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張學良口述歷史》读书摘录
“張學良口述歷史”唐德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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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學良是在看了唐德剛撰寫的《李宗仁回憶錄》後,派人找到唐德剛先生,說張學良想請他吃飯。就在那次宴會上,張學良表示想請唐為他寫回憶錄。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完成全部的預定工作,唐德剛至今仍覺得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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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可笑的還是張將軍自己,他對他自己所發動西安事變的是是非非的自我批評,也是是非不定的,雖然他在口頭上還是一硬到底,說什麼歷史如走回頭路的話,西安事變他還是要發動的。這是他親口向我說的。但是他也認真地說,他如是蔣,他會把他自己槍斃了的;他自己的部下,如果也幹出這樁犯上作亂的事件,他自己也早就把他槍斃了。因此他被蔣關了半個世紀,不但無怨無尤,蔣在他心目中,始終還是個「親如骨肉」的、抗日救國的統帥,他心目中,大大的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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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大十八變,現代中國,在鴉片戰爭後,大致已變了十五六次了,如無意外發生,中國再變三兩次,大致就可變出個「定型」來:::通過目前這一驚濤駭浪的「歷史三峽」之後,再向前走,自然會風平浪靜!其後,「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整個中國現代史,就可以慢慢地流向另一個「歷史定型」的太平之洋了。所以我個人對今後中國的歷史發展是甚為樂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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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學良先生告我說,他的弱點是他一輩子未嘗有過「上司」。「老帥不是你的上司嗎?」我說。 > 「他是我的父親,」他說,「父親究竟與上司不同。」「蔣不是您的上司嗎?」我又問。 > 「所以他發我脾氣,我就把他抓起來呀。」他說著哈哈地大笑一陣。據張公告我,在西安事變爆發前數小時,他在西安召集了一個幹部會議,宜布這項驚人的陰謀。大多數人都默默無言,只有于學忠和另一位高幹發言。于說,「少帥,抓起來很容易,您考慮沒有,以後怎麼樣放他呢?」張將軍告我說:「我告訴于學忠,現在不能考慮到那許多!先把蔣抓起來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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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訴張漢公,西安事變是改變世界歷史的大事呀! > 「就是這麼幹起來的。」他認真地說,「別人都在胡說。」說後他又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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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久,新獲自由的張少帥,就駕臨紐約。住在一位貝夫人家裏。貝家地處紐約市內最繁華,最高貴的五馬路中段,和蔣宋美齡居處相去咫尺。張少帥坐了五十年的大牢,這次忽然飛到世界最繁華的大都市來,紐約華人社區為之轟動,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自不在話下。他自己多少也有點飄飄然。畢竟是牢中囚徒,重見天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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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糟的是張學良這個國際馳名的大Playboy又口無遮攔,專門歡喜講男女關係的笑話,甚至作了一首打油詩,掛在口邊,嘲笑自己什麼「自古英雄皆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雖不是英雄漢,卻也好色似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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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二伯父,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張學誠,他到過日本,在日本念過書,也是講武堂的學生,後來被我給槍斃了,因為他跟日本人勾結。所以,那就有好多日子家裏我都不敢回去,怕二伯母跟我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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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伯父的二兒子,叫張學文,在東北軍裏當過團長、旅長,現在到加拿大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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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親說,我呀,負責這個地方的責任,在這塊兒我拿人錢,咱倆一打的話就把這個村莊打得混亂了,咱倆對打好不好?我父親身上有傷就是這回落的。他說你的人在那邊,我的人在這邊,咱倆開槍對打,你把我打死呢,我這個地方就歸你,我把你打死呢,那你的部下歸我。 > 兩個人對打,我父親身上落了一槍傷,他一槍把那個海沙子打死了,海沙子的部下就都歸我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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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小名叫雙喜,後來人家管我叫小六子,不叫雙喜了。為什麼叫雙喜呢?我父親出去打仗,打了個勝仗,回來(時)生的我,雙喜臨門,所以乳名就叫雙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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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親一直把蒙匪給打敗,把蒙匪追得已經到外蒙了,把那牙什給打死了,逮著給殺了,把腦袋拿回來了,那時候都砍頭。