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反母性指南
作者:Hélène (转载 请与作者联系)

乔伊逃脱了囚禁,却无法逃脱“母性的陷阱”。乔伊之殇,也是现实中多数母亲的痛点。几乎没有哪个妈妈不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为孩子做出的选择是最好的吗?我有像别的妈妈一样尽力了吗?为什么我不能做出又好吃又好看的早餐,也不能永远保持好脾气?几乎每个妈妈都曾担心自己不是好妈妈,不够完美。当大部分妈妈做得太多,而不是做得不够时,或许,唯有回归到母性本身才能帮助我们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在精神分析领域,荣格原本沿着弗洛伊德的路径前行,最终却偏离了弗洛伊德学派,在集体无意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所谓集体无意识,是与个人无意识相对的,荣格指出,个人无意识曾经存在于个人的意识当中,但是由于忘记或压抑,渐渐退出了意识领域,变得无从察觉,而“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来不在意识中存在过,所以从来不为个体所获得,只是由于遗传的缘故而存在”。
如果你并不能理解荣格解释的集体无意识,那么,我想用女性成长的例子来帮助你搞清楚什么是集体无意识。波伏瓦说过:“女人不是天生的”,那么女人是如何成为女人的?她说:“女人是被塑造的。”从集体无意识的视角出发,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一个女孩从出生起,她身边的所有女性,甚至于传说中、书本上、屏幕里的所有女性,尽管没有直接参与她的教育,却已经为她的生活提供了范式,引导她成为女人。对这个女孩来说,甚至不需要更多面对面的规训,就足以使她像外婆、母亲,或其他女人那样生活。
电影《房间》上映于2016年,改编自爱尔兰作家爱玛·多诺霍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一个女孩作为性奴被囚禁在一个狭小房间里长达七年之久的故事。
逃脱密室的母亲
17岁的乔伊偶然遇见了叫做“老尼克”的大叔,大叔谎称自己的狗生病,将乔伊掳走并囚禁在自己家花园里一个改造过的工具棚里。两年之后,乔伊生下了儿子杰克。她和杰克把这个狭小的空间叫做“房间”。房间没有窗户,仅有一个天窗,里面的家具只能满足母子俩基本的饮食起居,老尼克每周日都会来到房间,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同时为他们送来生活必需品。
电影的叙事开始于杰克五岁生日这一天,如果没有提前看过影评,他的长发会让人将他误认为一个小女孩。杰克从妈妈身边醒来,对房间里的所有物品说早上好,开始了新的一天。他的声音稚嫩、清脆,语气轻快,仿佛每一件物品都是他最好的朋友。随着剧情的展开,乔伊的故事渐渐变得清晰。
在这间逼仄、简陋的房间里,乔伊以自己的方式教杰克认识世界,她为杰克编织了一个美好的神话。她告诉杰克,他们生活的地方就是地球,房间的外面是外太空,地球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尼克是魔法师,定期为他们送补给。每次老尼克来的时候,乔伊都让杰克睡在衣柜里,她从不让老尼克和杰克有任何接触,甚至连目光接触也被禁止。杰克与世界唯一的联系来自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乔伊告诉杰克,电视里的人都是外星人,那些树、小狗、蜗牛……都是外星生物。乔伊每天都和杰克一起做运动,以此保持健康,有时候他们会站在天窗下面大声呼喊,等待“外星人”的回应,却没有一次能够成功。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老尼克停止为杰克提供维生素片的那一天,那天,他向乔伊抱怨自己失业六个月,没有钱负担多余的东西。就在那一刻,恐惧被植入了乔伊的心里,驱使她开始酝酿逃跑的计划。
乔伊亲口打破了自己构建的神话。她告诉杰克,地球很大,房间的外面不是外太空,电视里的人也都是真实存在的,推开这扇门,他就能看到大树、小狗和蜗牛。
五岁的杰克最初是抵触的,比起真相,他似乎更愿意相信神话。然而,乔伊决心已定。在她的精心布置下,杰克逃出了房间,接到求援的警察最终也解救了乔伊。然而,逃出密室,仅仅是个开始。
审判与创伤
离开房间的杰克生平第一次呼吸到户外的空气,感受到自然的光线。那一刻无比动人。他终于相信了妈妈说的话,相信了大树、小狗和蜗牛的存在。
乔伊被囚禁的七年间,她的父母已经分手,母亲和情人住在原来的房子里,那里还保存着乔伊的房间。乔伊和杰克回家之后,陷入了新的困境。杰克无法开口讲话,每一次看到陌生人,他都会躲在妈妈身边,回答他人的问话时,也需要通过妈妈转述。
