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小姐和我(上)
1
我没法跟任何人证明艾玛小姐存在过,这是我开始讲这个故事前最担心的事。
如果我拿出那张在伦敦市中心的街头拍下的照片,唯一一张照片,你可能会觉得我在唬烂瞎说。但我保证,艾玛就在那张照片上。在我身后那家Nespresso的橱窗里摆放着用一千块乐高碎片拼成的伦敦桥,伦敦桥后面还有那些标志性的图案,英国国旗、红色电话亭之类的,当然也是乐高搭好的。你如果仔细地观察橱窗里的倒影,就能马上看到当时正在给我拍照的艾玛小姐。
如今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艾玛了,我离开伦敦至今也已经整整七年。
我经常在梦里回到伦敦,焦虑地走在上学的路上,担心着我下一秒就会迟到。梦里那些熟悉的气味、脚下的石板路、草坪和被刷成各自深浅蓝色的店铺,反复向我印证着我的确在哪里生活过。但是我无法证明艾玛存在过,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她,她就像是一阵微弱而混乱的脑电波,消失在我荒蛮混沌的潜意识中。
如果不是三天前我带着我的孩子大扫除,无意中在那只废旧的行李箱里找到了这张照片,我甚至不会记起我还曾有过一位这样的朋友。我的孩子从那只行李箱的夹层里摸出了那张照片,用他胖胖的小手捏住那张照片,然后指着上面的人问,“这是谁?妈妈?”
照片上只有我自己,我点点他圆圆的小脑袋,“你连自己的妈妈都不认得了吗?”
“我当然认识你了,妈妈。”我的心肝宝贝说,“我说的是后面这个人。”
我顺着他短短的手指头看去,才看到那橱窗里倒映出来的另一个人的脸。艾玛!我愣了一下,把那张照片拿起来仔细看着。那是2012年夏天,艾玛在橱窗倒影里里举着手机,那只手机挡住了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带着的一顶滑稽的、软软的绿色毛线帽。
她咧开嘴开心地笑着,对我说,“1、2、3,cheers!”
我第一次见到艾玛是在2011年春天,三月中旬。
伦敦的三月总是多云,那些云像漂浮在天上的柔软羊群,悠闲地随风转变着形状和模样。阳光不晒,偶尔会有一阵顶着太阳落下来的雨,那些温润细腻的雨落下来的时候会在半空中变成彩虹,淡淡地挂在不远处,似乎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那时候我还是艺术学院预科班的新生,从遥远的东方初来乍到,面对着满街金发碧眼的鬼佬和特立独行的怪人们,内心敏感,时时惶惑不安。但我知道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要维持我冷酷的表情,就像这里的每个人一样。
其实我并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被送到那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的父母那时候在闹离婚,我猜。他们不希望我参与到他们那僵持了三年的离婚案件中去。他们或许是担心我会目睹他们在法院里相互辱骂的丑态,又或许是担心我会用我幼稚的眼泪,可怜巴巴地哀求他们维持这个家貌合神离的原貌。
总之,他们决定送我到这个地方来,并且告诉我,“不用担心,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我后来才意识到他们的真心话可能是,“别烦我,去那边自己玩一会儿。”
我刚去的时候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记得那个地方叫做foxtons,在帕丁顿街花园西边一点,离最近的地铁站bond street需要走15分钟的路程。每天早上我都从宿舍出发,走路去地铁站,然后在shepherd’s bush下车,再步行去学校。正常的通勤时间要1个小时,但如果遇到地铁罢工和游行,我就要花1.5个小时才能到学校。
我通常不去别的地方,因为我不太认识路。但有一个周末,我要去伦敦城北部坎顿区找一副有名气的街头涂鸦作品。所以很早我就出门,坐公交车在green woods下车,然后在坎顿区大片的绿地和民宅附近走来走去,寻找我心仪已久的那副画。
就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艾玛。
那幅画很难找。
我走了一个上午,才终于在一个居民区的后墙上找到了那副画——拉起英国国旗的男孩,涂鸦艺术家banksy的真迹。我兴奋地坐在那看着它,心满意足地把它拍下来存档。
可当我准备离开时,我才发现我找不到回车站的路了。
我像是无头的苍蝇一样在那些陌生的街道上乱转,很快我就彻底迷失了方向。你知道在一个治安状况不明朗的街区迷路,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异国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在中国我可以放心地拦的士回家,但伦敦的的士很贵,而我那微薄的生活费不允许我用几天的饭钱打一辆的士回宿舍。
正当我担忧害怕的时候,有个印巴男人开着车经过,他把车子缓缓地停在我面前,摇下车窗问,“你需要帮助吗?小姐?” 我结结巴巴地向他描述我的麻烦,然后向他询问green woods车站的方向。
那人听完,竟然爽快地打开车门,“上来吧,我送你去车站。” 我当时已经走得双腿酸痛,天气很热,我想我快要中暑了,我真的很想上那个人的车子,让这位好心人带我去车站。
可是这时候有个声音在我背后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上那个人的车。”
我转过头,一个带着绿色毛线帽的女孩子从我身后走来,她笑着对司机招招手,“谢谢你,我找到我朋友了,我可以带她去车站。”
那印巴人愣了两秒钟,他用一种被冒犯了的眼神看看我,“嘿!我不是坏人!你不相信我吗?”
艾玛搂住我的肩膀,看着他露出迷人的笑容,“非常感谢你,先生,但我们认识去green woods的路了。”
那司机看了她一眼,然后飞快地把车子开走了。
我看着艾玛,“谢谢,但你怎么知道我要去green woods?”
艾玛看着我,露出慵懒的笑容。“你是预科班的新生吧?我在开学典礼上见过你,你是哪个学院?坎伯韦尔?还是时装学院?”
“时装学院的。”我放松下来,原来她是我的校友。“那你呢?你也住foxtons吗?”
艾玛点点头,她打量着我,“你看起来不像是时装学院的。倒像是温布顿的那些土包子。”
她说话很直接,让我有些尴尬。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刚去伦敦的时候穿得的确很土气。再看看艾玛,她穿着露出肚脐和前胸的紧身内搭裙,外面套着一件柔软小巧的皮质外套,她背着的包似乎是意大利的手工包,皮质似乎比她的外套更柔软。
她随手从包里拿出烟,“ 你有火吗?”