所以我們家有功名啊,要我說,要不是前清亡了,我闊氣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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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這裡加一段,就是現在趙爾巽的兒子趙世輝,是怎麼出世的?你知道為什麼他的小名叫天賜? > 趙爾巽這老頭很有意思,他有個姨太太,那天晚上他說,明天我就要死了,今晚上我要幹一下子,但願能生個兒子。趙爾巽那時還沒兒子,結果,後來就這麼得了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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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兄弟姐妹總是開玩笑,我就講我和我三妹的笑話。我三妹對我說,白崇禧的兒子很好,我說是很好。她說你看到過他嗎?你認識他?我說不認識。她說你不認識他,怎麼知道他很好哇,你怎麼知道?我說我怎麼知道他很好,能不好麼?我要有像你這樣的一個老丈母娘,我一腳就把你踹出去了。就沖你這丈母娘,他沒把你踹出去,我就知道他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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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兩個長官,一個是蔣先生,一個是我父親。我對這兩個長官,我批評他們倆:我父親這人有雄才,大略不如蔣介公;介公呢,他有大略,雄才不如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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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來是不想當軍人的,我自己知道,我這個人是想幹什麼呢?你知道?我是想做一個自由職業者,畫畫呀、當醫生呀什麼的,隨隨便便,我要幹什麼就幹什麼。還有,我說這句話你別笑話,自古英雄多好色,我還喜歡跟女人在一塊堆兒玩,我想自自由由的,可是我一有政治的事情在身上就不同了,後來就不同了,那時候我是想這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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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來不追女人的,很少,沒有。可以說一兩個女人我追過,其他的我沒追過。都是女人追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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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開玩笑說,張學良跟趙四小姐恩愛。其實,如果不是把張學良關起來了,他可能早就去找別的女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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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過去做事情,我這個人我自己向來是有分寸的,我也知道我自己,我自己給我下個考語:平生無缺憾,唯一好女人。我這個也是(有)種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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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好多女朋友,我最奇怪的是這三個女朋友的丈夫,那一個比一個不用說了,他們大概明明白白知道我跟他們的太太(的事),可是裝傻。不是沒地位,都是相當有地位的,很奇怪的。我就說奇怪的人、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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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樣啊,我有勢力,和權勢這也有很大關係,我並不是仗著我權勢來,人家是因為我的權勢而來,這也很有關係。還有我就不說了,我再說這個你就明白,女人要沾上我,她就不離開了。我要是年青人,我就開課了,講怎麼管女人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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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訴你這個,中外都算上,白人、中國人,那個嫖的不算,花錢買的、賣淫的不算,我有十一個女朋友,情婦!我的情婦算一算有十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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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並不是個好人,是個暗娼,我表哥娶了她,那我常到他家去玩去,那時我才十六歲嘛,有一天家裏沒人,她調戲我,所以我壞蛋就是從她身上學來的,我也因此看不起女人。 > 我這個表嫂呀,大家都給她起個外號,說她是連長。懂得麼?她男朋友有一個連那麼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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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義道德,就歷史上那個理學家呀,你知道那個理學家的故事?宋朝的,我忘了是誰,他就是跟他侄女兩個人。那還是理學家呢,和他自己的親侄女,是誰我忘記了,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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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就是一張紙,你別揭穿,你要揭穿就那麼回事。有句誰說的話,也很有意思,你知道清朝的大儒紀曉嵐他說的話嗎?生我的,我不敢。我生的,我不淫。其餘無可無不可。這是紀曉嵐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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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人那簡直是,我所接觸的女人,就是賣淫婦都有,(但)都沒有她這麼淫蕩。