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见闻

每一次提到老公住院拔智齿的事情，朋友们都会难以置信地问：“拔智齿还要住院？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他牙齿长得奇葩。他的智齿，刚刚好埋在一颗正常牙齿的下面，像一座躺倒的冰山，随时有可能萌发。如果智齿萌发，压在它身上的那颗正常的牙齿，就会被顶歪。

当然他那颗正常的牙齿，也算不上多么正常，它和上牙无法正确磨合，也就起不到任何咀嚼的作用，就是个摆设，“出工不出力”那种。在这种情况下，要拔智齿，这颗牙就要一起拔掉。

当时牙片出来之后，医生都惊呆了，没见过如此奇葩的牙齿。医生说：“这种情况需要住院，而且还要全麻，否则搞不定。”这下好了，拔牙要住院，还要全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后来在一位善良人士的帮助下，我们入住省口腔医院。医院特别忙，做手术要等待，提前在医院住两天，第三天早上拔牙，再观察几天，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我们前前后后共住了一周不到的时间。

在口腔医院陪护的这段时间，我接触到了医院里的世界，零距离观看生老病死。那感受真是一言难尽。刚进医院，医院的氛围特别沉闷。所有人都不苟言笑。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病人们都是面如死灰，家属们一个个是苦大仇深。我和老公两个年轻人，在一群中老年人中，显得尤为突兀。

当时我很纳闷，心想：“大家都是来拔个牙的，有必要这么痛苦吗？”

混熟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除了老公是来拔牙的，别人的病都是很严重的。

先说说隔壁病友，他是一个60多岁的老年人，老伴陪床，他的儿子带着老婆和孩子来看过几眼。小孙子过来看他，妈妈让他叫爷爷，他抱着妈妈的大腿不好意思叫。他和老伴讲着一口浓重的外地方言，护士根本听不懂，每次讲话都要重复三四次。还好我的家乡和他们的家乡很接近，他们说的话，我大部分都能理解，偶尔也帮忙翻译一下。

他烟瘾很重，几乎一天一包那种，病房里的卫生间里，永远弥漫着烟味。我看到他每天用手捂着右脸，好像挺痛苦的。我以为他得了口腔溃疡之类的病。本来安排给他做手术，后来出现意外情况，给他做日常检查，护士发现他血糖高得吓人。再一检查，确诊糖尿病。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有糖尿病，这个老头，对自己的身体，似乎并不是很爱惜。

医生要求他先把血糖降下来，才能做手术。但他似乎不清楚糖尿病的严重性。那几天我隔着帘子，听到他拆包装袋的声音。后来才发现，他竟然夜里偷吃巧克力，导致血糖迟迟降不下来，手术就迟迟不能做。

那天他出去抽烟，他儿子来了。我们聊起天来，才知道老头的病挺严重的，是口腔癌。他们全部瞒着他，只说他嘴巴里有个小毛病，切掉就好了。

我对他儿子说：“你们怎么不劝劝他？他吃巧克力，血糖怎么降啊？”

儿子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没用，谁劝他都不听。他在老家的时候，就整天抽烟喝酒，凶得很，往死里喝。谁劝都不听。现在好了，口腔癌！都住院了，他还天天吸烟。这次做手术，才发现他还有糖尿病，之前一直没有发现。他就糟蹋自己，现在他的一颗肾都已经萎缩了，拍片子都看不到。”

儿子说起父亲，一脸无奈。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母亲，说：“就是我妈太累了，有家不能回，要耗在医院这里陪着。”

我们聊着聊着，老头回来了。他一进门，我们所有人都沉默。大家低着头，不看彼此。病房里的空气无比凝重。

当时我就感觉到，这个家庭的关系很疏离，夫妻之间无话可说，亲子之间无话可说，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底层家庭。而这个父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多半是失职的。没多久，儿子起身走了，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留。老头的妻子也起身去卫生间，洗衣服去了。老伴的眼神也毫无活力，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榨干了。老头独自坐在床上，低着头看着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住院的那几天，老头总是一个人待着，没人说话。他偶尔出去转转，回来的时候，竟然买了一大碗面条。我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面条，我忍不住提醒他一句：“糖尿病不适合吃面条的。”他自顾自吃着，懒得理我。

虽然没人告诉他病情真相，但我觉得他应该是有所察觉的，那些很多年没见的远方亲戚，都过来看他。如果是我，我肯定吓死了，一般是绝症，这些人才会出现吧，来见最后一面那种。后来他也开始紧张，听护士的话，点了医院的病员餐，不在外面乱吃，血糖终于从20多降到11。

回到我们自己，老公的手术很顺利，护士告知我们，周一就可以出院。我们俩特别开心，在护士台欢呼雀跃。

一个阿姨走过来，问:"你们要出院啦？"

我说:“是呀，他就拔个牙，现在已经拔好了，很快就可以出院。”

她说:“就是拔个牙啊？就是拔个牙啊？"她一直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眼神里充满惊讶、不敢相信，还有羡慕。她想不到我们住院，竟然是为了拔牙，而且这么快就可以出院，她已经在医院住了很久。

那一刻我的快乐，是多么不合时宜。周围的人都沉浸在痛苦中，我这么快就可以解脱。我的快乐，也会刺痛别人。

当然，看到账单的那一刻，我的快乐也跟着消失了。住院一周，花费七千，全部自费。因为他是延期博士，没有医保，这个钱要我自己掏。穷酸博士，真是弱势群体啊，收入低得可怜，看病还要自费。拔了两颗智齿，比别人生个孩子还贵。

我笑不出来，忍着心痛，乖乖把钱交了。

交完钱，我们在医院溜了一圈，路过医生办公室门口，一个年轻女子扶着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走出来。老奶奶眼圈红了，声音颤抖地说:“不治了，不治了，治不好了。”

女孩抱着她，安慰她说：“家里这么多孩子都在呢，别怕，不会放弃治疗的。”

说完她们俩都哭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那一刻，医生护士依然在忙碌，路过的病人静静地围观。这一幕对医院里的人来说，司空见惯。生老病死，每分每秒都在医院中发生，一个老人的绝症，在医院里惊不起任何波澜。我却不忍再看下去，实在见不得老奶奶的眼泪。我赶紧离开，回病房收拾行李。

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待。整间医院，似乎都被无形的罩子笼罩着，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阳光被隔绝在外，快乐被隔绝在外，正常的生活被隔绝在外。躺在这里的病人，肉体上饱受病痛的折磨。陪同的家属，身心俱疲，看着费用，心在滴血。护士和医生肩负着治病救人的重任，一刻也不能松懈，他们太辛苦了。

而我，多么幸运，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我可以逃离这里，我可以回到温暖的家里去。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你觉得生活不幸福，去医院里看看，你就会倍加珍惜那看似平凡的生活。”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拥有健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