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八年前外婆车祸走的那天,也是晚间匆匆赶回家,才11月的夜头,却异常冷。
灯整夜亮着,勤劳了一生的外婆,皱着眉,静静躺在堂屋里。
所有人都在商讨丧事细节,我透过小屋门隙,看见外公独自躺在床上,一刻不停得抽泣,喃喃说着以后该怎么办。
外婆是家里的主心骨,下地挣工分,挑担卖粮,这辈子,四季收成同家中大小人情压弯了她的肩膀。
外公从小被双亲遗弃,幸得镇南隅香光寺老方丈垂怜,在寺里得一口吃食,后被地主人家收养,土改时期经历变故,落下了病根。成家后,外公辗转苏南、上海等地做活,又因身体抱恙,回家同外婆务农,只是干不了重活。
记事起,屋内灶边炉台,屋前屋后小菜园满是外公的身影,家中一日三餐,制酱晒谷均由外公操持。农忙时,外公做完午饭将碗端到田头,隔着整田的小麦,棉花,或是油菜喊一声外婆的名字:“美英,吃午饭了。”更多时候,两人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琐事意见分歧导致关系不睦,喊外婆吃饭便差我完成。
外公外婆的感情不是我所理解的好,平日里很少坐在一张桌上用餐,从未有过恩爱的画面,拌嘴是常事,恶语相向彼此指责。但磕磕绊绊也是几十年风雨同舟,遇事有人商量着也总好一些。
前几日接到外公病危的消息,我朝着八年前的同一方向赶去,雨夹杂着雪,隔着挡风玻璃迎面击来。
上月初最后一次去看外公,他的模样已经快辨认不出了,浮肿让原本消瘦的脸庞大了一轮。
外公问我在苏州好不好,离黄桥远不远,他年轻时到苏州,曾在黄桥做过活,人总是会用熟悉的地标来丈量城市的距离。
也许那个时候,躺在床上跟我对话的外公,颅内细胞已经在分分钟死亡,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坚持一些,抛开他儿子女儿的因素,哪怕是做个造影,对他最终的病理也会有医学上的判定。
外公说,要是这一摔,再没醒来,倒也罢了,倒也不用这样受罪,人老了没用了,没用了……
我拉着外公的手说,别想太多,能吃能睡,总要好的,有空我还会回来看你,好好交,奥。
这是我与外公的最后一次对话。
我当然知道,外公的受罪,不仅仅来自于病痛,还有舅舅一家的赡养态度。
外公不受疼,疼的最厉害时,整夜哼嚎难受。住二楼的堂姐,时常发起火来开口咒骂外公:“早点死掉算了。”这样的咒骂,当然是常事,明面上的,背地里的。这样的咒骂,于童年的我再熟悉不过,堂姐的母亲,我的舅妈,也曾用同样的眼神语气,于外公外婆,于我,我的母亲,从未放过任何可以示威的机会。
堂姐和我同龄,在难度不亚于高考的教育大省初升高考试中,从小镇脱颖而出考取市重点高中。此后全家万事迁就堂姐,脾气日益骄纵。高考失利,大学毕业一线城市工作受挫后决定回乡,舅舅舅妈托人安排工作,购置代步车,重装了二楼给堂姐一人居住,这些花销,动用了外婆意外赔偿费的一部分。
许是回乡环境落差大却又贪恋这份安逸,许是幼时被严苛管教又突然备受荣宠,工作后堂姐对家里每个成员都趾高气昂,对生病的外公更是从未有过丝毫尊重。
外婆走后,外公在世上孤独得过了八年。18年开始,外公身体不适,起初是腹部,在区医院无限等待床位和主治医生敷衍的态度下,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做完全套检查,后折腾到上海就医,皆未能找到病因。再次回区医院做二次检查,在家人的全程紧盯下,主治医师得出胆囊炎的结论,进行手术。去年中旬,外公出现尿血,每天只能下床走几步路,在镇上住院几日,手上连扎针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就医花掉了外公全部积蓄,不愿再去医院,等身体每况日下时,医院不再收治。
那天下雨,外公挪着步子走去小屋热些吃食,酿成最终致命的一摔。摔倒后的外公不知用了多久重新站起来,又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慢慢挪回屋里,躺在床上。在漆黑的夜里,外公带着濒死的绝望盼着能听到母亲下班回家的脚步声。母亲终于到家时,外公跟母亲说,自己摔了一跤,头朝地的。语气像个孩子。
母亲心一紧,伸手去摸外公后脑,摸到枕头上渗出的血。外公人是清醒的,母亲和二姨舅舅商量后,决定送镇上医院。这时外公说什么也不肯去了,直说医院是hei心的,医院治不好的。