我說這話,就是(說)這人和別人不一樣的。我有一次去跟她告別,我要走了,就去看她,見她一下,我說我要回東北去了。我剛要走,她說你就這麼走了?非要來這個不可,你說這人奇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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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你講啊,我很少上前線督戰去,很少。我把命令下了,你就照那樣去做。我的部下現在有的還在,你可以問他們去,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我把事情交託給你了,無論做什麼事情,你負責任,我決不干涉你那一套,但是,你搞壞了,我可毫不客氣,決不饒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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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已經九十歲了,人吶,主要是心情,心情要開朗、開放,不在乎。我不是說笑話,我這個人也許明天早上一槍就要把我槍決了,我今天晚上還睡我的大覺。我作戰的時候就這樣的規矩,也可以說是學的拿破崙,我把命令下完以後,我就睡覺去,我睡覺是脫光屁股睡覺去,從來不穿衣服睡覺的,穿衣服睡覺我會睡不好的。尤其冬天,我要穿衣服睡覺我會冷著的。因為我不會把被子蓋得那麼嚴,醫院、旅館的那個被子我絕對不蓋的,我蓋不了,我一定蓋軟被、很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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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我不易幟,自己獨立的話,東北可能可以保下來。那我就變成日本的傀儡了。那東北是大呀,你大概不知道,可是我們完全在日本人手裏,日本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呀! > 換一句話說,這句話根本就是很不懂得情理的話,我怎麼責備不懂得情理?我父親為什麼死的?我先問問,為什麼他們要把他炸死?他就是不給他們當傀儡!你要做,你就得當我的傀儡呀!明白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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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就連楊宇霆他也想操縱我,都想操縱我,(但)我這人不受操縱的,今天說一句話,就連蔣先生也想操縱我,我也是不受操縱的,我到今天我也不受操縱的。我有我自己的主意,我有我自己的見解。那我這人做事就這樣,那時候我也不信基督教,我問心無愧,我就這麼做,我不是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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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吳鐵城說過一句話,沒到過東北呀,你不知道中國之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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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東北大學跟學生們說,我這個東北大學的校長,不是運動來的,是你們把我請來的,我今天也有權,你們鬧吧。你要再鬧啊,我說我有兩個手段:一個是我把東北大學解散關門,我告訴你們個明白,你們隨便,你們自己決定;第二呀,我告訴你們,你們再鬧,我可派軍隊來啊,軍隊把你們包圍了,我要使用武裝力量。你們自個兒決定。那學生立刻就老實了,都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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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來是坐在前頭的,後來蔣先生規定的,按歲數論,六十歲的坐頭一排,我那時候才不到三十歲,二十幾歲,我坐在最後頭,汪精衛在前面,我寫打油詩:少活三十年,座位下三排.沒前我不怕,屁味實難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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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蔣先生有三個詞:死幹、硬幹、快幹。我就寫:死幹硬幹快幹,幹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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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子文、蔣先生和我三個人在一起說話,蔣先生看見我,說一句話,就是:現在船上有三個人,這個船上不能載三個人,總得有一個先跳下去。 > 我說,要跳下去,那我先跳。蔣先生的意思是讓我辭職呀,回來我就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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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怒了,所以我才會有「西安事變」。我怒了什麼呢?我的意思是這麼一句話:你這個老頭子,我要教訓教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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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年輕時候,做事完全憑我自己,我也沒有跟人商量,有時候很大很大的事,有一兩次我是跟王樹翰商量。我對他還相當的信任,他是我的秘書長,這個人對我也很負責.我從來沒跟誰計較過,全憑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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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想我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我年輕時就是驕傲了。怎麼驕傲?經過幾次大事,郭松齡倒戈,郭松齡倒戈是個很難度過的事情;我父親的死,是我最難度過的。這都是大事,內憂外患,我都給對付了,那我也度過了。後來跟中央的合作,這些事我都做了,我都度過了這些難關,因此,我自己得意得很。那時候蔣先生差不多等於把北方勢力完全交給我了。我常常自個兒說,翻手作雲,覆手作雨,差不多三分天下,不能說有其二,有其一了。