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女的社会里,女性如何互助?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四年前的今天(4月27日),林奕含在家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26岁。这时距离她的长篇处女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才不到三个月时间。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讲述的是13岁的国中少女房思琪被补习班老师诱奸,最终房思琪发疯的故事。这部堪称天才书写的小说,每翻一页都让人觉得鲜血淋漓,既绝美又绝望。小说虽是虚构的,但它所描述的所有情感和体验却是真实的,因为房思琪就是林奕含的“分身”,每一个痛苦的文字与林奕含的痛苦记忆骨肉相连,无法剥离。
1991年出生的林奕含,家境优渥、天资过人、才华横溢,但她少时曾被补课老师诱奸。这段痛苦的经历,给她造成巨大的精神创伤,写作也无法带来抚慰,最后以最让人心痛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林奕含逝世四周年之际,我们重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探寻房思琪悲剧的来源,更渴望从中寻找出路——是否有拯救“房思琪们”的路径?女性互助有可能吗?
- 性暴力之下的“厌女”社会机制
小说的罪魁祸首,是补习班的国文教师李国华。他虚伪卑劣、肮脏下流、谎言连篇、巧言令色,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隐藏着龌龊卑琐的灵魂。
但“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李国华不是个例,他之所以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魔爪伸向无知少女,是因为社会是站在李国华这边,整个社会机制是“厌女”的。所谓“厌女”,有两个层面的内涵。第一个层面是男性对女性的凝视、贬低、厌恶、排斥。在男权社会里,厌女很自然地表现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三从四德”,男性是天、男性是地、男性是一切,而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属品,男性对女性的占有、践踏、蹂躏被视为理所当然,甚至,这会成为男性的一种荣耀与勋章。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在《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里,揭示了东亚社会存在的“男-男-女”这样三元一体的关系。“男人不是被女人悬赏而成为男人的,男人是在男人集团中被承认为正式成员后才成为男人的,女人只是加入其中的资格条件或成为成员之后的事后奖励”。
换句话说,一个男性的身份认同,来自于他在男性集团里面受到认可;他要成为其他男人眼里“真正的男人”,他就需要将女性他者化,把女性视作欲望的客体,加以蔑视。男性的厌女症由此产生。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尖锐地揭示了厌女症的这一运行机制。几个补习班“志同道合”的老师到山上小酌,他们洋洋自得攀比的是他们手上糟蹋过的女生的数量,以及女学生可以为他们做到什么地步。
数学老师开口了:“我已经上过三个仪队队长了,再一个就大满贯了。”……
英文老师说:“我就是来者不拒,我不懂你们在坚持什么,你们比她们自己还矜持。”……
很难向英文老师解释,他太有爱心了。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
“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女性的生命在李国华眼里,不过是获得同性恭维的一个道具,是“歌舞升平”的烟火。生命都可以如此不值得一提,又如何指望他们会在意那些受伤害女性的脆弱与疼痛?
厌女的另一层面,是女性对自我的贬低和厌恶,是女性之间的互害与倾轧。在厌女的社会成长,很多女性接受厌女的规训,甚至内化为女性的一种思维方式和价值标准。她们不仅自我厌恶,也厌恶着其他女性;她们将自我榫入“男-男-女”的秩序里,同时也以此秩序要求其他女性。她们成为厌女症的自觉维护者和帮凶。
所以,不仅仅是“男-男-女”,而是“男-男-女-女”,女性群体里同样存在着一个身份认同机制,女性以谁能够成为男性理想中的“处女”“贤妻”“良母”等为荣,如果有人逾越这个边界,也会遭到来自其他女性的“荡妇羞辱”。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既揭示男性对女性带来的最大伤害,也并不避讳和掩饰女性之间的厌女。房思琪被诱奸后,其实也曾试图向她信赖的女性求助,但她遭受的是自尊的一次又一次被碾碎。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另外一个被李国华伤害的郭晓奇,在告知自己与李国华的“恋情”后,父母的反应是这样的——
郭爸爸的声音如土石流,淹埋了整个家:你以为做这种事你以后还嫁得出去?什么叫“这种事”?乱伦!那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击中晓奇的眉心,晓奇倒在长藤椅上,藤椅痒痒地嘎吱响。妈妈把喉咙都吼出来,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
厌女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机制,就连女性被诱奸、被强暴,都成了女性的错。就像小说里写的,“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而无数如李国华这样的男性禽兽,正是利用女性这一心理有恃无恐地伤害女性,“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 无数个房思琪
在一个厌女症无处不在的社会里,房思琪也无处不在。小说的第一主人公是房思琪,但事实上,那些被损害、被侮辱的女性,都是房思琪的分身。
饼干是被男朋友”唾弃“的房思琪。她是李国华第一个诱奸的女生。开朗乐观的她,一开始对李国华只是学生对老师的崇拜,但李国华强奸了她。饼干选择告诉青梅竹马的男友这段经历,但她遭到男友的唾弃:“我干嘛跟脏掉的饼干在一起?”天真的饼干想的是,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她就有人喜欢了,于是她继续跟李国华在一起。当李国华相中另一个比饼干还漂亮的女学生时,饼干就被抛弃了。