我把火机拿出来给她点燃。那些白烟顺着她微微翘起的鼻子均匀地吸进去,再从她拢成圆圈的嘴唇呼出来,她看起来有一种天然的性感。她眯起眼睛看看天空,用手指把她散开的头发轻轻绾到她圆圆的后脑勺。
“走吧, 我们一起回宿舍去。” 艾玛又吸了口烟。
“你是中国人?” 她问。
我点点头。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Oh,shit!”她突然说了句脏话,“我误会刚才那位好心人了!” 她看着我疑惑的表情解释说,“那个人是巴基斯坦人,难怪他要帮你。你们中国对巴基斯坦非常友好,所以,你知道的。”
她夹着烟的手指在半空中随便挥舞了一下。
“我是意大利人,所以他对我没那么友好!难怪我刚才找他搭车他都不肯!” 然后她笑了笑。“ 我祖母也是中国人,可他却不肯看在这四分之一血统上帮助我!这可真是不公平。”
我也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那时甚至不知道中国和巴基斯坦很友好。
她对我伸出手,“艾玛。”她自我介绍说。
“程小一。” 我握握她的手,她的手很冷,像我自己的手一样冷。
“程小一。” 艾玛重复着念着那几个字。
我们走上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艾玛看看我,“你有没有耳机,跟我分享一下?我最爱在公交车上听音乐。” 我点点头,要把自己的耳机从手机上拔下来,艾玛阻止我,“不用,让我听听你的音乐就好了。”
我手机里只有范宗沛的大提琴曲。
“这个也可以吗?”我问。
艾玛耸耸肩,“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所有音乐对我来说都一样。”她拿起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里,然后把另外一只分给我。“我们可以一起听,这样就省去了聊天寒暄的尴尬。”她说着,又露出那神秘的、迷人的微笑。
我点点头,带上耳机。
路上我很快睡着了。等我睡醒时,公交车刚好停在foxtons的公交站底下,转头看看,艾玛不见了。
2
那天之后,我很久都没有再遇到过艾玛。
我在宿舍里留意着那些陌生的面孔。艺术学院的宿舍里,怪异的打扮和年轻美丽的面孔都非常常见,但没有一张脸能让我跟那天的艾玛对上号。我甚至主动接近那些意大利裔的学生,向他们询问艾玛的消息。
安东尼来自米兰,他总在一楼会客室里抱着一些零件组装自己的装置艺术作品模型。有一次我向他问起,认不认识一个叫艾玛的女生。她是意大利人,但她说自己有中国血统,棕色的长发,细长眼睛,微微翘起的鼻子,戴一顶绿色的毛线帽。
安东尼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听起来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我点点头,继续跟安东尼形容:她身高和我差不多,大概5.7英寸,带背着一只手工包,那种手工皮质的,非常好看的软皮包。
安东尼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回想了一下,“意大利那种包太多了。”他耸耸肩,“但下次意大利学生聚会的时候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问问他们知不知道她。”
安东尼又把注意力放回他的作品上,他在做一个看起来像火车头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用一堆大小不一螺母黏起来的火车头。“不过你可别误会哦!”安东尼停下来看着我,“我只是帮你找人,不是要约你。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紧张。”
我没紧张,可安东尼看起来有点。
我赶紧点点头。
自从上次艾玛说我有点土之后,我就开始学着她的样子去买了一些新的衣服和帽子。foxtons后面的那条街上有一个集市,每周六上午都有当地人出来摆摊。他们卖自己制作的奶酪和面包,或者自己家种的郁金香和玫瑰,有一些心灵手巧的老太太,会制作蒸馏纯露和草药肥皂,运气好的时候还有自制的鲜花香水。
这周六中午我又跑去集市上。
惊喜的是,我买到了一条看起来跟艾玛一模一样的裙子,还有一顶和艾玛头上那顶一样可笑的帽子。那帽子是一个老奶奶自己编织的,她帮我把那顶软沿帽戴在头上。“美丽的姑娘戴什么都好看!”老太太高兴地大声说,“如果你喜欢的话,10pence就可以带走了!”
我嘻嘻笑着,把那顶帽子戴在头上,想象自己像艾玛一样可爱。
从集市回来,我在房间里跟妈妈视频。她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我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耸耸肩,“宝贝,我最近很忙,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我点点头,戴上那顶帽子给她看,“ 妈妈,你觉得我新买的帽子好看吗?”
“这样的帽子你不是有很多了吗?” 我妈妈问,“不需要买那么多一样的东西啊,宝贝。这样是很浪费钱的。”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戴这样的帽子啊……. ” 我摘下来看着它。
我妈妈不耐烦地看看我,“好了宝贝,我要出去了,我的朋友来接我了。你照顾好自己吧!” 说着她挂了电话。
我妈妈有很多朋友。
她骄傲漂亮、喜欢跳舞,喜欢跟人打交道。但我父亲不是,我父亲只喜欢工作——哪怕在家里他也总是自己待在书房的办公桌前,盯着自己电脑上的报表和图纸。只要我母亲一说话,他就忍不住把门关起来。而我母亲只要听到他的关门声,就会马上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我正看着屏幕发呆,门外的敲门声响起来。
打开门,艾玛正站在门外!
“hi!好久不见!” 我见到她很惊喜,“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我一直都没看到你!”
艾玛拉着我的手走进来,神秘地笑笑,“我去了一趟法国,跟几个朋友见面,还给你带了礼物。”
我看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印着巴黎铁塔的彩色小方块,像是什么糖果,还有一个精致的丝质礼品袋。
“猜猜这是什么?” 她像魔术师一样,举着那个小袋子在我眼前晃晃。
我摇摇头,“不知道。”
艾玛笑嘻嘻地拿起那叠小方块,“这个你总知道吧?”
“糖果吗?”我笑着撕开那方块,才看到里面是避孕套。那些油粘在我手上,我厌恶地甩了甩手,然后把那只撕开的避孕套扔进垃圾箱。
我有点尴尬,艾玛却不在意地耸耸肩。
“女孩子总要保护自己的!” 她说着,把那叠花花绿绿的避孕套塞进我怀里,吓得我赶快把他们放在桌上。
“还有这个,” 艾玛打开那小袋子,从里面拿出一颗像压片果糖一样的药片,“张开嘴。”
“不,不,我不吃…… ” 我结结巴巴地躲开她。
艾玛把药片放进自己舌头底下,对我眨眨眼,“ 好孩子,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敲门声又响起来,艾玛快手快脚跑去开门,安东尼正站在门外。
“外面在游行!快来!” 他脸上涂抹着彩虹色的颜料,赤着上身招呼我们。
我愣了愣,举起手想和安东尼打招呼。
可艾玛却先大笑着,熟络地跟他拥抱在一起,艾玛热烈地搂住安东尼的脖子,给他一个法式的热吻。安东尼像是没看见我一样,搂着艾玛的腰身,转身走了出去。
我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我有点不自在。可我明白,跟艾玛站在一起,是没有男孩会看得见我的。
支持同性恋婚姻立法的游行在大街上热热闹闹地举行,队伍里的人都涂着彩虹色的颜料,高呼着自由和爱的口号。我站在窗口向外望去,艾玛和安东尼都赤裸着上身站在那,举着巨大的游行牌走在队伍前头。艾玛的胸部尖尖的裸露在阳光下,像一对柔软的金丝雀。
周一去上课的路上下了雨,连绵不断到细小雨滴落在地上积成浅浅的水洼,远远看去像是分散在马路上的一面面镜子。雨水细密地落在那些镜子里,像是投身于另一个世界,并跟那镜子里的世界融为一体。
我举着手机,低头看着课程表上面满满的课时心里在打鼓。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作业时常会做不完。那些密密麻麻的理论课几乎填满了整个学期的周一时段。我英文不够好,我想着,那些古典文学的莎士比亚小说研究让我害怕。如果我是艾玛就好了,她有流利的英文和法语,还会讲一点国语和广东话。要是她有时间在课业上帮帮我就好了。
我叹口气,可惜她总是在玩。
她似乎跟安东尼在一起了,她几乎一整个周末都在他的宿舍厮混。她不用写作业吗?她到底是什么专业的?她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考试的问题…….也许她非常聪明,根本不需要为那些事担心。
唉,我可真羡慕她。
正低头胡思乱想着,我走上地铁。站在扶手栏杆的一侧,我把头靠在上面,忧心忡忡地担心着自己的作业选题。安东尼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他低下头看着我。吓得我迅速后退一步。
“怎么了?” 他看着我,然后从地铁窗子的反光里照照他自己,“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没有。”我下意识地离他远一点。
呵呵,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笑笑,然后自然地把手拦到我的腰上。我赶快推开他,“你,你今天去上理论课吗?” 我问。
“小心你后面,” 安东尼说,“你差点儿踩到那个人的脚。”
我回头看看,背后有个穿西装的邋遢男人,正一脸油腻地盯着我的臀部。我赶紧走到地铁另一侧的扶手旁。安东尼绕到我身边,挡住那个人盯着我的视线。
“别介意,总有这样讨厌的人的。” 安东尼小声安慰我。
“谢谢。”我慌张地道谢。
安东尼眯起那双碧绿的眼睛打量着我。
“不客气,宝贝儿。” 他说。
我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不习惯被别人这么叫。
地铁到达Waterloo站。安东尼在这里修他装置艺术的课程。他胡乱摸摸我的头发,“下课见。” 他说着,走下地铁。
下课见?
我纳闷地看看他的背影,为什么他要这么说?
