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妈妈
十一年里，陈佳铭和妈妈见面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过来。丁小禾女士的再婚生活看起来颇为滋润舒坦，奔五十的人了，皮肤相较同龄人精致光亮得多，白皙颈间的名贵项链、纤细手腕上的限量款手表和脚上一双足以抵上陈佳铭小半年工资的小羊皮软底鞋，加上知识女性与生俱来的高贵典雅娴静气质，美的不张扬却又美的深入人心，活脱脱上流阶层资深名媛一枚。
陈佳铭和妈妈不亲近，身边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也不刻意“粉饰太平”。每次从日本归来探亲，妈妈都会和儿子约在上海的高级餐厅见面，礼貌性地送些价值不菲的“伴手礼”。交流甚少，无非是问些无关痛痒的生活日常，丁小禾从不啰嗦，年轻人不喜被“盘问”被“打探”，嫌烦，她懂经的。吃过饭，丁女士便返回住所，通常是闹市区的五星级酒店。陈佳铭相反，不怎么关心妈妈再婚后的状况，当年她选择将他寄养在外公外婆家，与结识不久的日本人远走，他大概就清楚世界是怎么回事了。
丁小禾是日语教师，严谨刻板是职业带给她的烙印，但也难说是否是流淌在骨血里的。她对家人的要求素来严格，儿子的学习成绩、兴趣培养，丈夫的职位晋升、生活习惯等，都试图尽在掌控！脸上的笑容稀罕如狮子座流星雨，鲜少有温暖柔情的一面流露，在陈佳铭的记忆里，与妈妈的牵手拥抱画面及不上一部亲情电影出现的次数，偶尔想对妈妈撒娇，却总被各种理由忽视推脱，遇上丁老师心情不好时兴许还会遭来一顿呵斥……陈佳铭爸爸的病故，让这个争吵频发的家庭不再硝烟弥漫，要求上进渴望过上好生活的丁小禾迎来了人生的转机。
离开的前一晚，妈妈拍了拍他的背：“你已经是个12岁的小伙子了，该懂事了，以后要和外公外婆互相照顾，知道了吗？”
知道了吗？他应该知道是不是？可他偏不点头。他不要让她放心。
每次丁小禾都是只身独自返沪，她的日本丈夫不出现。陈佳铭听到妈妈对外婆说：“日本人对于亲情比较淡，也不喜欢家里来人，基本都各过各的。”所以，他们一家子在他眼里，显然不受欢迎。他才不要去，谁稀罕。
大学毕业后，陈佳铭在一所私立小学担任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结果还是和疏远陌生的妈妈一样，成了一名教师，咳。班里的学生性格迥异，各有各的调皮，也各有各的可爱，有时候和他们在一起，陈佳铭仍会感受到世界上并不多的温情。其中，有个叫Jaden的男孩，让他印象深刻，又或者与其说是Jaden，不如说是Jaden的妈妈，在陈佳铭的记忆里，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初识Jaden妈妈是在家长会上。Jaden的帅气应该是遗传于她，窄长的上镜脸，直挺挺俊俏的鼻子，一双黑瞳光波潾潾，陈佳铭足足看了5秒，忘了眨眼。她的声音轻柔异常，和煦的浅笑，有让人忘却烦恼的功效。简单地询问儿子在校的情况后，转而向年轻的班主任致以感谢，一切都显得极为有家教，极为有涵养。她身上的一部分像极某个人，优雅体面，内心很强的秩序感，节制含蓄，独独不同的是，眼前的女子温暖柔和，予人亲近感。
之后再看到Jaden，就没法和以前一样了。透过孩子清澈纯真的眸子，他看到了她。学校的运动会，如他所愿如期而至。和上次披散长发的模样稍显不同，脑后盘起的发髻更添温婉灵秀，瘦削的肩更凸显她的娇小。为儿子精心准备了果茶、糕点和汗巾，当小Jaden在跑道上奋力冲刺时，陈佳铭注意到她在场边大声地为儿子加油呐喊，手臂挥舞着充满热忱，和家长会时的女人判若两人。Jaden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绩，他自己似乎略略不满，嘴角牵动不起来，妈妈倒十分满足，何等亲昵地搂着宝贝，给亚军竖起了大拇指。轻轻为他擦去汗水后，在耳边轻声说了什么，Jaden笑了，露出洁白的小牙齿。同样温暖的他，给小伙伴们分发着妈妈亲手做的小饼干和寿司卷。她站在儿子的身后，将所有看在眼里，陈佳铭站在她身后，将所有看进心里。
