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随笔05:大鸟
一个中国大厨是我老乡,刚来项目部的时候他做了火锅给我接风,饭桌上第一句祝酒词就是:欢迎来到大监狱。虽然他们不懂福柯,但显然他们对于自己身处的环境有着直观而基本的感受,这就叫做本质直观。
我最近迷上了和我们的安全员同事一起出去检查安全问题,原因无他,出去检查可以顺便去海边玩。在海边捡贝壳捡螃蟹还是很爽的,让我一个内地的孩子第一次感受到了赶海的乐趣。不过赶海在项目部是明令禁止的危险行为,我和我们的安全员同事必然不可能“知法犯法”,所以捡贝壳的时候要反复强调,我们是在“检查其他人有无赶海行为”。
有次捡贝壳回去的路上,同事和我说起了对非洲的印象。他说来这里之后,对非洲的印象还是大有改观的。原先在电视上看到的非洲是草原、部落、野生动物,以及未开化的人。来了肯尼亚之后,才看到原来也有高楼超市,甚至还有繁华的赌场。这位同事在来我们监狱前,曾经在一个靠近蒙巴萨的营地待过,那边的营地其实是一幢大别墅,另配超大泳池,还有一个曾经在内马铁路工作过会做中国包子的当地厨师,每天就是羊腿龙虾小烧烤。他还和我说起过在大别墅里招妓的故事,看起来这种刺激的行为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这边的马达木(madam)身材确实好,在这里有钱比在国内有钱舒服多了。”
扯远了,回到对非洲的印象上来。说完肯尼亚对他的culture shock后,我问他非洲有什么东西是和他之前的想象一致的。同事回答穷和懒。举例说明,在蒙巴萨附近小村庄里的村民,下午两点钟无所事事躺在草地上发呆,也不耕田也不除草,把种子往地里一撒就不管了。天气好的时候可能收成多一些,天气不好的时候收成就没有了。在中国,农民下午两点顶着大太阳就出来打药了。所以这里的人穷,因为他们一点上进心也没有。
我忍不住问他知不知道内卷,他说不知道。于是我给他普及了一下内卷这个词的含义(当然是人类学意义上的那个内卷),告诉他这边人可能不需要努力耕田也能生存,这样不好吗?我的同事想了一下,还是说这样不好。因为他们没有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就这样混日子怎么行呢?然后他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评价:“你比方说从火山岩到森林,中间可能会经历灌木丛的阶段。现在这里只是在灌木丛的阶段,但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以后肯定也是这样。这里不可能变成森林了,气候就是这样决定的。”
最近还有件事情让我在意,一位同事疯了。疯了,就是字面的意思。听说他总觉得有人要杀他,当地的医生告诉我是精神分裂。要给他看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从前些天他拿着斧头把自己的窗户砸了开始,事态就变得严重了起来。除了自己房间的窗户,他还砸了我们的小食堂(大多数人都不在那边吃饭),一个办公室(人已经全部撤走了),顺便还将自己门口的树给砍掉了。当天将医生请来之后,我们准备了两针镇定剂,两个警察也都背上了枪。结果走进去之后,他反而很镇定,笑着和我们打招呼。由于他不懂英文,所以我就充当了他和医生之间翻译的角色。老实说我英语很差,再加上这个医生还会说一些精神疾病的专有名词,我只能连蒙带猜的翻译。但是鉴于其他人都不敢靠近这个病人,我想也只有我来做这个事情了。
在充当翻译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原来这位疯了的同事之前就有精神衰弱,晚上睡不好觉,一直在吃药控制。但是前段时间因为手受伤了,他开始吃阿莫西林治疗手上的伤口,因此把控制精神衰弱的药物停了。医生和我说我们不应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院子里,不能害怕他,要有人一直陪伴才能让他的病情好转。实际上自从他犯病砸了自己的窗户以后,负责营区安全的中国人老严就把监控室里的一块屏幕专门对准他,24小时监控了。老严当过好几年兵,09年的时候人就在新疆,是个暴脾气。他私下里和我说如果这个人是装的,那他肯定要揍他一顿。老严是项目部里少有的不怕精神病的角色,但他肯定不会陪伴我们的病人。
不过这位同事应该不是装的。我们的财务听说这个事情后,一度也怀疑是不是有装疯以求提前回国的嫌疑。但是听说他把自己的钱都拿出去,见人就发,便开始确信这位同事的确疯了。医生和他的谈话结束后,他也拿出来了一大笔钱,发给医生和在场的几个持枪的警察。几个警察当场就把钱收下了,但我们的护士和那位精神科医生制止了这种行为,并把钱收了回来放在了我手里,意思是由我来代为保管。在这之前,听说他已经发出了15万肯先令给现场的工人,所有当地人都知道这里有个中国人疯了。不过他没有给我发钱,另一个和病人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跟我讲,他可能已经记恨上我了,觉得是我把医生还有警察带了过来。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的斧头已经在谈话期间被我们悄悄收走了,所以基本不可能伤害到我。
于是之后的每天晚上我都会监督病人按时吃药,吃完药后再陪他聊聊天。他那天晚上和我说,自己最怕的不是做了那些蠢事,错事,自己最怕的事情还没有来。我问他最怕的到底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他已经弄明白自己在怕什么了。我不是精神分析专家,但他害怕的东西也许并不是子虚乌有的东西。这片蓝天可以让鸟儿振翅翱翔,但人却不行。
有天我们在工地上做例行检查,大家忽然停下脚步(包括我们的领导),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天空盘旋的大鸟。带我赶海的同事和我说,那些鸟他见过,很大,经常在垃圾场吃垃圾。但是它们能飞的很高,翅膀轻轻一扇就能飞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