乔伊更是陷入了艰难的恢复期。她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入睡,经常无法控制情绪,有时悲观,有时狂躁,她甚至于责怪自己的妈妈不该教她与人为善的道理,若非如此,她就不会为了一只受伤的小狗而招致被囚禁的命运。
更加严重的问题在于记者的纠缠,他们迫切地希望获得第一手的消息,长时间地守在乔伊的家门口。乔伊最终决定接受其中一家媒体的采访。然而,记者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她无从回答。她问乔伊,在生命的至暗时刻是否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
令乔伊最终崩溃的是,记者问她,为什么当初不把杰克送走,让孩子去过自由且正常的生活。记者说,这是极大的牺牲,但是是最好的选择。
接受采访的当晚,乔伊选择了自杀。
幸运的是,她被及时送到了医院,并没有生命危险。乔伊不在的日子,杰克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他让外婆帮他剪短了头发,把发辫送给妈妈,他说,头发是他力量的源泉,现在妈妈比他更需要力量。
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使杰克渐渐摆脱了内心的阴影,他的行为举止都恢复了正常,他可以愉快地和小狗一起玩耍,还结交了自己的朋友。
康复之后的乔伊回到了杰克身边。她和杰克决定去尝试世间所有有趣的事情,直到找到自己真正的热爱。影片的结尾,在杰克的请求下,他和妈妈重新回到了被囚禁的房间。房间几乎被清空,杰克郑重地和所剩无几的物品一一告别,正如电影开头,他对着植物、台灯、蛋蛋蛇……说“早上好”那样。而乔伊,也默默地说出了那句:再见,房间。
面对拥有无限选择的自由生活,她和他其实有那么一点点怀念自己拥有整个星球的感觉。
完美母亲:是赞美,还是陷阱?
乔伊忍受过屈辱和伤痛,在生命的至暗时刻勇敢地活了下来,最终,她逃脱了囚禁,却无法逃脱“母性的陷阱”。乔伊之殇,也是现实中多数母亲的痛点。几乎没有哪个妈妈不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为孩子做出的选择是最好的吗?我有像别的妈妈一样尽力了吗?为什么我不能做出又好吃又好看的早餐,也不能永远保持好脾气?几乎每个妈妈都曾担心自己不是好妈妈,不够完美。当大部分妈妈做得太多,而不是做得不够时,或许,唯有回归到母性本身才能帮助我们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人们将女人关闭在厨房里或者闺房内,却惊奇于她的视野有限;人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却哀叹她不会飞翔。”今天的女性,尽管早已走出了厨房和闺房,却仍然受困于千百年来的集体无意识:关于好女孩的穿衣打扮和言谈举止,关于满足男性想象的自我要求,以及关于女性欲望的种种禁忌。从女孩到女人,社会的规训被根植于内心,甚至并不需要他者的说教,就足以困住一个女性。
这种规训,尤其体现在生育和养育的行为当中。即使今天的女人已经摆脱了种种束缚,多数人却依然受困于母性的神话。在现实生活中,母性的光环常常被置于人性的本能之上,任何一个惧怕生育、拒绝哺乳的女人都可能遭受他人的谴责,甚至于,每个母亲都可能面对所谓“路人甲”的指责,他们指责她给孩子穿得太多,或太少,指责她在游乐场没有专心带孩子,甚至指责她带孩子的时候穿得太漂亮……
为了保证人类的繁衍生息,远古的人们书写了生育的神话,文明时代的人们又缔造了母性的传说,然而,为母性加冕,对女性而言,并非意味着真正的自由和崇高,它们之于女性,不过是又一座“贞洁牌坊”,走近其中的女人,不得不克服生育的恐惧,甚至自私的基因,成为勇敢又无私的母亲。无数的女性就是在这样的集体无意识之下被塑造成渴望完美的母亲,面对孩子,可以无限给予,面对自己,却无比苛刻,当母性和人性相冲突的时候,常常因为自己选择了人性的一方而心生愧疚。
今时今日,母性的神话虽然已不再像昔日那般坚挺,然而,想要被超越,远非一朝一夕,一方面,社会对于母亲的身份过分严苛;另一方面,妈妈们本身很难克服育儿的焦虑,放弃对完美母亲的追求。
最后,让我们回到电影《房间》,可以试想,如果逃离魔窟的是一位男士,当记者问他,为什么不把孩子送走,让他去过自由且正常的生活时,这位男士遭遇的将是和乔伊同样的窘境,他也很有可能将自己困入某座“牌坊”之中。因此,问题还有一个关键,在于“完美”本身。所有的“完美”难道不都是陷阱吗?所以,聪明的你,何苦还在为难自己?
波伏瓦说:“个人生活最丰富的女人给予孩子最多”,事实上,关于“反母性指南”,其实我只有一句老生常谈:请你像爱孩子一样爱自己,不要停止阅读和思考,面对世界,永远保持美好而单纯的好奇心,在有限的一生中,尽量拓展生命的广度和深度。
文中所引文字出自:
1) 《二十世纪西方文论》,朱刚编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2) 《第二性》,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