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过五只猫，只活了一只，却看遍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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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研究生毕业，独自住在上海。那时，与一个英国女记者，一起为外媒做报道，每年有整个月带薪假期。在佘山，租一套高层公寓，特意挑了毛坯房，自己花钱去装修。墙壁上，画了一幅观音图，又在旁边抄一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少年时，心境雀跃，喜欢到楼顶，看不远的佘山。后来，读到一句诗，就是当时的心情：春光明媚向山峦，明月感应到净湖。屋子里，有花有草，看山看月，觉得只缺一只猫。一瞬间，想起一句，买卖就是伤害。于是想，也不用什么品种，就去领养一只家猫。
我在墙上用铅笔画的“观音像”
上网搜，看见一只小黑猫。觉得颜色诡异，很快自我排解，自欺说黑猫辟邪。打电话，说小猫没了，有只大黑猫，我决定仍去领。一个有爱心的上海女人，每周末在咖啡馆组织领养。她讲着流利英语，去的大多是老外。忽然觉得，这座城市，也没有人说的，那么市侩冷漠。
她教我，在家中装窗纱，以防猫会跳下。诸如此类，一一照做。旧主人送猫上门，我正看一部英剧。一个角色，为了爱人，赴汤蹈火，名叫Jasper。它成了这只大黑猫的名字。我只知道，它一岁多，以前流浪，一颗门牙断了。低眉顺耳，眼神躲避，一定是受过人的欺负。
我与“观音像”
它是我，养的第一只猫，也是至今想起会伤心的。从敌意，到相信，性情好，懂人心，叫一声Jasper，就会应我一声。怀中脚边，肆意打滚，撒娇睡去。那时我，长年独居，旧恨积愁，无言之间，一人体会。我们是，对方在落寞时，出现的一点暖意。
墙壁上，我还抄了一句话，“来日风雨来摧毁”。总觉得，世外幽居，不可持续。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佘山，在外面的世界，有不可知的际遇。2014年，4月18日，冬去春来，窗纱损坏，它忽然消失了。春雨连绵，找了一晚，天色微明，走下13楼，终于在雨水中看见尸体。
来日风雨来摧毁，是上海滩老歌《玫瑰玫瑰我爱你》歌词
那时候，正要搬来北京，还想着怎么带上它。后来，看越剧《红楼梦》，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对紫鹃临别托付。“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几年来，一同受煎熬；实指望，与你并肩共欢笑；谁知道，风雨无情草木凋”。相伴一年，我把后来养的所有猫，都取名叫Jasper。
我与它，还救过一只小猫。有一天，它在阳台，躁动张望。我伸出窗，听到猫叫，凄厉断续。两晚过后，终于出门，循声去找。在一栋楼的天台，看见一只黄色小奶猫。寒风中，声嘶力竭，瑟缩嚎叫。我回家，拿水与猫粮，又回到天台，看它狼吞虎咽。
Jasper与它最喜欢呆的阳台
几次后，决定帮它，度完寒冬，春天再走。后来，看京剧《锁麟囊》，听到一句唱词，“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带回家，Jasper生气，我去拥抱，它前所未有，用肉爪扇我一巴掌。半天后，见新猫弱小，又跑去示好，却被嘶吼吓退。只好隔开它们。
我临时，隔出厨房，拿纸板箱，叠起当门。每天攀爬过去，为它投食喂水。有一天，爬上箱顶，轰然坍塌，从高处坠落，人飞出去四五米。落地时，头离水泥尖角，只差十来厘米。那是我离死亡的距离。冲力巨大，脚踝着地，几年后仍然作痛。小猫终日嘶叫，我只好放走它。
自己装修的佘山旧居
到北京，我寻找一只黑猫，幻想像Jasper再生。仍想领养，上网搜寻，联系上一个北京老太太。她问了我的工作、年纪、婚姻、收入、籍贯，然后讲这只黑猫的离奇身世：她从车轮底下救出，手术花了一两千元，她要好好考虑几天，再决定我能否照顾，这只重回升天的猫。
现在想，她要的，也许是价格。挂了电话，开始寻找下一家，联系上一个天津女孩。我从城南，打车去约定的小区。打开门，满屋猫笼，动物气味，扑鼻而来。我见到，霍乱一样、垂危待死的几十只猫。有的冲到人前，有的躲进角落，有的冷漠嘶吼。强作镇定，开始交谈。
2014年夏，刚从上海来北京时