3
艾玛连续三个礼拜都没有出现过。
我不知道她又去哪了。快要期末考试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做完那些繁复的作品集和论文。我有点担心。
但是我又暗暗不希望她出现。
安东尼这几天一直跟我在一起。那天下课之后我走到地铁站台,才发现他跑来shepherd’s bush车站里等我。他坐在那块羊羔形状的站牌底下,抱着他的火车头跟我招手。安东尼是那种典型的意大利男孩,有柔软的棕色卷发和黑色的眼睛,脸上有细小的雀斑。
但我没有喜欢他。
我知道他是艾玛的男朋友…….我不希望艾玛出现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一出现安东尼就会拉着她去酒吧玩,或者跟那些我不熟悉的意大利朋友聚会。这让我很有压力,我听不懂意大利语,尽管我很努力地学习,但我依然分不清动词变位的关系。
安东尼最近在教我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他还会和我一起读莎士比亚,有他的帮助,我觉得那些晦涩难懂的戏剧文学也变得有趣了。他特别擅长讲《冬的故事》,还有《辛白林》。
但我真的没有喜欢他。我保证。
我不想背叛我的朋友,我指的是艾玛。我不想伤她的心。
我有几次想跟安东尼提起艾玛,但我没敢提,又或许我根本不想提起。
我只想跟安东尼一起把我们那些繁杂琐碎的理论课论文完成,我不想分散精力去做别的。安东尼也是,他在试着把他的火车头变成一个完整的小火车,我有一次捏过那些他用来组装的螺母,才发现那些螺母都是他用一种塑料制成的。他告诉我那些塑料来自海洋垃圾。他把他们收集起来再统一融塑成大小形状不一的螺母。
这可太酷了!
总之,时间过去了三周。艾玛一次都没出现过。
我有点失落,但是有安东尼在,我就觉得还好。
我没有几个熟悉的朋友,学校里也有亚洲女孩,我偶尔会跟他们聚会,但是总也聊不到一起去。她们更关心奢侈品和留在国内的男朋友。而我既买不起奢侈品,也没有留在国内的男朋友。和她们聊天,我总觉得无聊,或者自卑。或者非常蠢,我说的是我自己。
艾玛终于在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出现了。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给妈妈打电话,可是一连打了几十个她都没有接。我有点担心。然后我又打电话给爸爸,他说他开会在忙,等一下给我打回来。可是我一直等到七点钟他也没有打。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时候一个国内的陌生电话打了过来,我接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大吼着,用一些我听不太懂的地方方言辱骂我,我问她是谁,她也不回答,只是用尽了那些粗暴的字眼诅咒我和我的母亲。
我挂掉电话。她又再一次打进来。
“你这个狗娘养的小兔崽子!你跟你妈妈一样是一个虚伪下流的婊子!”
我再次挂掉电话,她再次打进来。
“你和你母亲都该下地狱!我告诉你!如果你们母女再不把囡囡还给我!我就去烧掉你们的房子!让安华一分钱都不再给你们!你等着!”
安华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打电话给我母亲,她终于接起来,她似乎和那个女人一样情绪激动。
“ 小一!你爹那个王八蛋!他背着你和我在外面养了一个小的!我告诉你!他们老程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全该下地狱!程小一,你听着,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许叫程安华作爹!”
我挂了电话。
父亲也打过来,“对不起,小一,爸爸刚才在忙,你还好吗?你好好学习,你不要听你母亲胡说,不要听她乱吵,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参与,知道吗?你只要好好学习,以后做一个有用的人… …”
我再次挂掉电话…….我闭上眼睛,关掉手机。
我想象着自己是一个透明的人,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再也没有人能看到我,再也没有人能辱骂我,再也没有人能打来电话让我别做谁的女儿或者要我做什么样的人。
“嘿!你在这儿干嘛呢?冥想吗?” 艾玛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我屋里来。
我睁开眼看着她。
“你还好吗?怎么不接电话?我打了得有一百个电话给你!” 艾玛皱着眉头盯着我。我突然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塞满了,那些东西冲破我的喉咙,涌上我的头顶,是我头痛欲裂。
我抱住艾玛大哭起来。
艾玛抱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后背,“你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我摇摇头。
“考试没考好吗?”
我又摇摇头,把那些眼泪擦到她的牛仔外套上。
“看看你,” 艾玛抽出纸巾轻轻按压我的眼睛,纸巾吸饱了水分,变得沉重起来。艾玛把那些纸巾捏成团扔进垃圾桶。
“ 你需要放松一下,放松。”她的话像是有催眠作用,我闭上眼睛。
“张开嘴巴,” 她说,然后我照做了。
艾玛在我的舌头底下放了一小片压片糖果样的药片。那糖果很酸,酸得我整张嘴巴都开始麻了起来。然后那股酸涩蔓延到我的脸颊和额头,我的头变得很大、很重,使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又真实的梦。
我梦见我跟着艾玛去了一家叫做sisy的小俱乐部,然后在舞池里拼命地蹦跳着。我这辈子第一次去俱乐部,我第一次知道要把手包存放在柜台里,第一次喝龙舌兰和苦艾,那些苦涩刺激的液体流过舌尖,顺带着那颗压片果糖冲进我的胃里。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思维开始越来越广阔、越来越无拘无束,程小一的肉身似乎在那些震耳欲聋的音浪里被冲散了,只剩下一个虚有的、不实的灵魂。那个灵魂有一千万种斑斓的色彩,它远远超越了程小一平庸无趣的肉体,她幻化成一束光,穿梭在俱乐部的舞池里。
那道光在疯狂地、快乐地跳跃着。
然后我梦到安东尼。
梦到他从人群里走过来,低下头亲吻我。在艾玛的注视下亲吻我。我隐隐担心艾玛会生气,可她似乎没有。她快乐在舞池的另一端随着起伏的音乐跳跃着,自我陶醉地闭着眼睛。我突然担心起来,我不想让艾玛看到这一刻,我偷偷拉着安东尼的手走到门外,然后在路灯底下把脸贴到他脖子里。
安东尼的身体很热,“艾玛。”他说,“你喝醉了。”
可我不叫艾玛。我用手指堵住他的嘴,我不是艾玛。可我说不出来,我搂着他,和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宿舍里。安东尼用门卡打开门,把我放在床上,然后他转过身关上门。走到我身边。
“艾玛。”他再次叫我。
我不是艾玛。
我想说话,可我说不出口。那片果糖把我的舌头放麻了。
安东尼脱掉我的鞋子和衣服,然后抱着我钻到被子里。那被子里有陌生的气味,我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可我的脑袋不听使唤了。安东尼的手从我的脊背和腿上轻轻游走,像一条蛇。
“艾玛。” 他抚摸我的肩膀和手臂,却叫出艾玛的名字。
这次我不再想回答了。也没有力气回答了。
我的梦境突然变成一个长满紫藤花和香樟树的花园,我躺在花园的中间,头顶上的树枝叶蔓散,开出大朵的绚丽曼陀罗花。一阵风吹到我的耳边,那些花瓣像下雨一样落下来,把我严严实实地盖起来。我被那些温润的花瓣包裹着,昏昏欲睡。这时,有一条花色的蛇从我的脚边缓缓爬上来,攀上我的小腿,它在我的皮肤上留下粗糙的触感,它顺着我的腿不断向上爬,我有些紧张,但没有力气挣开它。我只能任由它紧紧缠绕在我的大腿上,用它的信子试探我的气味和温度,然后在我困顿得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它趁机地钻进了我的身体里。
“艾玛。” 安东尼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
第二天早上我在自己的宿舍里醒来。
安东尼不在,而艾玛坐在我的身边,抱着胳膊看着我。我惊恐地看看自己,又看看她,“我,我很抱歉。艾玛,我真的很抱歉。”
艾玛耸耸肩,“你在抱歉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怎么… … 我不记得了。”我慌张地坐起来,揉揉眼睛。我没勇气把昨晚的梦描述给艾玛。
艾玛站起来,伸个懒腰,“你昨晚喝醉了……送你回来以后你就呼呼大睡。没什么好抱歉的。” 她看看窗外,“ 每个人都会在期末考试之后喝醉的,不止你自己。”
她打个哈欠,“ 走廊的地上全部都是呕吐物,你出去的时候可要小心一点。”说罢,她转身走了出去。
4
从那天起,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除了我少数几个的老师,没有人再叫我程小一。每个人都开始叫我艾玛。无论我走到楼道里,还是在宿舍外的便利店,甚至那些foxtons集市上的摊主也知道了我的名字,不。他们知道的是艾玛的名字,不是我的。程小一这个名字像是消融在水里的雪花,无论我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了。
这令我惶恐。
可是我不是艾玛。
我试图跟那些人解释。可他们要么就是一脸茫然的看着我,仿佛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要么就是哈哈大笑地走过我身边,仿佛我是一个笑话。尤其是安东尼,他总是摸摸我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但艾玛并不惊奇。
她像看着一个笑话一样看着我,“你那天喝醉了以后跟所有人自我介绍,嘿你好,我叫艾玛,真的。我可没拦着你,毕竟你也该有个英文名字,叫艾玛没什么不好。”
她张牙舞爪地跟我表演那天我喝醉了以后的样子,我羞愧地恨不得钻进地毯下面。
“没关系。” 艾玛安慰我,“不是我扯谎,只在foxtons这个小区域内就有无数个艾玛!这是个不错的名字,所有人都可以叫自己艾玛!你为什么不可以,艾玛有什么不好?”
