情木然。
花主任的甜笑是出了名的吓人,她总是用数字说话,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子,戳进去,剌出来,反反复复,直到折磨得人血肉模糊。
她飞快地翻看了一整天的客户登记表,不时抬头扫视一眼,很快便对我们这十几个人今天的情况已经了若指掌,她先喊了黑脸王组长的名字。
她总喜欢先从小领导开刀,但也没想到今天第一个被祭天竟是她比较喜爱的王组长,看来今晚的刑场真得尸横遍野了!
我低着头啧啧了一声,VV在身旁把她的本子向我歪了一下,上面写着:“一会替我收尸。”
我想苦笑,但心里蹿出来一股子悲凉,像是被破袜子堵住了的下水管道,紧臭闷。我有些喘不上气。
王组长已经站在了讲台上,把桔色的工装上衣脱了,木然的蹲好马步,双手极力向前伸出,捏着一张A4纸,开始大声读公司的使命书和自己当月的战书。
读到第十遍的时候,王组长已经无法站立或者蹲下,只能用一个诡异扭曲的姿势保持着对身体的自虐,眼泪和鼻涕流过嘴角,顺着下巴,拉出一根根闪亮的丝线。她的声音变得像是一个四五十岁失去至亲的老女人。
花主任保持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叫了VV的名字,紧跟着三个字:“三十遍。”
VV愣怔了一秒钟,拿起了那张早已用过多次的A4纸,站起身来,沿着成排的座椅蹒跚地穿过小谭、盈盈和大个,而后低头向讲台缓步走去,我看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和蓦然伛偻的背影,觉得她仿佛是用尽了毕生的力量闯过了茫茫人海,去到了未名的幽暗之中。
几分钟后,VV的哭声变得尖厉起来,像是一只猫被狠踹了一脚后发出的叫声,在寂静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几乎不敢去看她,只记得她穿着那件灰白色的高领毛衣,半蹲在讲台上,身体和声音在一起颤抖。花主任的微笑始终不变,在VV想要站起来的时候,适时地伸手压在她的肩膀。
等轮到我的时候,讲台上已经半蹲半站地满一排了,抽泣声此起彼伏,应和着在气管里压缩的嘶嘶的呼吸声,像是在用无数的刀片剌着青白色的肌肤;花主任可能听得厌了,回头笑道:“哭哭啼啼的,要再来十遍吗?”
登时,大厅又恢复了鸦雀无声,只有一缕一缕将死未死的呼吸声。
花主任好整以暇地挨个戳着脑门,点评了一番,接着开讲,还是由孝道切入,一针见血地痛斥了我们这些站在讲台上的人是如何的禽兽不如一无是处。
我和大个、威少这些男生心里早已麻木,但见几个女孩子还是扛不住,羞愧难当,哭得极惨,也不得不用尽全力憋出眼泪,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不过 ,内心虽无大伤,但是身体着实觉得冷,所有脱下的工装都被随手丢在地上,就在脚边。
我低头瞥见VV脸色惨白,乱发被眼泪鼻涕黏在眼角脸颊,那件薄毛衣根本挡不住呼呼灌进来的冷风,她整个身子莫名地抖着,像是在打冷战,也好像是无穷无尽地抽泣。
大厅里只有花主任冷冽的说话声,呼吸仿佛都被冻结了,我耳边不断地涌起嗡鸣,饥饿和羞辱沆瀣一气,如海浪一般拍打着脆裂的心。
终于,花主任嘎达嘎达的高跟鞋声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摔门声,戛然而止,大厅里依旧死寂,却缓缓活了过来,我捡起VV的衣服,递给了她,她木然地接了过来,想笑一下,却咧着嘴比哭还难看。
待我们这八九个被处罚的人坐回座位之后,X主任幽幽地走上讲台:“最后一个事了,明天早晨把这一个周的会务费都交了,260.”
VV歪着身子,发出一声讶异的低呼,把头垂得更低了,乱蓬蓬的短发遮住了她的脸。
大家有气无力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开始向外走,我问VV:“怎么不走?”
她摇了摇头:“我再坐会儿。”说完,她目光游离的左右看了看,又垂下了头。
酒店后面的员工宿舍里,三张上下床六个人,虽然拥挤,但是不冷,足矣,我也无心流连夜色雪景,感觉困顿不堪,径自爬上上铺,倒头便睡,丝毫没有被此起彼伏的言谈吵闹声惊扰到。
翌日清晨,当我拿着牙缸牙刷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洗漱时,便看到女生们脸上挂着谈论八卦或者花边新闻特有的那种表情,如同刚爬出洞穴的鼠,有着窸窸窣窣的鬼祟感。
我本不在意,但紧接着听到了一个房间里,有两个男人的怒吼声,而后大个冲了出来,面色赤红暴怒,手里拎着外套和一个简单的背包,张副组长在后面跟着,拉扯劝阻着他。
但大个甩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梯,冲进了白得令人发瘆的风雪里。
接着,那个房间里走出了面色阴晴不定的X主任,还有黑脸的王组长,我慌忙扭过头继续刷牙,女生们迅速而自然地转了话题,不动声色地散了,如一群人畜无害的猫儿。
吃早饭的时候,婷婷偷偷靠过来:“VV!”
我四下寻找了一番,疑问道:“她怎么了?怎么没来吃早饭?”
婷婷本就胆小,忙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VV被花主任带走了,她和大个,昨天晚上被X主任抓了。”
“抓什么了?!”
“就那个呀!”
“什么?”
