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你(二)
后面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无处辨驳。
爸爸在电话里说,给你找了份工作,在那边要听话好好做事。
仿佛就是从那一天起,好似一切都不一样了起来,与大多数同龄走向了不同的道,像是一条分水岭,偃苗助长的把我拨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车间流水线插件,车间四四方方,空气里塑胶和铁锈的腐败气味,和着嘈杂的机床声响,从铁窗望出去,是蓝天白云也许还有鲜活的空气,这何偿不是一个牢笼。流水线的传送带调的速度很快,稍一歇息就能在工位隆起成堆待插件的物料,组长很凶,不敢停歇。有时候会分神的想,被关在这牢笼里,是不是都是有罪的人,可是我究竟错在哪里呢?我从二千多公里以外的地方,拔山涉水而来,倒底是赎的什么罪呢?如果我有错,我可以改,为什么要把我丢到这个地方,让我举目无亲,四下无言。
刚开始还会天真的抱有美好幻想,也许只是想让我体验一下生活,做一做署假工,时间到了我就还能回得去,一面担忧一面自我欺骗。一直挨到深圳燥热的八月下旬,买了一张20块钱的电话卡,从电话亭给爸爸拨过去,电话那头等待接听的声音,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听到那头接起了电话,握着电话筒的手心都是汗,我开口「爸爸…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先好好做着,以后再说」
我握着话筒抬头,正午的阳光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四周是穿着蓝色厂服来往的工友,顿觉口干舌燥,怕被人听见,我压低了声音「可是…我快开学了」。可能那一刻自己都分不清为什么会怕人听见,究竟怕什么呢?
「这个学先不上了,你在那边要听话,晓得吧」
我顿觉大脑如遭雷击一般一片空白,在八月里的艳阳天,如坠冰窟,手里的冷汗滑腻的险些话筒都要握不住,二个多月以来的不安,终究该来的也躲不掉,偏偏始终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是我爸爸啊,怎么会不管我呢,止不住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爸爸,我想上学,想念书」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养你这么大,你现在都不知道为家里分担,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吗,就是因为你不听话!」
那一刻,我大概觉得全世界再没有比我更委屈的人,「我倒底哪里不听话了!你说!我以后都改!」带着怒气脱口吼出一句,又不由得万般滋味在心头,一哽咽又软了下来「爸爸,求你了,不要让我待在这里,我想回去念书,我跟你保证以后会听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不管我,求你了!」
「我跟你妈已经决定了,就这样吧」
听着挂电话的茫音,握话筒的手骨节发白,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手里拿的话筒迟迟不愿放下,咬牙不哭出声,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了衣襟。你们决定了,你们说决定就决定了,是啊,你们决定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浑浑噩噩走出了电话亭,如同行尸走肉般,那一刻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欢声笑语,与我又有何干系?我像是一个被丢弃、发配的灵魂,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游荡,没有人来认领。
我到现在都没有办法跟你形容,一个十五岁小孩的绝望,回头已是断崖,前路一片茫芒,我是这陌生天地间,一缕孤魂。没有办法诉诸于口的,孤独。
那天晚上回去,躺在员工宿舍八人间的床板上,每个铁架床上有木板,木板上是一块凉席,已然熄了灯,眼睛在黑夜里木然的睁着,有时候我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呢?所谓的不听话,其实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连这个借口都是站不住脚的,试问天底下有哪个父亲是这样对待孩子的?可偏偏为什么是我呢,又偏偏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就算等我18岁也好啊,只要三年,只要高中再供我三年,我可以勤功俭学,哪怕多打几份工我是愿意的。转念一想,是了,高中不再是九年义务教育了,高中的学费住校生活费更高了。都说父爱如山,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爱如珍宝,为什么我如草芥可随意丢弃?我一个人在此地,我的好父母,不关心我的意愿,不关心我的安危,不关心我的前程,原来一个人心狠起来竟然能到这种程度,说割舍就割舍。想到这些在黑夜里便心如刀绞,我恨他们!不爱我为什么生我,生了我为什么不好好养我!那一刻我甚至阴暗的向神明祈祷,我祈祷他们有朝一日能承受我十倍百倍的锥心之痛,到那时,我一定能痛快的抚掌大笑,老天有眼。
从小接受的教育,知识是第一生产力,所以在当时有限的认知里,认定不读书没有任何出路。在路边看到穿白蓝校服补习的学生,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脸,被家人期与了爱与希望,突觉其面目可憎,一切开心美好的都让我觉得刺眼!我恨这世间何其不公,为什么我的同龄人无忧虑的准备升学,而我要埋在这个地方,孤身一人,这烂天烂地,又有什么好值得我留念呢?左右来去都了无牵挂,当时脑子里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想过各种凄惨的死法,要叫他们记住我,要叫他们悔恨!
可是,我不甘心呐,凭什么?他们放弃了我,难道我自己也要放弃自己吗,他们底看我,我就要混出个人样!或许是天生反骨,我偏不信命,你们扔掉我,我总要出人头地给你们看,总要叫你们悔不当初。之后的那几年,当我一个人落入困境里的时候,或多或少的有用这样的念头取暖,咬着牙挺过去,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不让任何人瞧我不起。
也许时间能治愈很多伤痛,时隔今日,早已与陈年旧事和解,再回望当时的心境,也能一笑了之。但如果,我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回到2009年那个夏天的电话亭,替你擦干眼泪,牵着你的手,告诉你:不要怕,喏,你看,外面正是阳光大道,走出去,就是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