她说的也对,艾玛这个名字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是在国内,每个人都可以叫“明”。李明、小明、方明、陈大明……我也开始觉得叫艾玛或是叫程小一,在这个没人说中文的国度,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了,”艾玛转过头看我,“ 我看中一家不错的公寓,两个卧室,附近还有很棒的酒吧和电影院。你愿意跟我一起分担房租吗?”
在伦敦生活,找朋友合租公寓要比住在宿舍便宜很多。我父母给我的生活费除去学校住宿的费用之后就少的可怜。我一直想找个朋友合租,可是在刚去的几个月里,要结识到靠得住的朋友并不容易。但艾玛很好,她主动负担了三分二的房租,因为她需要那个更大的卧室,还有大部分客厅。因为她的衣服太多了,卧室里的衣柜根本放不下,需要在客厅另外置办一个简易衣柜。
她的新公寓在西区,一个叫elephant & castle(大象堡)的地方。那栋公寓楼很不错,楼下有希腊菜馆和酒吧,旁边还有一个购物中心。隔一条马路时一个叫做圣玛丽公墓的公共坟场。旁边还有邮局和教堂。
这里离shepherd’s bush很远,而且地铁不方便,说真的我有些犹豫。
“你肯定会喜欢的。” 艾玛一副非常了解我的样子,“我保证你会感恩每天可以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学校的。” 她说。
她说的没错,我没法否认。
从大象堡坐49路公交车可以直达学校,并且不需要换乘。公交车很准时,并且不像地铁那样经常性停运或者罢工,最重要的是,这路公交车会经过泰晤士河、伦敦眼、伦敦地牢、大笨钟,然后途径格林公园和海德公园。这几乎是伦敦最好看的全部风景了!
我太爱这趟路线了。
于是,我几乎第二天就把我全部的东西都搬了进去。艾玛住在那个更大的卧室,而我住在另一个小的,但那个不错,有独立的卫生间和一个书桌。最重要的是在冷森森的公寓里,只有这个卧室有取暖器。
对这一切我都满意极了。
安东尼听说我搬到了elephant & castle有些担心。“那是黑人居住的区域,你确定要搬去吗?肯定不会比宿舍里更安全的。”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不舍。
艾玛抢在我前头,“嘿,我还不知道我们中间有个种族主义者呢!”
安东尼停了耸耸肩,“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没事的。”我说,“我会照顾好艾玛的。”
艾玛看着我甜蜜地笑了笑。
安东尼也放心了,他点点头,“我相信你会的。”然后他搂住我的肩膀,亲亲我的额头。
最近安东尼对我很亲密,但艾玛似乎并不介意。
我似乎也习惯了。
这里的人喜欢亲吻和拥抱,连我的老师都会在跟我道别时拥抱我。还有我的朋友,住在隔壁的怪人,还有艾玛和安东尼。每个人都在见面和分别时抱来抱去,亲亲左脸,再亲亲右脸。如果你亲吻了他们的左脸,而不小心忘记亲吻他们的右脸,他们就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们。
真是奇怪的习俗。
我父母从来不碰触我的身体。他们也从不拥抱和亲吻对方。在我的家里没有人会这样亲密地对待彼此。 哪怕是我和我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们也会在中间保持着两个座位以上的距离;我和我父亲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不常见面,说真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并不是很了解,我跟他真的没有很熟。
但是艾玛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她总是大呼小叫地、亲热地招呼别人,她能在第一时间跟任何人拉进距离。她总是跟人勾肩搭背、热情地拥抱和亲吻。她喜欢那样,她觉得那才是人类最基本的礼貌和相处方式。
可是我恰恰相反,我每次跟人太近都会心存畏惧。我母亲送我去机场之前抱了我一下,轻轻地抱了一下,但是我居然激动到反胃,没走到候机室的时候就吐了出来。我没敢告诉我母亲这件事,不然她肯定会生气地大骂我和我那冷漠的、没有人性的父亲一模一样。
和艾玛住在一起有很多好处。
比如她总有很多好东西跟我分享。她的化妆品多到数不清,那些瓶瓶罐罐堆在浴室的洗手台上,连放牙刷的地方都找不到。还有衣服,艾玛的衣服几乎都是重复的样式、不同的花色,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昂贵饰品,散落在她卧室的各个角落,很难想象她到底花了多少钱去买这些东西。
她的品味很好,总帮我打扮成她自己喜欢的样子。当然,我也很喜欢。
艾玛喜欢戏剧,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市中心的老维克剧院看戏。那时候在上演的经常是《歌舞青春》、《妈妈咪呀》和《芝加哥》等传统的歌舞剧。有一个月我们连续看了三场《芝加哥》,饰演凯莉的女演员腿长到令人震惊。偶尔我们也去河另一边的lyceum theatre 看脱衣舞。不夸张地说,那是我这辈子看过最精彩艳丽的脱衣舞,没有丝毫下流,只是性感可爱的表演。
艾玛还经常和我假扮成同性恋者去一家叫Heaven的酒吧与她的密友们聚会,那里有圈伦敦最好喝的玛格丽特酒。吧台的酒保是个迷人的男士,艾玛跟他非常熟络,可以坐在那开心地聊一晚上。
可大多数时候我都在一边默默地坐着。
其实,最近这段时间我发现我几乎变成了艾玛的附属品。很多时候她光彩照人,走到哪里都是大家瞩目的焦点,但是我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灰暗…… 几乎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我,我也习惯性地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毕竟有了艾玛,她就像是我们之间的喉舌。
有她在,我不需要讲话。
但我隐隐觉得安东尼越来越喜欢跟我聊天。
每次艾玛在场的时候总是她在哔哩吧啦地说。她嘴里的世界很精彩,甚至很玄幻。她自诩女巫,吹嘘自己可以预知未来——她的卧室里甚至真的有一颗像模像样的水晶球。她讲述自己父亲在印度的广阔种植园和在法国北部里尔市的巨大巧克力工厂。
那一切都像是童话一样。
可安东尼总是默默地听着,只要艾玛一开口,他就不再说话。有一次艾玛走开后他问我,“法国里尔真的有什么巧克力工厂吗?”
我耸耸肩,我愿意相信艾玛嘴里的世界。
可安东尼觉得她更多时候是在吹牛。
慢慢地,安东尼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开口讲话。我们可以聊很多东西,比如海洋污染、气候问题,安东尼是个自然主义者,他认为人类才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寄生虫,迟早要把地球表面变成垃圾厂。“如果人类继续这样的话,自己就没有生活的地方了。”安东尼看着我,“但地球不会毁灭的,地球会在人类灭亡之后的几百万年里迅速恢复,等待下一个物种诞生,然后继续繁衍。”
我点点头。虽然这是典型的自然复仇主义论调,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有道理。
“你有时候很可爱。” 安东尼突然看着我,“尤其是你安安静静听别人说话的时候。”
我真的很想问他更喜欢艾玛还是更喜欢我。
但是我忍住了。
艾玛也发现了安东尼似乎更喜欢跟我呆在一起。
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表现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经常会跟安东尼吵架,整夜整夜地在电话里大声争论着什么,直到邻居拍墙警告她小声一点。安东尼几乎不来我们的出租屋玩了,就这样,我也很难见到安东尼了。
我有点想他。
有时候放学我会在shepherd’sbush的绵羊站牌底下等他,可是连续几周他都没有出现过。我想回学校的宿舍找他聊天。但是,艾玛似乎总能看穿我的意图。她提前安排好各种活动带我去玩、要我陪她逛街。我不敢跟她说我要去见安东尼,我担心她会发脾气。
艾玛喜欢那些奢侈品百货公司,她尤其喜欢Selfridge。她几乎每样东西都要试一试,可却什么都不买。那些夏奈尔的店员看见她就翻白眼,可是她完全不在乎,她趾高气扬地走到一件衣服前,“这件我要试一试。”
店员不耐烦地看看她,“您上礼拜来试过了。”
“我上礼拜没有来过!” 艾玛瞪圆了眼睛,“把那件该死的衣服拿下来给我试一下!不然我就去投诉你们的经理!”
