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老街与老人
周末和家里打电话,外公外婆说把原来家里的老房子卖掉了。
小时候一半的时间在我妈单位的家属大院里度过,一半时间在外公外婆的老公房里度过。九岁那年跟着爸妈搬离了家属大院。在一个猝不及防的下午,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所有东西都被打包好了,新家的那个晚上睡得特别不安稳,不习惯突然变大的房间、陌生的气味。从此上学从步行五分钟变成了搭公交车一个半小时。
十四岁那年我妈把家属大院的房子卖掉了,那时候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童年彻底地终止了,都没有理由回去看一看那个逼仄狭小的生存空间,是怎么样在那里学会认第一个字,唱第一首歌。楼下的菜市场是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后来被整改得豪无存在过的痕迹,旁边的楼越建越高,那条老街却因为地段不好迟迟没有被拆迁大队动,也鲜有新的商铺再出现,变得越来越荒凉。
这次外公外婆卖掉老房,理由是“留着以后还要交遗产税”。“我们用了一辈子也就挣这么个东西,卖了留给你和弟弟。”
外公作为长子早年参军,错过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后来都读了大学去到北京和沿海城市,独有外公留在四川。成都的日子自古闲适安逸,也见不了什么大的世面,也不用有什么大抱负。外公外婆最大的成就大概就是把我妈和我小姨拉扯大并一直留在身边,过着岁月静好的典型成都生活。
外公家是医学世家,我妈作为她那一辈第一个大学生自然也乖乖考医学院,当时外婆只让考自家门口的医学院,后来几番妥协我妈去了重庆。(多年以后我考大学时这一幕再现,外婆让我报家门口的那所211财经学院,说中午休息还能回家吃个饭。)我妈大学毕业后自然被分配回了成都的医院,本来在一家综合大医院外公嫌太辛苦托关系调到了一家专科医院,离家近,压力也不大,从此我妈就在那儿工作了三十多年。小姨学习不是太好,职高毕业也找了个会计的工作,人勤快嘴甜,又喜欢捣腾捣腾副业,小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
在还没有“吃货”这个专属名词前,小姨和外公应该是我最早接触的吃货了,成都话也叫“好吃嘴儿”。从我记事起感觉小姨和外公就似乎从来没有烦恼,没有什么是吃不能解决的,家里的零食从没断过,也没有什么他们做不出的美食。即使现在,快九十岁的外公前两天还在给我推荐好吃的辣条。
九十年代末我表弟出生,从此有了另一个小家伙跟我争风吃醋抢零食,每一个寒暑假最快乐的莫过于和表弟在老公房里看动画片、打架,然后到点被外婆按在饭桌上写作业,写到一半又有外公招手去厨房“偷嘴”。
后来我和表弟都相继去了同一所寄宿制学校。但奇怪的是,在我想着拼命离开家乡的时候表弟却从未动过要离开成都的念头,在我明确表示决不会回成都定居的时候表弟却在工作之后依然选择住在家里。说不上谁比谁更幸福。
十八岁离家上大学前一周,去老城区的这两处老房子走了一圈。再去看狭小逼仄的楼梯,灯光昏暗到白天都看不见路,院子里围墙下的通道原来那么窄,我竟然都无法想象自己是怎么在那里学会了自行车。当时的初恋男友陪我一起,我们坐在两条街以外新建的购物广场里吃冰沙,他笑着听我讲在那条街上十几年前的样子,讲我小学时偷偷喜欢的男孩子,和藏在那间老屋卧室墙上的秘密。十八岁时候互相喜欢的人,他想要参与到你前十八年的所有记忆。
秉着“少不入川”的原则我至今也没考虑过家乡定居,尽管随着房价和经济的增长成都早已成为一线城市以外的最优选择。发现成都人都分为极端的两派——要么从未想过离开家乡,要么离乡之后尽力抹去自己身上带有的地方特征——这或许也适用于任何城市。在外多年即使遇到同乡也不再习惯说方言,而当别人提起成都源源不断出现的网红景点,这座城市已经陌生得几乎不认识。
本来写下的标题只是老房,后来又加了老街,又觉得还有这条街上的人——毕竟他们在二十几年前一起出现在我生命初始的世界里,缺一不可,任何一项的消失都意味着童年记忆的全部破碎。
但如果我一直生活在那里,如同我的所有亲人一样,是不是不会感觉到这些记忆的破碎呢,老房卖了,老街变了,但至少还能常常看到伴我长大的人,会活在不用长大的幻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