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和小道》读书笔记9

交谈之难,像这种由语言不通而来的障碍,只是其最小者,最无关紧要的一种。比之更难于克服的,还有预设缺少或错误而带来的意外。交谈使人熟悉,熟悉使人知道彼此之间谈论什么、如何谈论。即使是陌生人相对,我们凭着经验,依赖对场景及对方身份的判断,会把我们的话题限制在合理范围之内,此之谓不失言。在路上,谈话的对方总是陌生人,经得多了,便不那么冒失。然而判断总有出错的时候,于是始于胶漆之心,终于胡越之形,比一开始更陌生了。
有时我想,与陌生人在一起,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但又想到这是一种自相矛盾。人出去旅行,本意之一,便是去看陌生的世界,人或事;而一旦原来的经验不适用,又要抱怨。两种念头,都是人之常情,可见常情云者,有时使我们自由,有时相反。常情人所不能免,差别或只在有没有自省的愿望。
其实便是友朋同道,一起出去玩,偶尔也有风险。路上的挫折,会把本来就有的分歧放大,情绪酝酿,起因倒在于求同。这中间的关键是,平时便是好朋友,也可以各持己见,各行其是,而在路上,同车的人,总不能随便分道扬镳,不好你在这家吃饭,我在那家住店。必须一致,每人的脾气便被压制一些,如果顺利,一切都好,分手时笑容满面,相约下一回。一旦遇到点麻烦,或中间有人性子不太随和的,固然总能弭除争议,却难免各有肚肠,分手时满脸假笑,连称开心,心里想的倒是,天哪,可算结束了。
所谓契合,很少不混杂彼此的降心相从。我因为不安,言语间便多投其所好,他招待远客,自然也将日常生活中本来值得谈论的情节隐去,拣喜欢的事情来说。比这些还要命的,是所谓身份、角色,无往不在其中,往往是,高兴过后,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足令人沮丧。不过我转念一想,对这些念头,也不可过于执着,不然不成道学家,便成“稀泥客”。
人对待人情,不比对待物理,苛察细故,便是强不知以为知,大概可能差不多,也就可以了。
某山区里种了很多果木,山楂、枣、梨、杏、核桃之类。果贱伤农,总有人在路边贩卖,往往是女人或老人,摆几只荆筐,相守一天,不见得卖出多少。话说这年早秋,山楂初熟,一辆汽车在路边停下来,因为看见了卖山楂的人。他们下来,心情极佳,大声赞叹且拍摄山麓上的树木,至于买山楂,大是义举,非做不可。
“山楂真红啊!”“多少钱一斤?”“是您家里种的吗?”“酸吗?”“我要串成项链,你们说怎么样?”……
在混乱中,果农中肯地回答:“五块一斤。”
一个人向同伴说:“五块,贵吗?”
“刚下来,不算贵。山里的,最‘生态’,没打农药什么的……您没打吧?”
果农脸不变色,说:“没打。”
“山楂种起来很辛苦吧,”路人一边挑选一边寒暄,“是不是要爬上树摘?”
果农顺着说:“是啊。”
路人大声惊叹:“太危险了。咱们合个影吧。”
这便是我所说的角色对话。我知道,因为当时我歇脚,就在旁边看着呢。
这些人走了,又来一个人。其实没有,下面的对话是我瞎编的。假定这人是稀泥客一派,又自称是追求真实的人。
“怎么卖啊?”
“五块。”
“什么玩意就五块?我们家那边才三块。收购价也就一块吧?”
“这山楂好,在城里买不到。”
“哪儿好?也不怎么红,还一股农药味……天呢,活活酸死我了。”
“放放就甜了……种点东西不容易,还得上树摘,净刺儿……”
“骗谁呀?我还没听说上树摘山楂呢。这么着,十块三斤。”
果农忍无可忍:“不卖。多少钱也不卖给你。”
这个假想的人在我想象中离开后,我歇够了,来到摊边。
“怎么卖?”
“一斤五块。”
“称二斤。”
这才是我理想中的对话。不过我临走时,果农又来了一句:“慢走啊!”
我喜欢赶集,尽管很少买什么,但在孤单的时候,忽然热闹一下。心里高兴。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漠视生活的危险倾向,赶一赶集,不论是自我纠正还是自我欺骗,总有些遏止之功。
我去游玩,如果只需要一种准备工作,那一定是先查一下,你要去或经过的地方有没有“矿产丰富”的,千万要躲开这些所在。一次,我很不幸地途经鄂尔多斯与山西的交界地区,夹在几万辆重型卡车之间,探头探脑地钻不出来。上面是障天的烟尘,下面是大坑和小坑,在工业家眼中,这自是繁荣景象,对我而言则有点像世界末日。
国道几乎都是有历史的,如102国道,大致是清代的奉天官路,著名的108国道的晋陕段,在唐代便是重要的驿路等等。高速公路则是无中生有,生硬无比。我不喜欢封闭的道路,一级公路还好些,全封闭的高速公路,像一堵墙,将沿线的人隔在两处,穿行的通道,往往几里地才有一处,其不便可知。它傲慢、不公、炫耀,有压迫性,在某种意义上,像既得利益者的城堡,城头还有兵器的闪光呢。
在高速公路上,有很多让人不快的感觉,其中一种,是觉得正在成为自己所反对的事物的盟友。你一边诅咒每公里五毛钱的路费,一边享受你因而得到的特殊地位。如果说,类似的念头,只在事后反思时才有,那么,开车的时候,单调、紧张和烦躁,我不知道别人的感觉如何,在我,是折磨人的。我有过十来次在高速公路上连开一千多公里的经历,过程都是一模一样的:早晨高高兴兴地上路,清静、优美,有点想唱歌;上午十点,看看里程表,心情沉重,有点想骂人;午后先是麻木,后是烦躁,烦躁之后便是对自己的恶意,本来傍晚该停车的,偏要怒冲冲地继续驾驶,直到精疲力竭。这些不良情绪还会持续,在几天里都影响对事物的态度。
县道也是更真实的道路。如果说,高速公路、国道上所见,是这个国家的正面,县乡道路所见,便是它的背面。没有那些光鲜的东西,在喧嚣的另一侧,我们见到远更古老而或将持续更久或即将逝去的事物和风俗。我不知道哪一种更能代表这个国家的现状和未来,我只知道每一种都不能单独地存在。
旅行和读书是相辅相成的,然而有时,或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互相捣乱的。从书本子里,我们很容易建立自己的世界秩序,因为任何书籍,不论好坏,一落笔便已是秩序的产物,而实际事物,并不总服气于接受这种秩序的统辖;相反,如果运气不太好,还会动摇我们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套解释,像是在说,对不起,这次你的运气不好。
在我读过的游历记录中,最喜欢的一类,是有的作者,在某一瞬间,能让某一地点承载的历史在他心中复活。他站在那里,好像能看见千万年来的人流,人们经过又离开,足迹踩下又给覆盖,亦如树木倒下又生出,水涌过又枯竭,在这周而复始的循环中,世界的面貌改变为他所见到的样子。
我做不到,有时或许接近一点,大多时候,则接近也无从谈起。此刻,看着夕照之下的果树和农舍,我觉得想象力离我越来越远,剩下的只是枯干的理解,而这理解却是有害的。是的,如果说有什么比茫然不解还要有害,那就是不良的理解,自己并不喜欢,却无以逃避,因为想不出别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