婷婷红红的小脸更红了,她埋下头,有些恼怒地瞪了我一眼便走开了。
我也瞬间明白了,接着又想起了早晨女生们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以及躲躲闪闪、掺杂着亢奋和鄙夷的眼神;可是,VV和大个?不能吧?
在上午场临近结束的时候,VV扁着身子从侧门挤了进来,无声无息地坐在大厅的角落。
变身成功的上海李老师在十几米外的讲台上慷慨陈词,几十个客户或聚精会神或百无聊赖地听着,我左右逡巡了一番,从椅子上起身,弓着身子快步走到VV旁边,坐下后我刚要说话,却见她面色惨白,眼泡红肿,目光从乱发中向我看过来,毫无生气。
我问她:“没事吧你?”
“嗯”,她仿佛颤栗一般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吓人。
“早晨吃饭了吗?”
“没,不饿。”她把右手食指绕在毛衣里,左手无意识地绞着那根指头,仿佛那是身体的一个赘余,应该被剪除的祸害。
我突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略微尴尬地左顾右盼:小谭、盈盈还有娜娜在不远处的位置上,用同一种诡异的目光正看着我,张副组长笑容可掬,却不像是在看我,仿佛是穿透我的身体看着VV,更远处的黑脸王组长、婷婷还有威少等人同样表情诡异。
我突然明白了他们眼神中的意思,觉得自己两条腿迫不及待地要逃离,但我却找不到托词马上走开。
终于,李老师的宣讲结束,几个组长适时地发出了冲锋的信号,我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的速度冲向了我那个绝对不可能成交的客户。
四十多分钟后,促单结束,客户离场,我们齐刷刷地坐在前面几排的座位上,等待X主任训话。我偷偷瞥了后面一眼,VV依旧垂着脑袋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椅子上,一动不动,如同冰冷的雕像。
吃饭的时候,VV也没有来,我也再无勇气走近她。
但是下午我们一帮人四散开来出去邀约客户的时候,VV默默地走到我身旁,和往常一样。
我心里抖了一下,但嘴上却平静如初:“走吧。”
我们没有去任何一所幼儿园或者小学门口伏击那些准备接孩子的家长或者老头儿老太太,我们遛达到一个安静的小区里,在一架空荡荡的秋千前停下。
我帮她把秋千上的积雪拂去,用衣袖把水渍擦干,VV坐了上去,回头,努力地笑了一下:“哥哥,你推我一下。”
我一手握着秋千冰凉刺骨的铁链,一手按在她的背心,用力地向前推去。
一下、两下、三下,VV笔直地伸直双腿,头向后仰,头发乱蓬蓬地散开,仿佛被风吹开的蒲公英。
她笑出了声,和平时一般傻傻的、剔透的笑声,我也忍不住笑了,心里也好像忘记了什么。
冬日的暮色来得早,也去得快,我们坐在秋千不远处的长椅上,几乎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了。
VV和我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上午花主任对她说的那些话,我搂着她的肩膀,她把脸靠在我身上,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沉默如漫漫长夜,不知过了多久,我说:“要不你也辞职,走吧。”
“我走不了啊,”VV幽幽地说道:“身份证和毕业证都在花主任那儿,她肯定不给我,从这里回潍坊,车票钱得一百多,我哪有啊?再说,还压着我上个月的工资,我弟今年上高中的钱我也没凑够,我哪能走啊?又能去哪啊?”
“你男朋友不是在北京吗,你去找他呀。”
“不能了。”VV颤了一下,哽咽道:“有人把昨晚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发短信给他了,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了,发短信也不回了。”
“谁这么手贱?别人怎么知道你男朋友的手机号码啊?”我忿忿地骂道。
“小谭和婷婷都知道他的号码。”
“那,肯定是小谭。”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嗯,我也觉得是她。”
“那以后怎么办啊你?”
VV抬起头看向已经黑漆漆的夜空:“我也不知道,她们现在都不和我说话,好像我怎么样了似的。”她稍微停顿了一下,而后抬眼看我:“哥哥,就你现在还管我。”
我心中一动,搂着她的那只手将她箍得紧紧的,如同干渴已久而紧紧抿住的嘴唇。
VV静默了几秒钟,而后坐直身子,我的手臂也只好垂了下去,尴尬地收了回来。
她低下头,仿佛自语:“哥哥,你还记得我带你去那个农贸市场吃的米线吗?”
“当然记得,还有那个葱油饼,还有那个土掉渣饼......”,我笑道。
“那你知道为什么你来公司第二天,我就非拉着你,叫你哥哥吗?”
我挠了挠头:“你不是说,我长得像你哪个表哥还是堂哥的?”
“我哄你的。”VV歪着头看着我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为啥,就想叫你哥哥,就想把你当成哥哥。”
我一时语塞,而后一起和她笑了起来,也不明白她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次大雪过后不久,我跟X主任要回了我的身份证,还有上个月的490块钱的工资,便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VV和小谭、婷婷三个人到楼下送我,我抱了抱婷婷,和VV挥了挥手,说了一句“走了啊”,便沿着马路大步离开了。
第二年的夏天将末,我收到VV的短信:“哥哥,我在北京啊,明天去看奥运会开幕式。”
我回道:“太好了,我也想去看,但只能在电视上看呀。”
此后,再无只字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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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路口红灯的时间再长,也终要变绿,终要放行。
我一直看着她走过斑马线,抚着肚子迈过马路牙子,走上砖砌的人行道才缓缓踩油门离开,全然不顾后面催促的喇叭声按得撕心裂肺。
只是因为你叫了我两个多月的“哥哥”吗?
只能这样多此一举地“保护”你过一个十字路口吗?
这一生,很多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很多人也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发生过,来过。
山河故人,愿你一生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