说实话,连我也对艾玛的行为感到有些无奈和厌倦。
不仅如此,她还会随手偷走一些精美的小件商品。
有一次我们要去foxtones找安东尼吃饭。路过附近一家手工艺品店的时候,她看上了一只陶瓷的小白鸽子。那鸽子的确很可爱,有圆圆的肚子和精巧的眼睛。
她举着那只小白鸽给我看:“放在你的卧室书桌上怎么样?”
我看了看价格,10镑。也不贵,100块人民币而已。
我点点头,“好啊,我自己买吧。” 准备掏钱的时候艾玛却把我拉到另一边,“先试试这条围巾,还有帽子!” 我们最终什么都没买就走出了那家店,可是当我回到家后才发现,那只小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摆在了我的床头柜上。
我慢慢发现艾玛有这样的小癖好。她甚至会因此而得意,“没有任何人会发现我。”
她眨着眼睛笑着,仿佛一个恶魔附身的可爱少女。
我不知道如何评价她的行为,只是我隐隐觉得这样不好。
可有的人觉得她很酷,比如安东尼的朋友凡妮莎,凡妮莎和艾玛几乎每天都胶在一起,她们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起去酒吧喝酒… … 自从认识了凡妮莎以后,我越来越被艾玛冷落了。
但我有时候不得不跟她们一起去酒吧,因为家里的钥匙在艾玛身上。
“我想回去做作业,我这学期的pofile还没开始做呢!” 我说。
“可是我答应了凡妮莎今晚上要去吃西班牙菜!” 艾玛说。
“那你可以把钥匙给我吗?” 我哀求她,“我真的不想去。”
“不行,” 艾玛断然拒绝,“你做作业的时候总是听不见敲门声!万一你睡着了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我保证我不会的!” 我辩解着,可艾玛转头就去跟万妮莎去买咖啡了。
我本以为我和艾玛在一起就不会孤独了。
可我现在才发现我越来越孤独了。每个人都是艾玛的朋友,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除了安东尼。
5
每个周末,我都会趁艾玛宿醉未醒过来之前跑去找安东尼。
我承认这变成了我们每周唯一一次秘密见面。艾玛总是跟他吵架,所以他不再来公寓找她了。但我依然愿意跟他一起做作业,聊天,或者去foxtons附近的街上逛一逛。我们最近的新爱好是跑到foxtons后面的一家咖啡店里下飞行棋。
那家店在foxtons集市那条街道的尽头,一家废旧幼儿园的对面。那家店很小,而且很隐蔽。很多藤蔓植物把大门口的招牌遮住了,所以没几个人知道那是一家咖啡馆。走进门后是一个小院子。小院子里有一个被厚厚的青苔覆盖的石子堆成的喷泉。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有水喷出来的,只有在旱季植物缺水的之后才会偶尔开一天。
老板是一个面容阴鸷的古怪婆婆。她话很少,总是盯着窗外。偶尔她也会盯着我。有一次她把咖啡送到我们的桌子上。然后盯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背后发毛。
“Dio vi benedica!” 她嘟囔了一句走开了。
我问安东尼她在说什么,安东尼说,“她说的是上帝保佑你。”
然后安东尼有跟她用意大利语交谈了几句。
我问安东尼跟她说了什么,安东尼耸耸肩,“别在意,她可能神经有点问题。”
我嘻嘻笑着看着安东尼,“她到底说了什么?”
安东尼耸耸肩,“她说有魔鬼在你身上,但我是不会相信这些鬼话的。”
我有点笑不出来了,我脑子里突然晃过艾玛的脸,“ 她还说了什么?”
安东尼看看她又看看我,“她说不要忘记你真正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我想了想,我叫艾玛…… 不不不,我叫程小一。
我的肩膀和后背忍不住起了一阵凉意,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我的背后醒来。我有些慌张地看看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了起来。
安东尼看看我,“你怎么了?还好吗?”
我点点头,“安东尼,我叫程小一,我不叫艾玛。” 我小声地说。
安东尼看看我点点头,“我知道,我记得你的中国名字。”
我喘口气。
“ 是你让别人叫你艾玛的。” 安东尼又说。
“但你以后可以叫我程小一吗?” 我赶紧问他。
“当然,” 安东尼看着我,“随你高兴。但是,小一,”他突然犹豫地看着我,“ 我想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我愣了一下,我们就是朋友,安东尼为什么会这样讲呢?
艾玛最近情绪不太好。
其实我知道她在因为什么生气。安东尼对她很冷淡,我又忙着做这学期的profile和各种各样的作业。我的理论课期末考试只得了D,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很严重的事情,学校会给我一次重考的机会,但如果我再不及格可能就要重修了。
艾玛抱怨我不陪她去酒吧,也不跟她去逛街,害得她只能呆在家无聊。凡妮莎有几次叫她去看电影,艾玛叫我一起去,可我告诉她我不可以出门,我必须要在家做我的功课。
艾玛发了脾气,暴躁地把她送我的衣服和首饰全都收了回去。
“你为什么不上课呢?” 我忍不住问,“你从不用担心期末考试,可我不行。”
“那些东西我早就会了!” 艾玛烦躁地走来走去,“我不在乎我是不是考了D,我不在乎!我没必要在这些东西上浪费我的时间,我要去看电影,看剧,积累经验,我以后是要进好莱坞的!我不会再这种低级幼稚的学校里学这些幼儿园小孩都会的课程!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浪费我宝贵的人生精力!”
艾玛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疯狂。
我不想理她,只能继续把头埋在桌上继续我的功课。
“求你了,” 艾玛委屈地站在我身边,“就这一次,就今天一天,我保证回来以后绝对不会再给你捣乱。我只是尽头跟凡妮莎约好了,我没有办法。”
“你喜欢凡妮莎对吗?” 我突然问她,“你有了凡妮莎以后几乎不跟我说话了!而且我们再也不一起去做什么事情了!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上个月我搬进来的时候你告诉我说我们要相互照顾 ! 可是,现在我觉得只有我在照顾你! 我陪你去喝酒,看电影和打牌、逛街,可是你甚至不愿意陪我在课桌前多呆10分钟,让我完成我这只得了D的理论课作业!”
我忍不住对她发了脾气。
“是的! ” 艾玛也发了脾气,她瞪起眼睛的样子像一只猫。
“ 我不愿意陪你做这无聊的作业!我就是不愿意!你自己的作业为什么不自己尽快完成?是啊,我的确说我们要相互照顾!可是你做了什么!你背着我去跟我的男朋友约会!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安东尼会喜欢你这灰不溜秋的丑小鸭吗!你别做梦啦!”
我愣在那,“我和安东尼只是朋友。”
“呵,当然,你们当然只能是朋友,可我和他是情侣,他爱我!安东尼爱的是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样令人恶心的梦!” 艾玛暴跳如雷地指责我,“你一直嫉妒我!你就是嫉妒我有人喜爱,嫉妒我比你漂亮!嫉妒我拥有一切而你只有一个支离破碎的、没有人在意你的家!”
艾玛的话太重了。
我有点承受不来,所以我回到卧室,关上门。
艾玛的声音依然在卧室外面大喊大闹,“别以为你能超过我!你永远不能!无论是安东尼还是凡妮莎,他们喜欢的人都是我!如果不是我!他们根本连朋友都不会跟你做的!你以为你算什么!一个孤独的小丑!”
