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一个天亮
——无论走到生命的那一个阶段，都应该欢喜那一段的时光。
我漂泊着，等下一个天亮……
我听闻这世上有一群叫“鸟”的生物，御风而飞，自由翱翔；还有一种叫“鱼”的生物，虽无翅膀，却可在水中恣意游荡。我一直很好奇并向往它们的生活。我从出生就站着，要么躺着。我很想知道吴均笔下的“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奈何我只是一本书，一本常年立在架子上很少有人问津的诗歌——《聂鲁达诗选》。
正因了这一层被冷落，在出版社的“借书漂流”活动中，毫无疑问地，我被选中了。如此我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书”生旅程。
虽然立在书架上多年的我早已习惯了周身布满灰尘，但每天仍然可以见到阳光，闻到鸟语嗅到花香。我喜欢阳光，有了阳光才有花草鸟雀，才有这世界。作为一本书，我喜欢干燥讨厌潮湿，阳光让我感到温暖因此心安。所以当我被关进快递袋子的刹那，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我突然回想起那本叫“幽闭恐惧症”的同伴平时跟我们说的并没有在刻意夸张，这种恐惧是真实存在的。我很慌乱，因为这陌生而又密闭的环境，也因为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了白昼，黑暗失去了它的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旅途也开始摇晃起来，好不安稳。直到外面传来“哗哗”的海浪声，我才意识到我在海上！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大海！可是大海很潮也很腥，我不喜欢，不知道鱼儿们是如何在这里纵情生活的，是不是我若有了鳍便也能像它们那样快活。
在水上“游”了很久之后，终于回到了不再翻涌的陆地，空气也逐渐变得干燥。这让我感到十分舒爽，至少不用像前几日那样时刻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淋成落汤鸡。几番颠簸后，世界终于平静了。随着“嘶啦”一声，阳光突然闯进我的眼帘，习惯了黑暗的我竟一时睁不开眼。渐渐地当我眼力恢复之时，我看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扇动着长长的睫毛打量着我，一边用手摩挲我的脊梁。突然从头顶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妈妈，什么是’智利诗人’呀？”“宝贝儿，智利是一个国家，在地球的南半边，离我们特别特别远！”温柔的声音从更高处传来。“哇！那我要看看遥远的南方诗人和我学的‘鹅鹅鹅’有什么不同！”
从那以后，小女孩每天都抱着我，咿咿呀呀地念我身上的字。每每遇到不认识的字，总会“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小女孩很喜欢我，即使她的年纪还不足以让她明白我到底在讲述一个个怎样的故事，但她还是愿意去多摸一摸这份从远方漂来的礼物。
终于小女孩对我晦涩的文字感到累了，我再次被装进黑色袋子里，等待漂流。
这一次我感受到了飞翔，高空的空气稀薄且潮湿。三天后，我见到了一位姑娘。看得出她是认识我的。见到我的时候，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惊喜足见对我的喜爱。然而她并没有立刻读我。短暂地翻看后，便把我留在书桌上继续每天的学习生活了。反倒是旁边的几本经济学书籍经常交替着被她捧在手里。我在桌子上足足躺了一周之后才又感受到她的触碰。
后来我才发现姑娘并不快乐。阅读我的最初，她是愉悦的，周身散发着快乐的气息。可是翻着翻着，我感受到这份气息越来越微弱，逐渐被悲伤所代替。当她看到“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这一句时，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片潮湿，接着两片三片，最终连在一起……
之后的阅读时光也是类似的，姑娘总是读着读着就会哭泣。读到“你需要的话，可以拿走我的面包，可以拿走我的空气，可是别把你的微笑拿掉”会哭，读到“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会哭，那天读到“如若我哭着醒来，那是因为梦见自己是迷路的孩子，穿过夜晚的树叶，寻找你的手”时更是泣不成声。
很快地她读完了我的最后一页。我知道分别的时刻就要到了。跟姑娘在一起的一个月是潮湿的，我仿佛知道了贺铸所说的“梅子黄时雨”是什么意思。虽然我不喜欢潮湿，但是相比潮湿，我更不愿见到姑娘哭泣。我不知道姑娘究竟因为什么悲伤，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她带来一点安慰和解脱，希望在我走了之后，姑娘的生活可以充满阳光。
这一次我漂到了一位老人手里。老人的住所虽非家徒四壁，却也十分简陋。除了基本的生活所需，再无一丝多余的陈设。这屋子里最“奢侈”的恐怕就是那一整面墙的书了吧，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一旁的铁质小爬梯早已变得斑驳，不知老人扶着它取送了多少本书。漂泊了许久，看到这么多同伴聚在这里，竟暗自庆幸自己“命好”。
老人很爱惜我，每日除了外出，与老友下棋、喝茶，就是读书看报。要不是老人，恐怕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报纸”究竟是什么。
老人把我和书架上的博尔赫斯、拜伦放在一起。能再次见到这些老朋友，我真是高兴极了！听老拜说，老人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看书，后来因为老伴意外去世，更是跟书形影不离。“这书架上的好多书啊，不知道被翻了多少遍！”睡在高层的莎翁突然说道，“你看我的脸都掉皮了，不知道被抚摸过多少遍。别看我已经老了发黄了，当年主人就是因为我才追到的夫人。夫人呐，还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把我作结婚礼物送给了主人。自从夫人走了之后，主人就成宿成宿失眠。突然有一天他爬上梯子又把我找了出来，凝望我的眼神仿佛50年前那般。我知道他眼里看到的不是我，是透过我看到了夫人。从那天起，主人一遍一遍地看着我，终于有一天竟搂着我睡着了。自那以后，主人的失眠也缓解了许多。还有我肚子上的褶皱，是那夜主人望着窗外和夫人共同种下的海棠不觉出神，意外碰翻了茶碗才留下我现在这肚子。当时主人慌得哟，活像毛头小子做错了事！只是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喽。兴许是主人怕我再受到什么伤害，第二日便把我放在这高处喽。主人和夫人之间的事啊，说都说不完喽……”
那天莎翁讲完老人的事，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的时候老人看我的时候情绪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复杂莫测。我也十分好奇老人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女人，让老人足足牵挂了这么多年。
时间飞快，又到了离开的时刻。把我装进袋子前，老人再三检查是否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又十分用心地用四个白色的软绵绵的东西包裹了我的周身。黑暗到来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谢谢您，再见。”
我继续漂荡着，等待着下一个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