大概是拗不过,更多是心有余力不足,子女们最后的决定是请卫生院的医生到家里挂盐水,这些医生,原是村里开诊所的赤脚医生,新农合实施后,尤其随着医改不断深入,部分赤脚医生划到卫生院坐诊,日常治疗方案以挂抗生素为主。
下雪天路滑难行,赶到舅舅家时已是深夜,舅舅,二姨,母亲围在外公床前,此时距离外公摔倒已过去一月有余。
我喊了声外公,外公转向我,张开嘴用尽全力呼吸,想唤声我的名字,但由于舌头严重后缩,只能发出断断续续模糊的声音。但我知道,外公是认识我的,认识这个从小带在身边的外甥女,外婆生前最是疼爱的小外甥女。
整晚,我的耳边,舅舅的命令从未停歇,戴口罩,别再唤了,别坐在那边,别再喂水了,不能动,不能碰,不能说……
旁边的舅妈看着这栋楼里唯一的毛胚间,构想着如何打墙开门,设计将这间当初因为给外婆居住而未建宅内通道的房间重新纳入楼里,成为外公外婆毕生没能成为的,家里的一份子。
当年为了帮扶舅舅成家,外公外婆决定建三间瓦房,然而四处借债经费仍不够,只能将18岁的小女儿,我的母亲,草草说了人家,最后用母亲的彩礼钱给舅舅修完婚房。
而这桩婚事也导致了我不幸命运的开始,很多年后,当父亲母亲决定把毕生积蓄都给哥哥买房娶亲,而对于想要继续读书的我,淡淡说出那句,女儿没有的。我想,这便是外公外婆在我身上造的唯一的孽,生出的果吧。
我到家不久后,大姨从上海赶回,最先听到的是大姨的哭声。
舅舅快步拦住大姨,让她等过十二点再去唤外公,理由是人得明天走,丧事繁琐,今日出殡过于匆忙。就这样,大姨在零下几度里的雪夜,在娘家门口站了十几分钟,这十几分钟于大姨是何等煎熬,于我便是何等讽刺。过了十二点,大姨边往里冲边控制不住嚎啕大哭:“爹爹,群儿(大姨乳名)归来了,爹爹,等等我…”外公点点头,眼泪淌了两行,任凭嘴唇怎么努力却再也发不出大姨的名字了。
“我归来了,这趟不跑了,爹爹,外头在落雪,我从上海归来了。”
大姨是外公外婆头生的女儿,早年婚姻不幸出走打工,中年遭遇金融骗局掏空积蓄,每次回来定是隔了三五年之久,这么多年来大姨始终是两位老人心头最牵挂的。
不久,大姨平静下来,提出打120送医院,舅舅驳了句要送你送,大姨转向两位妹妹,二姨说: “自爹爹生病以来,一直是我和松儿(母亲名字)一趟趟送医,这次不是不送,是真的看不好了,昨天医生来挂水,都说今天等我们家里通知再来,意思是熬不熬得过,要看造化了,每次同你商量爹爹病情,你回回说自己忙,这些,你又如何晓得?”二姨抹了把眼泪,母亲在一旁默不作声,大姨不再坚持。
这时,所有人守在外公床前,等着“临终”的外公吐完最后一口气。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未如大家所想:外公吊着命见到大姨后安详离去。我的外公,像当年顶着饥饿挑河工喊的号子那样,还很坚强。整晚,外公睁眼,又睡去,醒来便开始指认在场的每一位亲人,周而复始。
第二天,外公状态持续,偶尔还能喝下水和粥。
家里的事情,晚辈向来是没有话语权的,但我不想再沉默了,外公一夜的痛苦我是跟着疼的。我找来大姨商量送外公去医院,大姨与我想法相同。到了外公屋里,大姨先开场:“城市里的老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横竖是要拉到医院的,这样呆在家里等总归不是办法。”我紧接着表明了要送外公去市附院的立场,我来送。这时母亲开始絮叨,现在去附院怎么麻烦,怎么不能换陪护,怎么十天做一次核酸,都是要上班的,谁去陪护呢?老人走在路上怎么办?以及最重要的,附院如流水一般的开支,舅舅家是断不会再拿钱出来的,前期医疗费用虽是四个子女平摊,但舅妈已经生出不少埋怨来……
我默默离开了屋子,讨论在身后就此终止。
下午,村里很多人来看外公,三三两两站在屋里攀谈:气数尽了,哪家谁谁谁走之前,也是这样舌头后缩,瞳孔泛白,以前骂人总说舌头团了,就是咒人去死的意思……
说完又把焦点放在多年未见的我身上,问我在哪边工作,工资多少,我没有任何想回答的意思,不多时他们便自讨没趣的走了。
到了第三天,外公依旧没有合眼,回家两日的大姨开始愁上海的工作,嚷嚷着要回去上班。
来看外公的人又换了一波,一些年长的老人提出该买寿衣了。母亲去镇上买了套最贵的回来,2888。可是生前没有穿过这样体面的衣服,从未获得过该有的尊重,现在这般,又如何呢?