北方都交給我了,管理那麼些個省,我那時候才二十八九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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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敢跟你說,我做那件事情(西安事變)沒有私人利益在裏頭,我沒混過與我自己地位、利益有關的東西,我沒有!假設我自個要地位、利益,我就沒有西安事變。我跟你說,我大權在握,富貴在手,我什麼都不要,所以蔣先生也能原諒我。我是管蔣先生要錢,還是管他要過地盤?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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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犧牲我自己,為什麼?我第一個問題就是不要打了! > 蔣先生是原諒我了,不原諒我,他不把我槍斃呀?我到南京是預備被槍斃的,我是應該被處死刑的,我是個軍人,我懂得。我也帶兵,也帶過部下。假設我的部下這樣,我就把他槍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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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南京,我真是都準備好,預備死!我這個人就是這麼一個人呀,我不在乎的,真是不在乎!就是今天我還敢說這句話,當你面說,假如國家要用(得)著我,雖然九十歲了,我赴湯蹈火我不推辭!好事我不幹,假設那個事沒人能幹,沒人敢幹,我今天雖然九十了,我還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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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蔣先生兩個衝突,沒旁的衝突,就是衝突這兩句話,就是兩句話:他是要「安內攘外」,我是要「攘外安內」。我們兩個衝突就是衝突這點,沒有旁的衝突,一點衝突沒有,旁的沒有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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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蔣先生幾句話,現在他已經不在了,(否則)我不願意說出來。他一句話把我激怒了,我真怒了,就因為學生運動時候,我不好意思再說他了,因為我真是氣呀,他說用機關槍打,我說機關槍不去打日本人,怎麼能打學生?我火了,我真火了,所以這句話把我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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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個人是這樣子,你別看我太太跟我這麼凶,她可是怕我發火,我要是發了火,我誰也不怕的,我發火會開槍打人的。我真怒了,所以我才會有西安事變。我怒了什麼呢?我的意思是這麼一句話:你這個老頭子,我要教訓教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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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已經九十歲了,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我最近我自己發現一個事兒,我的事情是到三十六歲,以後就沒有了,真是三十六歲,從二十一歲到三十六歲,這就是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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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跟周恩來見面了,我跟你說,中國現代人物,我最佩服是周恩來,我最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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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注】一九五五年,按照蔣介石的要求,張學良開始寫西安事變回憶錄。之後蔣將回憶錄轉給蔣經國,再後臺灣《希望》雜誌將其全文刊登,由此引發出一場風波。蔣介石為此大為惱火,責問蔣經國,《希望》雜誌因此停刊,相關人員受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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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先生對我還是不錯的了。我不是說過,他死了我寫了幅對聯嗎,我這是私人的對聯,我弔他的,我說: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老先生對我,那該怎麼說?對我,那是很關懷。我有病,差不多夠嗆了,他們旁人就想,我要死掉了。那他不但特別關切,還派了醫生,派了中央醫院的來看我。我到哪兒,就是到了臺灣,老先生甚至都給我找最好的醫生,他自己親口告訴這個陳儀,要給我找好醫生。那他對我真是關切得很,一直他關切我,到現在我也是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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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張作霖出關之前,媒體中已有日本要扶持張作霖做「大遼帝國皇帝」的傳聞。不幸的是我們這對父子檔老少帥,都是雄才有餘而大略不足的英雄。他二人始終不把日本陰謀看得太嚴重,並有一種「諒他不敢」的糊塗自信心--皇姑屯如此,「九一八」亦然。因此當老帥於六月三日在北京專車返奉時,竟坐上前西太后的御用專列,堂而皇之,浩浩蕩蕩地開往奉天。如此,日本人若有意殺他,那就是插標賣首了。果然於六月四日清晨五時三十分,皇姑屯一聲爆炸,張老帥就應聲殉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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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國古史上三國鼎立之初,曹孟德在削平華北群雄之後,曾說過:「天下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句話在清末東北也頗可引用。我老帥當年如不把這些割據的團練統一了,正不知還有多少南霸天、北霸天來繼續魚肉鄉民呢?把他們統一了,對安定桑梓也不無貢獻罷。就在我父事業初奠,捷報頻傳之時,我適呱呱墮地。公私雙喜同來,老帥乃把我取個乳名叫「雙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