我把耳塞从抽屉里拿出来,塞进耳朵里,把她的声音隔绝在外。
我不是一个孤独的小丑,我不是。我一遍遍地在心里想着。
很快我睡着了。
我梦见我变得很小很小,小到艾玛可以把我装进衬衣的口袋里。
我梦到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穿上一条很洋气的深蓝色碎花法式裙,背着她鹿皮的手工包,带着那顶绿色的毛线帽走出门去,凡妮莎在楼下等她。她们一起去酒吧喝酒,她们快乐地喝掉了整整一支红酒,然后醉醺醺地跑到电影院。
她们一起看的那部电影是一个吸血鬼爱上高中生的肉麻青春片,她们俩大笑着,兴高采烈地评论着那个男主角的身材和五官。黑暗的电影院中,艾玛抓住了凡妮莎的手,她们的手指像调情一样相互碰触缠绕着,然后两人发出细小地笑声。凡妮莎轻轻把座椅的扶手抬高,然后轻轻把手放到在艾玛的腿上。
“艾玛” ,她轻声喊她的名字,然后把鼻子里的气息轻轻吹到艾玛的耳朵里…….
而我在她衬衣的口袋里一直、一直沉睡着。等我醒来的时候,艾玛不知道有去哪里了。而我躺在艾玛卧室的床上,身边的凡妮莎还在沉睡着,她裸露出光洁的肩膀,弯曲的卷发披散到艾玛的枕头。然后她轻轻翻个身,把手搭在我的肚子上。
我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
没错,我的确躺在艾玛的床上。
可是我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纳闷地看看自己的身上,天,我居然和凡妮莎一样一丝不挂!发生了什么?我惊恐地看看她,又看看墙上的镜子。镜子里,我的面孔消失了,一张和艾玛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那。
我浑身颤抖地坐在那,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凡妮莎轻轻呼出一口气,窗帘外的阳光洒进来,洒到艾玛那张铺着樱花床垫的床上。
“艾玛,” 凡妮莎睁开眼,“你在做什么?”
“我,我。” 我想说我不是艾玛,可是我突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你怎么了?” 凡妮莎看看我,伸出手试图抚摸我的身体。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我,我,我想你该走了。” 我强装冷静地对凡妮莎说。
凡妮莎看看我,“怎么了?艾玛?”
“不!我不是艾玛!滚开!别碰我!” 我尖叫着跳起来,把床单裹在身上迅速地跑回自己的卧室。
“你这个疯女人!” 凡妮莎大声咒骂着,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她关门的时候发出嘭!得一声巨响,吓得我一激灵。
“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艾玛突然从浴室的镜子里走出来,她身上也只裹着一条床单。“你看看你做了什么!”艾玛大声冲我嚷嚷。“凡妮莎是我的客人!这里是我家!我要和她做什么!怎么招待她不关你的事!”
我吓得躲在一边,不敢说话。
“你就是这样!你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讨厌我!无论是安东尼还是凡妮莎!你都要把爱我的人全部赶走你才满意!” 艾玛用手指着我,“你就是想做一个孤独的小丑!把我身边的人都赶跑!这样你就能独占我了!你这个自私的家伙!”
无意中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艾玛的脸突然变成我母亲的样子,她指责我的话语和表情,和我母亲指责我父亲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害怕极了,只能紧紧缩在被子里,靠在床头上。
“我讨厌你!” 艾玛抓起那只小陶瓷鸽子,狠狠地向我砸过来,那鸽子在我身后的墙上爆裂开,飞成很多碎片,落在床上。鸽子的眼睛碎片落在我脚边,活灵活现的看着我,好像有了灵魂一般。
我突然想起那位咖啡馆老婆婆的那句话,“Dio vi benedica。”
我闭上眼睛。
愿上帝保佑你。
6
从那以后,我很久都没有跟艾玛讲过话。
我们两个人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各自呆在家里的两边角落。有时候她在客厅,我就跑回卧室;有时候她在卧室跟人胡搞,我就躲在自己的卧室关起门来,戴上耳塞。可是无论我怎样躲避,艾玛的喘息声却总在我耳边,像是魔鬼的低吟,激起我一身冷汗。那些夜晚我总是做噩梦,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
艾玛偶尔晚上会唱歌,那首歌的曲调和歌词都很奇怪。直到现在我听见那首歌的时候,头皮都会下意识的发麻。那首歌用的曲调是《god rest ye merry gentlemen》,但歌词却是这样唱的:
“
上帝赐你快乐,先生们。
万事入绝望,凡事皆惊慌。
请记得加百利,我们的救世主。
诞生于万圣节之夜,
从神祉的权势中解救我们。
当我们入歧途,
天赐福音,带来忧虑与惊恐。
歌颂我主撒旦,
在伯利恒、以色列,
去追寻那血浸之地,
那个沾满血的婴儿,
在此地,放入马槽里。
以真挚的信仰情谊,
将它藏匿于牧羊人的羊群,
直到彗星乍现,枯木成林,
他终将被天父遗弃。
”
这首歌让我恐惧、失眠。
由于时常睡不好,所以我总是迟到。
秋天已至,气温慢慢地降了下来。可是卧室里的那台取暖器并不管用,甚至打开它的时候我觉得更加寒冷。海德公园的树叶从繁茂的绿色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红色和黄色,远远看去像一片秋天的落叶海洋。风吹过去,那些树叶齐刷刷地为自己那美艳绝伦的姿色舞动鼓掌。49路的景色依然迷人,可是我总是在公交车上打盹儿,那些雨水落下来拍打着街道和树木,我呼出的热气凝结在车窗上,变成白茫茫一片雾气。
我缺勤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越来越多的老师找我谈话,他们告诉我如果再这样下去,就算我的成绩很好,也会因为缺勤面临不能毕业的风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艾玛依然每天晚上跟不同的人约会,喝酒,并不断地买东西回来,很多时候买来的东西她不喜欢,也不实用,就带着标签扔在地上。
我越来越反感她,希望可以回到宿舍住。可是宿舍的管理人员告诉我现在宿舍满员了,如果要等空房间要等到明年春天以后。我有想过再去租一间屋子住。可是在伦敦找房子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租金太贵了,我自己根本负担不起一个条件尚可的独立房间。
没办法,我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上锁。
快要考试那几天,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让自己出门,一心一意地趴在课桌上复习。可是艾玛不喜欢那些锁,她尖叫着说外面的卫生间在闹老鼠,希望我可以去把那些老鼠赶出去。可是当我跑出去的时候,又看到她快活地坐在客厅里,手里捧着一杯亮晶晶的香槟酒。
我憋着一肚子气,但我不想再跟艾玛发生冲突。
凡妮莎的事情的确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把她赶出去。最近,连凡妮莎也不跟艾玛来往了,所有人都开始躲着我和艾玛。我身边愿意跟我讲话的人越来越少,自从上次我把凡妮莎赶出我家之后,每次上课都没有人愿意坐在我旁边,好像我散发着死尸的臭气。
偶尔我能看到凡妮莎和其他什么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用眼神对我指指点点,仿佛我是什么神经病一样。
安东尼似乎也不愿意再跟我讲话,但我快要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每天都有人喊我艾玛,连老师也几乎忘记了我的本名,上课点名的时候,我常常会听不到自己的名字,但老师叫出艾玛的时候,旁边的同学就忍不住看看我。
我很想跟他们说我不叫这个名字。
可没人会在意这种小事。
周五下课的时候我在地铁站外面看到安东尼。他跟几个朋友在吸烟。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在这个诺大的伦敦。安东尼是唯一一个记得我名字的人。
“嗨,” 我走过去怯生生地跟他打招呼。他的同伴看到我,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然后抛下烟走开了。
安东尼冷淡地看着我。
“抱歉,我,我只是想问你一下,你是不是还记得我的名字……?”
安东尼不耐烦地看看远处对他招手的同伴,又看看我,“你有什么事情?”
“我,我只是想问你一下,是不是还记得我的名字。”
安东尼摇摇头,“请你不要这样,艾玛,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说的很清楚,我不愿意跟你继续交往,你,你太善变了。”
他痛苦地皱起眉头,“凡妮莎都告诉我了,你玩弄别人的感情,艾玛,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你别想愚弄我!也别再想愚弄任何人!学校里的每个人知道你跟凡妮莎的事情了!”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也把我当成了艾玛,他再也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惊慌地拍打翅膀,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这个隐形的牢笼。
“我,我不是……”我说着,眼泪蒙住了眼睛,想伸出手去触碰他,希望他能知道我是谁。
“别,别这样。”安东尼像是恐惧一般看着我,“别碰我。”
我绝望地哭泣着,跟他说我只想知道自己的名字。
“别愚弄我,也别愚弄你自己了,艾玛。” 安东尼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再也记不起我的名字了。那些字就像消失在空中的飞虫,我看着它们从我眼前飞过去,可一个都抓不到。我有时候想会不会是艾玛把我的名字藏了起来,故意不让我找到?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想着到底用什么办法能够重新把我的名字想起来。我想到各种蹊跷的办法,我甚至想到了如果杀掉艾玛,我会不会恢复正常?