晚上又下起了雪,舅舅家厨房里雾气腾腾,大家边喝粥边商量着明天买海鲜回来吃,而另一边,外公独自躺在屋里,气息逐渐衰弱。晚饭后,外公舌头后缩得更厉害了,眼睛闭着,手不断去挠头,二姨和母亲给外公擦完身子后,外公不再有知觉。
这是2020年的最后一天,再过几个小时,朋友圈将被齐刷刷的跨年文案刷屏,到处充满着期许与希望,而我的外公,也最终没能走进2021年。
舅舅将外公抬到堂屋,母亲里外不停收拾,忙碌,让此时的她少一点空隙钻进悲伤。
外公走的时候,唯独二姨不在身边,那晚二姨小孙子感冒,二姨接到电话匆匆赶了回去。新的生命总是寄予希望的,父母之于爱子,远比子女之于父母来的多。
葬礼一切从简,如今的习俗也不再有几七之说,一次性扯了红带子做到了五七。
没吃完席就下桌跑窜的小孩又换了一批,他们的父母,大多都是我的童年玩伴。
而我对于基础医疗的失信失望,却深深扎了根。农村的医疗、教育、养老,如同光鲜堤坝下的蚁穴一般,啃食着这个庞然大物的大部分。
外公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外公的死因又是如何呢?没有任何医学上的判定。过了很久,当我查阅过大量资料以及咨询多位医生后,回想起外公的那次摔倒结合之前的心血管疾病,考虑为慢性脑梗。以及村里人口中那些舌头团了人,大抵如此。
出殡那天,舅舅在殡仪馆大声责怪母亲,原因是葬礼请的主持不够熟悉流程,而主持是母亲负责去请的。
舅舅蛮横惯了,外公失明的右眼,便是舅舅挥的拳头。在我十岁左右,村里兴起盖楼,舅舅想要拆掉外公外婆还了半辈子债建起的三间瓦房盖楼,外公与舅舅起了争执,外公的右眼便是这场争执的代价,至死没有再睁开。最终老屋被拆掉两间,留了一间给外公居住,外婆住进了底楼毛胚,外婆走后,舅舅让外公搬进外婆原先的屋子,最后一间老屋被拆,改成了车库。
村里的老人向来如此,即使老屋已经被拆,即使儿子不赡养,即使到生命最后关头都是自给自足,即使女儿更怜惜自己,也不能离开儿子家,不然儿子是会被说闲话的。
儿子不成家 抬不起头的是自己,儿子被指不孝 抬不起头的仍然是自己,他们便是这样,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活在悲剧里。
愚昧,无援,不均衡的医疗资源,都加速了外公的死亡。
孤独,衰老,各种并发症接踵而至,没能省略任何一步,连想要体面、有尊严、无痛苦的死去,都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外公解脱了,去了那边,不用克制疼痛,哼嚎也不会再遭受嫌弃与谩骂,有事可以去找他的主心骨商量。
停棺两日,来陪夜的只有外婆娘家小舅爷,我和小舅爷坐了一夜,边折纸钱边说话,小舅爷说,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今年来给承包户做活秋收,外公拄着拐杖出门站在路边,看着一排排收割完,捆绑好,整齐睡着的麦子说,没想到我们能过上这样好的日子。
“你外公外婆都是多好的人啊,小时候和你大姨是同学,那会粮食紧张,他们宁愿饿着肚子,也会给来上门玩的孩子吃饱。”
小时候,我与外婆更亲近一些,因为外公总差我下厨,干活,每次外公一唤我名,本能反应又要劳动了,赶紧找个橱柜先藏起来。
外公总说,小孩勤快些,不吃亏。我的厨艺便是那时积累的。
我继承了外公的高眉骨和前突的上颌,他的心直口快甚至是絮絮叨叨。这些曾经想要剔除的部分,也都慢慢变成了我自己。所谓血脉,便是这样,坏的好的,都会给你,你的余生,都会有他的影子。
只是太快了,快到没能再听他讲一讲年轻时的经历,没能带他来看一眼如今这般繁华的苏州城。
外公生于年初五,都说这是个好日子,十几年前外公七十岁办寿时,我和堂姐穿过好几条巷子,各自买了张音乐贺卡送给外公。卡片上有我们歪歪扭扭写下的祝福,那段时间外公每晚睡前都会把卡片翻开来听,直到生日快乐的旋律越来越缓慢,沙哑。
彼时年幼的堂姐,内心也是极度温柔的吧。
至亲的死亡,代表一种生活方式的结束。
新一天打怪升级又开启的时候,这世上牵挂你的人啊,又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