陈佳铭单独遇到她，是在医院。排队挂号时认出，她的意外一点不隐藏，骤然呈现孩子般的讶异，陈佳铭差点被逗笑。患病的她除了苍白些并无他异，低低的鼻音里散发柔弱，除了垂怜还是垂怜。无奈，上午的号都挂满了，俩人都被安排到了下午就诊。中间一个半小时的空隙，该是上天恩赐的。
就近的西餐馆，传来小野丽莎浑厚低沉的磁性嗓音。对坐闲聊，话题围绕着小Jaden，孩子的作用有时不容小觑。提到儿子，她立即露出满足地笑：“是的，是个温暖又贴心的孩子。经常说出让人感动的话，小小的脑袋里，好像总存着许多宝藏……”意识到在老师面前“自夸”了，她又即刻害羞起来：“没办法，妈妈的眼里，孩子总是好的。”
妈妈的眼里，孩子总是好的。真的吗？丁小禾女士，是这样的吗？
她暂停了话题，低下头，安静地吮着吸管，长而浓密的睫毛一定是从洋娃娃的脸上“移植”而来的。
“你多大？”陈佳铭不知问谁借了胆，嘴里跑出这么一句不礼貌地话。
“什么？哦…34了呢。”她的眼睛瞪得出奇的大，估计又被惊到了。34，不像，太不像了。那个谁，今年49了吧？不像，太不像了。
放学后，孩子们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了。小Jaden背着书包出去了又回来，妈妈还没到，可能是有事，晚点了。陈佳铭把他接到办公室做功课，自己批改作业，黄昏下的两个人，如父如子，如兄如弟。Jaden妈妈赶到的时候，衣裙已被雨水打湿一小半：“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家里正好遇上点突发状况，所以晚了。”摸着儿子的头关切地小声问：“饿了没？”小Jaden没作答，小脸转向陈佳铭：“陈老师，你有纸巾吗？我想给妈妈擦擦。”
陈佳铭回过神，速速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他，稚嫩的小手在妈妈的衣衫上笨拙地摩挲着，100%地认真投入。陈佳铭注意到她头上沾到的小碎叶，趁她埋头忙着清理时，悄悄为其捻去，触到那柔软纤细的发丝。丁小禾的就干硬许多，她睡着时，年幼的他曾偷偷拔下过一根。
原来，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从头到脚。
时隔两年，丁小禾女士再度“微服出巡，照拂恩泽”，母子二人照例约在上乘地段的知名餐厅会面。刚踏进门，就被一家三口的幸福同框震住。其实有什么可惊讶的呢？难道可爱的Jaden不配？难道迷人的Jaden妈妈不配？男主人干练，利落，精神，装扮得体，现在很难说Jaden的颜值究竟遗传于谁了。时而替宝贝儿子擦嘴角，时而轻抚娇妻的背，从他的眼神里投射出对家人满满的宠溺与爱。她仰着精致隽秀的脸听先生说着什么，又捂起嘴窃笑，眼睛变作弯弯月牙，薄薄的身板跟着轻微颤动。
陈佳铭陡然醒悟：不配的是他。
丁小禾这次回来，是给儿子庆生的。生日礼物是一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
“接着，我可能会有段时间不回来。”丁小禾的口吻装作轻描淡写。
“好。”陈佳铭的漠然不在乎是真。
“做老师…觉得好吗？”
“也没什么好不好，就这样吧。”
“现在的孩子…难教吧？”丁小禾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儿子愈发坚毅的脸庞。
Jaden一家起身预备离席。眼尖的学生欣喜地奔向被眼睛“猎”到的老师。
“陈老师，你也来吃饭啊！”
陈佳铭尴尬地笑。登对的夫妻二人上前来打招呼，简短不失礼节。丁小禾不被问及也意料之中地未被提及。门外的三人肩并肩同行，如同一个大写的“M”字形，稳固坚定，牢不可破。
“有女朋友了吗？”第一次开口。丁小禾对儿子的隐私向来小心翼翼。
“……”
“后天上午9:00的飞机。有空的话，就来吧…”丁小禾局促地喝了口咖啡。苦涩的滋味盈满口腔。
“后天上午有课，请不出假。” 陈佳铭复制黏贴一样，也跟着喝了口咖啡，奇怪，品不出味道，味觉如同那三个背影，转而就消失了。
不久，陈佳铭辞职了，决定去几个一直向往的城市走走，前路未知。远在日本的丁小禾女士半年前被确诊卵巢癌三期，目前正接受全面的治疗，生死未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