当然,我只是想想。如果没有她,谁会跟我一起负担房租呢?而且除了她,谁还会愿意跟我说一句话呢?
很快,我和艾玛都陷入了孤独的境地。
没有什么人愿意跟我们讲话,我们只剩下我们自己。
一个雨后的傍晚,天空变成了好看的粉色。那天艾玛心情不错,她主动跑过来跟我示好。“ 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她说,“除了我们俩,现在没人愿意跟我们在一起。”
“可是我不能陪你去酒吧,或者去玩,我要做作业,我如果不完成作业,或者缺勤,我会被开除的。”我对她提出要求。
艾玛看看我,“好吧,好吧,那我们来商量一个条件,工作日我陪你完成课业,而周末是我的,你不能跟我抢时间。我要去酒吧,还要见朋友。”
我点点头,“但是周日晚上不能出去,因为周一很多课,我不能缺席。”
“没问题。” 艾玛答应地很爽快。
从那以后,艾玛果真遵守预定。周一到周五,她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而我只能在周五晚上和周六陪她去酒吧,剧院,还有SOHO那些喧闹的俱乐部。那段时间几乎是我在伦敦的回忆里最高兴的一段时间。有艾玛在,我并不孤独了,然而她也不到处乱跑了,只是她依然不怎么上课。她没事的时候就呆在家里一颗接一颗地抽烟,直到把卧室里的墙都熏成了黄色。
我们还养了一只黑色的猫。
那只猫很淘气,又柔软的黑白毛色和粉色的小爪子。它每天都睡在我的脚边,艾玛给她起名字叫做疯子,因为它总是半夜在屋里面疯狂地跑来跑去。它喜欢吃小鱼干,也经常抓老鼠放在我和艾玛的卧室门口,吓得我们大喊大叫。我和艾玛周末出去骑自行车的时候,疯子会很小心地趴在我的肩膀上,或者藏在艾玛的连帽衫的帽子里。有时候我们坐公交车去郊区,公交车上的老奶奶看到它,会笑眯眯地把手里的面包撕下一小块给它闻一闻。
我和艾玛都很爱它。
冬天来临之前,我父亲出差到巴黎。他提前几天跟我打电话,说让我去巴黎跟他见一面。
“去吧,我喜欢巴黎!而且从伦敦到巴黎只要坐两小时的火车!我们可以去巴黎春天逛一逛!” 艾玛看上去比我还要兴奋。
但我却隐隐不安。
我申请了申根签证,那时候英国还没有脱欧,所以去法国的签证只要三天就做好了。然后我买了欧洲之星的火车票,和艾玛一起去巴黎看我父亲。我们在车上时还坐在一起,只是列车员来检票的时候,艾玛却说去上厕所,走开了。
我把我们的票递给列车员,“ 我的朋友去上厕所了。”我解释说。
列车员看看我手里的票,莫名其妙地看看我,然后只剪了其中一张,“这张是回程票,请你收好。” 她说。
我看看手里的票,没错,上面真的是回程票。可是我再找艾玛的车票,就找不到。我明明记得我们一起买了两张票的。
奇怪。
过了一会儿,艾玛还是没有回来。我去厕所看看,艾玛并不在那儿。我又往后看看,心想她一定是去餐车喝酒了。我暗暗叹口气,只希望她记得带着自己的车票。
列车到达巴黎北站,我的父亲在站台上等我。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那,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给你介绍,这是潘。” 我父亲说。
我对那女人点点头。
“你好。” 那女人说。
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听出了那个声音,那声音来自于打来电话辱骂我和我母亲的人。潘挽着我父亲的手臂,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似乎已经宽恕了我和我母亲的罪过。
“听说你在世界一流的艺术大学里深造。你父亲一直在说起你,你是他的骄傲。” 潘说,口气温和而傲慢。
我没理她,兀自低着头走着。
我父亲跟我并肩走着,他习惯性地像小时候那样拍拍我的肩膀。
“你在这里还开心吗?”
我点点头。
“怎么会不开心呢?”潘说,“她花了那么多钱,上最好的学校,穿最好的衣服,她简直是世界上最开心的女儿了!”
我父亲从手里递给我一只手工的牛皮软包。
“这是你父亲在意大利给你买的,我们的同事都羡慕死了,一只要两千多欧!” 潘又抢着说。
我点点头。
我父亲听着潘的话,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潘说,她捂着肚子,“你马上就要有一个小弟弟了。”
我没有为这个好消息感到高兴,我只觉得一阵头晕。恍惚中我看见母亲的样子,她神情绝望地指着我的鼻子,“ 你和你父亲一样!你们都背叛了我!”
晚上,我父亲要和潘一起去参加鸡尾酒会。
我推脱不舒服,独自走回酒店。
路上,我经过巴黎近郊的瓦滋河(Oise River) 右岸。我静默着,注视着那缓缓流向远方的河流,突然幻想自己如果跳下去会怎么样。我会被淹死吗?会被那些河里的鱼儿肢解成一小块、一小块吗?我想起在这条河上游的维尔小镇,梵高曾在那片河岸寂静的麦田里对自己的脑袋举起手枪。那时的他获得了永和的宁静吗?那么,相同的,在寂静和优美的星空之下,我可以像他一样就此解脱吗?黑夜中的河流,有一些东西在无声地诱惑着我。我义无反顾地爬上河岸的石栏,过去人生的前二十年像是电影的画面,在我眼前匆匆流逝而去。
“嘿!” 艾玛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别,别跳下去!” 艾玛走过来,紧张兮兮地向我伸出手,“如果你跳下去,我会跟你一起跳下去的!可我现在还不想死呢!”
我转过头,站在河岸的石栏上看着她。
“艾玛,” 我看着她,“为什么上帝要创造我?” 我问。
艾玛想了想,“上帝是个骗子,他和魔鬼一样,只是为概率服务的刽子手。”
“那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幸?”我问。
艾玛看着我,“你跟所有人都一样。幸运与不幸运都是随机分布的,你没有什么比别人更幸福的,也没什么比别人更不幸的。”
我看着她。
艾玛很少会这样认真地跟我讲话。
“如果你想跳,真的想要结束生命的话,算我倒霉,我肯定会跟你一起死掉,” 艾玛说,“ 但是如果你不想我和你一起死去,就现在下来,把你的手给我。”
我看着艾玛,“你不必跟我一起死。”
“我别无选择。” 艾玛看着我,耸耸肩。
我伸出手拉住她,从石栏上跳下来。
艾玛紧紧抱住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老天,我可不会游泳,还好你没有跳下去…….”
“对不起,” 我忍不住哭出来,“我真的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嘘,好孩子,” 艾玛用力地抚摸我的背后,“ 别怕,别怕,我在这儿。”
第二天,巴黎下了小雨。整个街道昏沉沉、阴暗暗。跟伦敦不同,巴黎的街道总是脏兮兮的,只要一下雨就会有很多泥泞的所在,哪怕在最繁华的街上,你也总能看见那些随地乱扔的垃圾袋和来路不明的废弃纸片。
和父亲吃过早饭以后,我只想待在酒店不出门。但艾玛兴高采烈,连酒店早餐的酸奶和柠檬汁都让她赞叹不已,“ 巴黎的东西比伦敦好多了!连早餐都比伦敦不知强多少倍!”