郭晓奇是试图反抗的房思琪。在郭晓奇告诉父母真相后,父母与李国华夫妇和和气气地在饭店里喝了饮料,父母一边忙着道歉,一边在回家的路上暗自庆幸,“好险没有认真争,大饭店喝个饮料就那么贵”。郭晓奇遂选择在网上发帖求助,指名道姓李国华,希望借助舆论的力量让李国华的真面目彻底暴露。
但网友的评论却充斥冷嘲热讽:“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钱”“补习班的老师真爽”“可怜的是师母”“还不是被插的爽歪歪”……几乎没什么人在意她受害者的身份,也没有太多谴责李国华的声音,网友只是把这当做八点档的狗血剧,“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
刘怡婷是因为长相平凡而成为幸存者的房思琪,也是因为长相平凡遭受各种无形歧视的房思琪。刘怡婷是房思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是房思琪精神上与思想上的双胞胎,她们一样热爱文学,分享少女的大小心事,共同度过许多美好时光。当房思琪因为长得漂亮被李国华选中时,普通长相的刘怡婷“幸免于难”。
但这绝非意味着在厌女社会里,刘怡婷就可以无忧无虑成长。她与房思琪一样早慧、通透、敏感,她们的精神世界都熠熠生辉;但每一次房思琪都因为出色的长相被人注意到,而刘怡婷的才情却被粗糙的外表掩盖。她一定多次深刻感到这种落差,以至于当她发现自己如此敬重的李老师也被房思琪“夺走”后,刘怡婷说出了会让她后悔一辈子的话。
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许伊纹是被家暴的房思琪。房思琪与许伊纹很像,她们都长得那么美,都那么有才情。如果房思琪有幸好好成长,那么她很可能是下一个许伊纹:上好的大学,遇到看起来很优秀的男朋友,拥有一段外人眼里值得艳羡的婚姻生活。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结婚不久后,许伊纹就开始被丈夫钱一维家暴。不喝酒的钱一维是温柔体贴的白马王子,喝醉酒的他就成了恶魔,对许伊纹拳打脚踢,许伊纹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结果还是因家暴流产……
可悲的是,促成许伊纹和钱一维婚姻的张太太,早就知道钱一维的前科,知道他打跑过好几个女朋友。“今天就是穷死也不让女儿嫁过去”的钱太太,却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地把许伊纹介绍给钱一维。这何尝不是厌女,不是女性的互害?
无数个房思琪,走向的都是无望的结局。她们要么像房思琪一样,要么带着巨大的心理创伤艰难地活下去。小说并未给出真正开阔的出路,写作本身无法慰藉林奕含。因此,在小说出版后,虽然小说取得很大反响,林奕含还是选择离开人世。
- 女性互助的可能
真的没有出路了吗?
其实,《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曾试图找到出路。只是,在一个厌女症泛滥的社会里,这一出路也阻碍重重,甚至充满脆弱性。它就是女性之间的互助,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
姐妹情谊是女性在共同受压迫(男权压迫、性压迫、资本压迫等)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互相关怀、互相支持的一种关系。同为生理学意义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女人,很多时候,只有女人才能深刻感受到同为女人所遭遇的歧视、困境和疼痛。共同的境遇,让女性深切理解彼此、惺惺相惜,并联合起来,“女性之间的情谊是她们团结起来对抗父权文化,颠覆男权话语,建立女性身份的武器”。
房思琪、刘怡婷、许伊纹,曾经彼此那么接近。刘怡婷是房思琪的精神双胞胎,许伊纹是房思琪和刘怡婷文学上的“保姆”。她们彼此靠近,感悟文学,分享秘密。在房思琪遭遇伤害时,刘怡婷、许伊纹本可以提供帮助。多么遗憾的是,她们最后还是未能成为房思琪落水时的那块浮木。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让我们看到可能,同时也告诉我们,要抵达一个理想的姐妹情谊,是多么困难。因为在一个厌女社会里,男权非常擅长分化女性。譬如通过对刘怡婷和房思琪的“区别”对待,分化这对精神上的双胞胎,让刘怡婷将在男权社会里遭遇的歧视转化为对房思琪的嫉妒,让刘怡婷在房思琪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放出语言的冷箭。
许伊纹也很多次那么靠近真相,只要她再耐心一点,她愿意追问下去,她发出更强烈的回应的信号,房思琪可能就告诉她了。但许伊纹也害怕知道真相,因为饱受家暴伤害的她同样千疮百孔,痛苦不堪的她已经无力再去分担房思琪的痛苦。所以一次又一次,她与真相滑过去了。
你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姐姐,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姐姐你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你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姐姐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
不,不是。不是有些事没有办法讲,而是女性一定要讲出来,对着你的姐妹讲出来,对着女性同胞讲出来。因为只有讲出来,女性的姐妹情谊才会成为一种实践,女性的呼救才可能被更多女性听到,受伤的女性才能得到来自女性的帮助。受伤时,忍耐不是美德,生气才是。
只是,女性也要时刻意识到,姐妹情谊的脆弱性。就连刘怡婷、许伊纹这样的知识女性,都如此“后知后觉”。这提醒的是,当我们听到一个女性的呼救声,且慢做道德判断,而是聚焦在这一事实:有女性受到伤害,她在求救,帮她从泥淖中救出才是当务之急。千万别忘记,“同为女人”,别忘记女性在社会结构中的弱势地位,别忘记只有女性联合起来,才有可能推翻“男-男-女”的厌女结构。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鼓励现实生活中遭遇伤害女性的发声。虽然她们的发声并不意味着正义的盖棺定论,但只有她们开口说话,只有她们敢于撕开男权笼罩下的万马齐喑,其他遭遇类似伤害的女性才敢于挺身而出。
因此,让我们记住许伊纹对刘怡婷的嘱托,这也是这本书给所有读者、给所有女性的嘱托:
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首发凤凰网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