我觉得，这是个爱猫人士。我们开始攀谈，她说：男友去了宁波，去当健身教练；与个当地女孩，被她发现出轨；但她决定原谅，等他回头是岸；自己租下房子，空了就去救猫；朋友要开猫吧，她还送了十只。然后问，你喜欢哪一只。
出门前，刻意收拾一番，想给她留好印象。我没想到，会听见这么多私事。心里想，人同此心，投桃报李，对她讲了Jasper的故事。最后，环顾四周，没有黑猫，有一只“黑猫警长”，也叫作“四蹄踏雪”。我说，它像Jasper，眼神胆小，颜色好看，就它吧。
我与Jasper在佘山；我在阳台，它在客厅
她迟疑，反问我，你只喜欢好看的么，有点担心你领走后会虐猫。我又强调，因为它像Jasper，身上有黑色。她从笼中，抓出一只，黑棕杂毛凶狠大猫，忽然扔进我的怀里。说，想看你的反应，如果爱猫就不会怕。惊吓一下，耐心解释，最后约定，就领“黑猫警长”。
我开始，买所需用品，花了两三千元。猫粮、猫砂、猫笼、猫盆，与原来的一模一样。几天后，她送猫上门，发现化了妆。安顿下，她拿出两张合同，列了领养事项：她可以来家访，如果猫故意致死，我需要赔偿5万。看着5万，留猫心切，签下了字，一人一张。
为取信，拍这张办公室照发给她；脚边是刚寄到的猫用品
送下楼，她忽然说，我们去吃海底捞吧。心怀感谢，只好同意。火锅边上，热气腾腾，她又讲述，男友背叛，独居北京，心境孤单。高大女孩，说到动情处，妆渐渐化了。吃了几小时，她像忽然明白一样，问，你是不是Gay？我看着她，回答说是。
刹那间，她有一丝尴尬，不久起身要走。她要求，我每天拍猫的日常，发到她的“领养闺蜜群”。我答应她，每天照做，一个月后，觉得很累。我担心那5万，只好不停回她信息。“你要放开一些，和她们都做朋友”。十分冷淡存知己，我只是想，养一只猫。
我领养的这只“四蹄踏雪”；性情很像Jasper
几天后，我去昆明，想散散心。飞机落地，如实告诉她，三天就回北京。她在电话中，冲着我高叫，质问猫怎么办。我很诧异，说：我准备了很多水和食物，还会让同事上门去看望。她说，三天太久，她要来家访。度假的心，一时全消，我提前回到北京。
打扫家，准备家访。一打开门，她与闺蜜，气势汹汹，要带猫走。我心力俱疲，马上答应她。猫十分害怕，从角落被赶出。炸毛、嘶吼、咬人，像一场人间荒诞剧。临走，我拿出合同，让她写“猫已带走”，不愿留下隐患。她抢过去，一把撕碎，说：现在还有合同吗。
当时的住处，为准备“家访”打扫了一遍
几年后，我与朋友讲这件事，仍自诩当时的勇气。我震怒，夺过合同，形容变色，杀气腾腾，怒目高喝：你把合同给我。她们倆，被吓到，签了字，就走人。温和之人，被翻手为云覆为雨的轻薄，一再捉弄。那是我，人生之中，真正学会：善良有锋芒，冒犯应喝止。
从那后，我放弃了领养。对人说，想买一只猫，不想再求人。对那只四蹄踏雪，仍觉得心有不忍。去花鸟市场，想找一样的。一家摊铺老板，让我隔天再去，答应帮找一只。第二天去，发现上当，一只小猫，上黑下白。我决定，将错就错，自欺这猫长得像山水画。
这只像山水画的小猫
一周后，小猫发病，患有猫瘟。对着我，晃头晃脑，低声哀叫，我想救它。每天，从城南打车，去朝阳防疫站，为它输液续命。买来时，一百多元；救它时，每天四百。过了几天，中年女医生，换成一个实习生。告诉我，医生让你白花钱，肯定是救不活的。它当晚就死了。
我把它，送下楼，到旁边公园，埋在一棵花树下。从那后，放弃养猫，因为对人失望：老太太、救猫女、小摊贩、女医生。一年后，路过十里河，对一个小贩说，你有黑猫么，或四蹄踏雪。我留下号码，几天接到电话。这就是，我一手养大的，最后活下来的Jasper。
我一手养大、现在三岁的“最后一只”Jasper
我对它，总有距离感，觉得千难万难，爱已经用完了。有一次，为它写诗，“养得狸奴在帐中，将军细柳有家风；一饭休厌鱼餐薄，莫学虎狼争先锋”。意思是，安静长大，自得其乐，泥涂曳尾，穷富相随。不要学虎狼之人，在世上争勇斗狠。
什么是人性？国堕人疑，障深慧浅；大奸似忠，大伪似真；世间巧人，每每如此。我常怀念，闲居佘山，散淡无为。所以，每次回上海，都会到那栋楼，在Jasper的丧生之处，徘徊难过一会。
然后说，“Jasper，爸爸来看你了”。
本文首发于公号【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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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十四/媒体人，陈十四是浙南故乡一个神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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