我无精打采到耸耸肩,“我觉得差不多。”
艾玛不依不饶地拉着我的袖子,“ 为了庆祝我们活下来,我们今天必须去巴黎春天买点好东西!” 我把那只软皮包递给她 ,“我父亲送我的包送你了,但我真的不想去。” 我只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行。” 艾玛说,“今天是周六,是我说了算的时间,你要遵守誓言。”
我叹口气,只能随她去。
艾玛拖着我走在巴黎春天百货公司的市场里。和以前一样,她挨家挨户地把那些奢侈品的商店逛了一个遍。从夏奈尔到古琦,再从巴黎世家到路易威登,她像个虚荣心泛滥的小姑娘,差不多试遍了所有的专柜,丝毫不介意那些柜员傲慢无礼的嘴脸。
而我只看到一件商品。
一只杜若色的牛皮贝壳包,是巴黎世家当季的打折款。我站在那只包前面仔细查看着上面的标签,数着那些小数点后面的零。我摇头叹气,转头看看艾玛,她也正在看着我。
“真美啊。”艾玛赞叹说,“这只包太漂亮了。”
“嗯。” 我点点头。
“跟你的裙子正相配!”
我那天穿着见深蓝色的碎花裙,是在foxtons集市上花3英镑买来的。我笑笑,“也许这个包还配不上它,算了吧。就算配得上,我也买不起。”
艾玛看看那标签,“你买的起,你卡里的钱刚好够。”
“艾玛,你怎么知道我卡里有多少钱?更何况,我怎么能花掉一学期的生活费去买一只包呢?”
“为什么不能?” 艾玛大惊小怪,“你要相信自己,你完全配得上这只包,况且就算真的买了,你也不会后悔的,你肯定会想到其他的办法过完这个学期。”
我笑了笑,“我们的理财观念真的很不一样,朋友。”
艾玛耸耸肩,她不客气地嘲笑到,“只有你们中国人才会把吝啬当成美德!”
“我不是吝啬,我现在还没有赚到钱呢,我父亲娶了别的女人,我不想再花他的钱……”我辩解说,“而且,我不需要这么漂亮的一只包,我没有用,以它的大小还装不下我一半的电脑。”
艾玛看着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对你自己好一点儿?”
我哑口无言的看着她,我对自己不好吗?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7
在我们回到伦敦之后的第二天,艾玛再次消失了。
直到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描述那诡异的一天。那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从房间里醒过来。猫咪疯子还趴在我的脖子旁边睡着。前天因为要陪艾玛买东西,所以我们一直到晚上才回到家里。当我们把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抗倒电梯上时,公寓前台的小姐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是那些做代购的中国女人。我回到家时已经疲惫不已,我把那些购物袋堆放在艾玛的卧室里,然后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洗澡睡觉。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不断地梦见那只杜若色的贝壳包。
它在我梦里闪耀着迷人的温柔的光彩。
我在梦里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把它买下来。
等我醒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窗外的阳光从厚重窗帘的缝隙里射出来,刺得我眼睛痛。迷糊之间,我先是摸到了枕头边的猫。然后我缓缓地眼开眼睛,猫咪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坐起身来,前几天连续的行走让我腰酸腿痛。无意中我低下头,突然看到一件杜若色的皮子在精致的布袋里露出一角。
我再次揉揉眼睛,仔细地看着那只布袋,打开那布袋上的束口绳子,杜若色的包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是那只我魂牵梦绕的杜若色贝壳包!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它,还以为我依然在梦里。
“艾玛!” 我下意识地大声喊她。
可是艾玛没有回应。
我走出去,房间里空荡荡的。
艾玛的卧室没有拉窗帘,那些从巴黎带回来的奢侈品堆在地上和床上,各种颜色和各种形状的包、围巾、手套、裙子,像是时装秀场的后台一样凌乱。
“艾玛!” 我又喊了一声。
依然安安静静的房间,只有我自己。
我的母亲突然打进电话来,“你为什么把信用卡都刷空了!” 她惊声尖叫着。
“我,我没有。” 我愣在那,赶快打开手机,却发现手机上面密密麻麻地交易信息。
“你这样可不行!”母亲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怎么能这样花钱!你把你这学期的生活费都花掉了!你到底买了什么!你自己想办法吧!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了!”
我挂掉电话,注视着散乱在屋里的奢侈品,一头雾水。
艾玛一定是用我的卡去刷了这么多的东西,在我睡觉的时候。我满屋子找我的卡,终于,在一个古琦的购物袋里发现了它。我迅速跑去银行检查里面的余额。果然如母亲所说,我彻底透支我的信用卡,并且花光了所有的现金。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艾玛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真的想不明白。可是我怎么能任由我的钱就全买了这些无用的奢侈品呢?我带着那些从巴黎买回来的东西,找到了一个在海外做代购的女孩子,让她帮我把这些东西全部转卖出去。那女孩子很高兴,说我帮她省了往返巴黎的车票。无奈之下,我花光了最后一点现金,把那些昂贵的奢侈品邮寄给了伦敦北部的那个中国女孩。
几天后,做代购的女孩帮我卖掉了所有从巴黎带回来的奢侈品,并且多付给了我150磅佣金。我曾想把那只杜若色的包也卖掉,这样我就能不再为生活费发愁了。
但我犹豫再三,还是留下了它。我把它小心地装在布袋里,藏进衣柜里。
我一直在等艾玛回来。
可从那天起,艾玛就像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回过公寓。我找遍了每一个她爱去的地方。无论是剧院、咖啡厅、护肤中心、宠物市场、西班牙菜馆,还是那个叫Heaven的同性恋酒吧、wasabi日本自助餐厅,还有皮卡迪利大街上的每一家店铺,还有学校、TATE美术馆…….
我甚至去问了凡妮莎,她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我。
“你这个疯子。” 她转头走了。
我真的非常绝望。
我唯一的朋友不见了,可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
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圣诞节前。我把艾玛在大象堡租赁的那间公寓退掉了,因为我自己无法负担那么高额的租金。我找个机会又搬回了宿舍。但宿舍里不能养猫,更重要的是,猫粮和猫砂很贵,几乎占据了我四分之一的生活费。我托朋友打听了很久,终于联系到住在利物浦的男生。那男生一直想养一只猫,它很喜欢疯子。于是我把它装进托运箱,交给了前往利物浦的朋友。
疯子走的时候我没有掉眼泪,只是匆忙把它从到车站,然后匆匆赶到宿舍。我告诉自己不能回头,不能留恋。我没有资格回头和留恋。
可是我一遍遍地梦到它粉色的小爪子,在梦中一次次搭在我的鼻子上。
我也开始做代购,和那个帮我卖货的女孩搭伙。
我去巴黎和西班牙买便宜的奢侈品,然后让她在国内的销售渠道里卖出去。我们赚了一丁点钱,虽然不多,但想到不用再找母亲要生活费,便有了些生活的底气。我节省开支,除了吃饭和交通,我几乎不出门,也不买任何零食衣服,我把艾玛那些带着标签的衣服在跳蚤市场转卖出去,卖了不错的价格。我想过艾玛知道了可能会怪我。但我宁愿她怪我,也不愿意再去求我那神经质的母亲。
没有了艾玛整夜的吵闹和无止尽的社交,我也终于可以把精力放回学业上。年底的期末考试,我拿到了两个B和一个A,我的老师也不再找我谈话了。他们高兴地祝贺我顺利地跨入下一学期。
还有两个服装系的老师,她们喜欢我的东方面孔和身高。她们把我介绍进服装系,给服装系的学生做时装模特。免费帮那些学生走了两次秀之后,学校的人也不再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了。
元旦那天,我和几个国内的朋友挤在泰晤士河畔等待烟火表演。夜幕低垂的时候,泰晤士河的水缓慢地流向远方,倒映出大笨钟和荧光蓝色的伦敦眼摩天轮。我在几个朋友的簇拥下挤上桥去,人非常多,密密麻麻地挤在河边,你几乎不可能在平时看到伦敦街头上有这么多的人。
我许久没有觉得这样放松过,我想我需要人群,只有在人群里我才能感到安全。在那些烟火腾空而起的时候,我恍然间看到不远处的安东尼。他靠在桥边的围栏上,和一个女孩儿拥吻在一起,那个女孩带着一顶绿色的毛线帽。
是艾玛!我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
另一颗烟火咻!得一声飞上天空,并在我们头顶上燃爆起来。霎那间,流光四射。安东尼和那女孩在那桥上回过头遥望天空,我才看到那帽子底下的脸蛋儿并不属于艾玛。
我有些失落地把眼睛转到别的地方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艾玛。
她像那颗迅速升起又瞬间落下的烟火,飞快地消散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