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刀
夜深,胡震倚靠在窗边,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手里摆弄着一把剃骨小刀,在指间灵巧地翻转腾挪。胡震继承了父亲对刀的依赖,从不离手。可真正让他爱上刀的,却是自己的仇人。
胡震永远忘不了取他父亲性命那一刀。正午毒辣的阳光,映在刀刃上,血色明晃晃如同夺目的烈焰。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弧线,舒展而悠长,仿佛一颗陨落的流星,蜻蜓点水一般掠过父亲的脖颈。霎时间血如泉涌,喷溅而出,彻底淹没了胡震的视线。直到仇人夺了母亲扬长而去,胡震仍呆在原地。恐惧和悲愤迫使胡震一步步走向血泊,颤颤巍巍地捡起父亲手中的刀,却无论如何也握不住。望着仇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情感在胡震的心中升腾。从小跟父亲学刀的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纯粹的刀法,美的让人神往又嫉妒。仿佛那一刀,无关生死。
从那之后,胡震居无定所,靠吃百家饭为生。周围的人可怜胡震,这么小就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母亲生死未卜,还背上了杀父之仇。想帮,又怕多管闲事。万一哪天仇家心血来潮,回来斩草除根,难免殃及自己。因此当年没人愿意对逃难至此的胡震一家施以援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天开始蒙蒙亮,胡震收回思绪。他翻过窗户,来到后院。此刻师父已经拴好牛,一瘸一拐地走到它身前,手上握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剔骨刀,在牛颈上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划,瞬间皮开肉绽。等师徒二人合力把它抬上桌,血才顺着刀口缓缓流出来。放完血后,师父便不再插手,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拿出了腰间的烟袋。烟雾缭绕里,师父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看着胡震宰牛。
胡震方才已经仔细观察过牛的体形特征,此刻不敢耽搁,刀尖顺着先前的口子斜刺进去。胡震屏住呼吸,左手在前,按压住牛皮,仔细摸索上面的纹路,右手的刀接踵而至,顺着骨节的空隙轻轻划过,整个后院只听见皮骨分离的声音。一袋烟之内,胡震要将整头牛剥皮剔骨,再切成一百三十个大小不同部位。胡震练了八年,却始终达不到要求。而反观师父,前后只需半袋烟的时间。因为刀够快,肉切完还在微微颤动,仿佛连着筋。
胡震拜师之前,一直在船埠做苦力。后来机缘巧合入了漕帮,跟舵主学过刀。再加上父亲从小传授的功底,摸爬滚打没几年,已经在江湖已经小有名气。他本可以从此平步青云,可胡震始终放不下心中的仇恨。这些年来,他时常梦见当年父亲惨死的情形。胡震没有怨言,因为他等待与仇人交手的那一刻,已经太久了。他渴望复仇,更想再看一次那出神入化的刀法。
后来胡震找到了仇人的下落,一个人单枪匹马杀过去。结果刚闯进前院,甚至连刀都没出鞘,就被几个武功高强的护院打成重伤,断了几根肋骨,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师父救下,悉心照料了几年,胡震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握刀。
想到这里,胡震死死攥住剔骨刀,努力回想过去杀人时,手起刀落的感觉。可一用力,手因为内伤不停颤抖,刀也顺势滑落。八年来,胡震第一次放下手中的刀。他从未想过自己苦练一辈子刀法,最后只能用来宰牛。胡震不愿整日活在不甘和耻辱之下,几次都想一走了之,可他始终放不下手里的刀,哪怕是牛刀。
胡震重新捡起桌上的剔骨刀,心里反而有些释然。为了报仇而时刻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下来。慢慢的,眼前的牛,已经不再是仇人的模样。而自己仿佛站在山巅,云雾渐渐散尽,一切尽收眼底。胡震开始能看清牛皮下的每一块肌肉和骨头,手中的剔骨刀仿佛自己的手指,轻抚过每一块肉的纹路,在皮肉间来去自如。等他回过神来,肉已经切好。胡震不可思议地盯着手里的刀。此时师父从长凳起身,捻灭抽到一半的烟袋,走到胡震跟前。
“我有个徒弟,在我闭关时一家惨死。我老了,本想趁手脚还利索,给徒弟一家报仇。所以隐姓埋名在这儿做了个卖肉的屠户,伺机动手,结果让我先遇上了你。” 师父拍了拍胡震的肩膀,手有些颤巍。“我闭关二十年,自以为得道。到头来你爹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留你一个孩子浪迹天涯讨生活。”
胡震愣在原地。他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救了自己的跛腿屠户,竟是自己的师公。
“这些年我已将毕生所学,如数传授给你,到今天你总算学成了。只是我时日不多,腿脚也跟不上了,以后报仇雪恨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胡震恍然大悟,原来宰牛的一百三十个部位,正对应了一百三十招。乍看上去刀法都差不多,实则方寸之间却是天壤之别。既要掌控力道,收放自如,又要对刀的准头拿捏到炉火纯青,容不得半点偏差。才能在一袋烟之内将一百三十招融会贯通,一气呵成,以快和准,弥补内功散去大半的劣势。而如今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胡震又重拾希望,心中再也按耐不住复仇的躁动。
胡震又回到八年前的那座宅子,趁着夜色翻墙而入。他顺着墙根小心翼翼的向内院一点点摸索,却没发现护院的踪迹。等胡震大致摸清了宅子的地形和分布,便顺着烛光悄悄摸进正房。屋内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左拥右抱,居中而坐,年纪与胡震相仿。两侧的宾客东倒西歪,肆无忌惮的伴着乐曲高声叫嚷。服侍的婢女畏畏缩缩躲在角落,不敢出声。
胡震一眼扫过,并不认得席间之人,正准备抽身,眼角瞥见了主座的贵公子,腰间别了一把长刀。胡震一眼认出,正是杀父仇人用的夺命刀。瞬间感觉浑身上下热血翻涌,身子不由自主动了起来,破窗而入。他身子一沉,从腰间掏出两把剔骨刀,整个人如同离弦的弓箭,径直冲向佩刀的贵公子。其中一个宾客还没反应过来,正要起身拿酒。胡震掷出手中的剔骨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贯穿了他的脖颈。转瞬之间,宾客大乱。胡震距离贵公子只剩五步。贵公子连忙将怀里的美妇推了出去,同时伸手拔刀。胡震双手握刀,迎了上去,用肩膀抵住美妇,从她的衣袖间出刀。尽管美妇的身子完全挡住了胡震的视线,可他却看的无比清晰,甚至是贵公子身上的每一根血管,以及斩断它的每一道轨迹。
刀尖触到贵公子的喉咙,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烛火摇曳间,鲜血喷涌而出。而贵公子手中的刀,却砍在了美妇身上。胡震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抹了抹溅到眼上的血,反而染红了整张脸。他收起夺命刀,转身走向畏缩在角落的婢女,最前面的一个只瞥到一眼,以为是恶鬼索命,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其他人要么落荒而逃,要么跪下拼命磕头求饶。胡震索性就跟她们询问仇人的下落,结果所有人异口同声的回答,让他惊愕到不敢相信的耳朵。
胡震又回到了当年父母逃难的胡家村,找到了她们描述的地方。是一座光秃秃的坟,上面立着一面石碑。胡震一时哑口无言,很快满腔的怒火和愤恨占据了他。他站在坟前破口大骂。终于,胡震崩溃了。他双腿一软,跪在坟前,双手抱着墓碑,失声痛哭。
周围扫墓的人听到胡震哭的如此动容,不禁赞叹真是个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