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喵原创小说《迷雾》(8):越渴求越失望
一早收拾好去见合作导师冯老师。冯老师所在的系在另一座图书馆不远,三层独立小楼。先到大堂见了科研秘书,提交了一叠整理停当的资料,秘书小姐笑着称赞:“smart。”她给了我在牛津的工作证件以及去银行开户的证明。我心里嘀咕,多稀罕呐,我也不待多久,银行和警局就都不用去了吧。走上和莫德林学院类似的窄楼梯,转个弯再上一层,正遇到一位教授从他办公室走出来,他侧身给我让路。
我敲敲走廊右边第二扇门,里面传出语速很快的英文;‘稍等一下,我在接一个重要长途。’我于是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了,刚给我让路的教授说;‘见冯博士?she's always busy.’我听见冯老师办公室里传出中文家乡话的声音,脑子里闪过的是,来的路上有一个小型机械博物馆,展览着好多图纸,像画一样漂亮。不知多久之后,冯老师出来了,看到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有一丝不悦,然后又立马换上热情的表情,把我迎进办公室。问我会不会这个方法、那个软件,看什么书和论文,确保我不会听太多课而荒废研究,并且确认我既能相当独立地开展工作又能随时回应她的要求,最好能做大量数据整理并且签署保密协议,方便时帮她整理办公室及接送十几岁的孩子去火车站。
接下来她请我吃火车站附近的中国餐馆。路上她随意地闲聊,又似在倾诉她前半生的故事:在国内中部地区大学任教了几年才下决心出国。时间都用来做科研,难有时间健身----毕竟it's hard to make commitment。(听到这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身材和脸颊一样消瘦。)丈夫在伦敦做金融,长期分隔两地,孩子在伦敦某些周末才坐火车过来。所以遇到拖家带口的访问学者,她大多感同身受,尽量帮忙把学者的老婆也申请过来。但像我这种单身、没什么压力的年轻学者,又不是清北名校的,无非来晃一圈,就没有特别关注。可没想到,学术委员会的那3个老头却欣赏我,批准了访问。(这时我脑子里闪过类似星球大战、黑客帝国里的长老。)她又愤愤说,凡是她喜欢的,老头就不批,而别的老师喜欢的老头却批,他们西方人就是霸道----也曾向老头抗争过,却被教训不要搞小圈子。她低着头快速地走、连续地说着,简直像是嘟嘟囔囔,声音不大,语气却越来越不忿。
在餐馆坐下,正点着菜,服务员过来倒茶,长刘海垂下来挡住她的五官。我看着年轻的似是亚洲人的女服务员侧脸,心想,传说中这边随便遇到一个服务员都是硕博士,她是不是呢?女服务员一抬头,我才看出是上次和威利在街上吵的女孩,威利的前室友。室友愣了一下,也认出我,她先是试探地看我的眼神,完全没了上次的嚣张,见我不以为意,也不会坏她事的样子,才转过头对冯老师说,“我认得您是冯教授,我听过多次您的讲座,很仰慕您,我刚从牛津的经济学系硕士毕业,一直想读您的博士,真幸运今天在这遇到您。”冯老师不置可否,只是让她按正规程序提交申请材料再看。威利拿走她的钱,威利申请到她没能拿到博士资格,威利到底棋高一筹。
我想给她多一点争取的空间,就回避去了洗手间。回来后,室友已经走了,菜上了一半,冯老师说,快吃吧,你点的葡国炒四蔬我换成了蚝油生菜,刚才服务员说你点的那是外国人才吃的。我说:“安东尼学院挂着康熙的画像,没准是真的。”应该是,安东尼学院挺有钱,她带一点得意地说。我又接着说:“我想吃葡国炒四蔬,这千真万确。”她愣了一下,我抓住空档说:“有一个重要长途,时间很长,我先出去接电话了,下次回请,感谢您的安排,抱歉。”
我是个简单的人,不过指望吃一口好饭,工作时间有什么不愉快都可以翻篇,现在还这样不如就走。
我漫无目的地走,走过中国超市、走过上次party的豪宅、走过中心广场,走到旁边向往已久的一块草坪边缘。之所以说向往已久,是之前见这草坪整齐、翠绿,就相当喜欢,相比牛津七上八下的楼梯、细长的走廊,狭窄的宽街,她开阔大气。然而她又神秘,飘着薄薄的水汽像贵妇的轻纱,边缘用黑色细铁栏杆围住,宣告她是私人所有。站在这边往里望,那一头很远见不到边缘。草坪侧面有一个长凳,我幻想过在这边读一本闲书有多美。我曾绕着草坪右边的小径往里走,沿着小溪和树林找了好久,在小溪里练手划艇的人都不见了,也没见入口。
想着这些,我已愣了许久。有个声音说:“喜欢这草坪?”我朝声音的方向扭过头,是宋那。“嗯。”“好在你不嫌弃,我们一起去转转好不好?”我本来想问:“你知道怎么进去?”但有了上次party的经验,知道这草坪多半也是他家的,就只是点点头。
我们走到我曾找过的溪边小径,在入口处有个小铁屋,里面没有人,以前我没多留意。宋那走进去,牵出一辆高尔夫球小车,说:“美丽的女士,请上车。”我情绪好些了,笑:“人家都说花见花开,我没经历过,今天才知道车见车载倒是真有。”我想他心里一定鄙夷我的浅薄得瑟,但我高兴这么说,高兴是多么难得。
渐渐小车开到比没有皮划艇选手的深处更深的地方,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铁门,小车直接驶过去,铁门自动打开,我终于来到这片中意的草坪。她非常美,她就是翠绿的飘着水汽的草坪,其余什么都没有,美得非常纯粹宁静。宋那继续开,然后我就坐在了曾经很羡慕的草坪边缘的长凳上。
旁边有一个不显眼的小白屋,侍者安静地从里面走出来,在长凳边摆下小矮桌和下午茶。这是一顿非常规矩的三层英式下午茶:四个司康,若干五彩的小甜点,小块长方形切去面包边的三明治,黄瓜的、虾的、牛肉的、三文鱼的,配手工巧克力和手作草莓酱。饮品有三种:硕大的白瓷壶里倒出大吉岭,琥珀的色泽,丝绸的质地;蓝山咖啡;当然还有香槟,crug玫瑰香槟。我深吸青草香气,仿佛空气都成了轻松的浅绿色。“你总算高兴些了,之前的神色有点凄楚,像是受了委屈。”我冲口而出:“谁没有委屈?除了你!”“我今天没有委屈。”他温和地说,“也许是因为今天云浅浅的天很开阔,也许是因为今天溪水涨了一些,也许是因为今天你穿了雾霾蓝的丝绸裙子坐在这里。”
我尽力掩饰住一点点小气泡似的开心,装作随口地问:“这片草坪是用来干嘛的?”“踩的。”他说。早该料到是这样的答案。“喝喝low tea,踩踩草,你的爱好挺普通的嘛,”我故意说,“你还有什么爱好?不会也要猎狐吧?”秋天王室、贵族非矫情地猎狐不可,法律也禁不了这风气。
他认真地说:“不,我喜欢驱鹿。”他解释:“旁边不就是莫德林学院,那有个鹿苑。”莫德林学院我刚来时住过,也算熟悉。那里的鹿苑养着活泼健硕的小鹿,跑起来紧致修长的小腿快速交错,丰硕的小屁屁上短尾巴有节奏地上下忽闪。“那儿的鹿偶尔也会走出来,又或者牛津多的是树林,可能其他哪里也养的有鹿,总之偶尔会有落单的小鹿失魂落魄地在栅栏外逡巡,不知道往哪里去,我就猛地朝天连开数枪,放鞭炮似的,轰隆巨响把它吓跑,吓到它再也不敢出现。”
没想到宋那会有这种恶趣味,我男友就不会。我觉得宋那残忍,他的立场恐怕是居高临下的,就像洪水淹没村庄、引发灾难,然后无辜地置身事外。但我也部分地觉得情有可原,一方面,宋那这种人,说没受过委屈可能是真,说没有压力我却万万不信,他焦虑起来怕要比我们还厉害,总要有个出口。另一方面,别看莫德林学院养的鹿平时很受游人宠爱,到了没有游人的圣诞节,相当一部分都要宰了当师生们的大餐,这是他们庆祝圣诞节的传统,西方人老认为鹿肉可以壮阳。跑了的鹿虽然被宋那吓坏了,可没准也促使它们决心回归山林。
我无法评价什么,只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爱逐鹿?”他眯着眼,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应该是笑了,他说,“随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