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休斯之船
“我似乎总在抱怨同一件事...”女人陷入沉思。 总是如此,出于同一个动机,女人对男人愤怒地咆哮;又为了同一个理由,男人以沉默申辩。太阳底下,连人类的痛苦也是无尽的重复。女人厌恶重复。虽然她甚至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在无限度地吞吐自身,又或者说,这是何等可怖的存在——它站在这螺旋状的怪圈中心,大声向人类呼告—— “你们将永远重复!” 可是,如同人无法同时拒绝白天和黑夜,没有谁能够真正拒绝重复。 女人最终只得将自己的“幻想”悉数抛入这漩涡似的重复,让没有定形的“幻想”同漩涡一起完成着自我的重复。一圈又一圈,无数的力在其中作用着,女人目视着一切,仿佛自身也环绕其中,外在重复着的事物也再次经由眼球涌进她的内部。此时,在女人眼中,新的可能生成,她将所有相反的力量并置,普遍和特殊,痛苦和欢乐。于是,旧有的边界开始陷落,高傲的中心开始坍塌,一种不能称之为幻想的幻想,一种“超幻想”开始生成。它是超越创造的回归,它是沦为没落的过渡。它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以及让同一块硬币的两面显示出同一形象的力量。对于女人而言,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引诱,因为这不仅仅是一种近乎复制的体验,这更是一段超越回忆的经历。一切都是旧的,一切又都是新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能打动女人呢?凭借这股奇异的力量,女人成为了这艘忒休斯之船的船长。 船赋予了女人身份,如同女人创造了船。船和女人,女人和船,他们的关系,就是如此。 女人沿着船舷行走,她的眼睛里带着笑,但这抹笑意却像是悬浮着的空气,它接触一切,却并不抵达任何一处实在。在女人看来,过去就是这样包裹着现在,一切都完美地契合着。没有一块板材被拆解、没有一处绳结被挪动,即便是那些已经被锈蚀的废料,也都骄傲地捍卫着自己的领土。是的,和大多数女人不一样,她总是诚实地对待自己——她认真地在复构着过去,从不遗漏和修补任何一条裂纹和创口。 “幸福并不比痛苦更有力量。”女人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 这并不是什么多高明的见解。痛苦,也并非是她的力量之源。一个女人所具备的力量,有时并不在于她拥有什么,而在于她缺少什么——女人不具备美化和丑化过去的能力。也正是这一缺失,让她比其余的女人都更为完整。因为只有不会反刍的生物,才能永远吞咽新鲜的食物;也只有圣洁的玛利亚,才能自然地重复既定的天运。受孕和生产,快感和艰难,耶稣降生然后又降生。所有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复述着同一个传奇。但从始至终,只有不参与叙述的传奇本身是真实的,奇迹远离话语,一直在女人的血液里循环。 “这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女人站在甲板上紧紧地握住手下那湿滑的船舷,将还未说出口的话重又咽了下去,手下那冰凉的触感混合着河道上空潮凉的水汽,偕同还未来得及生成的话语一起沉降,一抹深重的叹息在其中郁结—— “这还是原来的那艘船...” 这的确还是原来的那艘船,秘语将它从过去征召,在众多的人和物之间,在动荡和扭曲的时空中,它们被分解成数十亿颗分子,而此刻,就在这湿润的此在里,它们又重新凝结成原来的形象,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 时间,从未降临。 因为黑夜是女人的同谋,因为黑夜总是女人的同谋。
“这不曾过去。这不是现实。这没有未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升起,无数个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升起。 十亿个不连续的女人的声音,如同十亿颗不连续的黑夜的星星。 这是一种超幻想。一种浪漫的现实主义。 这更是一种权利的归属,是谁都无法否认的存在。即使无人在场,女人也要索取权利。 但这种幻想是不牢靠的。达摩利斯之剑如同船身的桅杆一样无法被悬置,它切实地参与其中,每一分每一秒,它都以最中坚的力量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可悲的是,女人爱上了象征和隐喻,它们拥有着让一切变得暧昧而脆弱的力量,女人被左右着,忘记了曾经母亲的话,那也是母亲的母亲告诉她的—— “两条有生命的河无法朝着相对的方向奔涌,却不改变对方的流向”。 女人遇见了生命中的另一条河,一个绝对的异质,一种全新的体验。盲目的激情附着在女人身上,女人无比确信自己和对方拥有着同一种热烈的情感——他们都深深地渴望着对方。但是,女人的渴望更为迫切,她要求即时的满足,对她而言,任何一种延迟无疑都是一种凌迟,她就是这样带着求救的信号,向前方涌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渴求着,她奔跑着,直到——她真正遭遇对方时,她才发现她的热情似乎远胜于对方——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场幻觉——她和她的船,仿佛撞上了一座坚实的冰山,而这座冰山永远只保持着自己八分之一的姿态,什么都无法撼动它,正如什么都无法贴近它一样。无处不在的寒冷包裹着女人,原本一浪接着一浪向前奔涌的女人,此时再也无法前进。连同之前的浪涌,也一并向后退却,女人被自己的力量所反噬。在水浪激起的压倒一切的巨大帘幕下,她惊惧地睁大双眼,她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虽然她眼中迸发出的狂暴与愤怒早已泄露出比情绪更残酷的真相——她已沉默地接受了眼前的命运。 女人紧紧锁住自己身体内部的分裂,她用残暴代替痛苦来逼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像一只丛林猎豹一样,她将两爪搭在巨石上,让后背顺着猎物的方向向下压迫,她巧妙地遮蔽着自己的身形,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她却执意让原本应该潜伏着的视线暴露在外,她要看清对方,她必须如此,她别无选择,即使是冒着对方会逃跑的危险,她也要知道这条让她没落的河,这条她已无法再辨识的河,是否还会如一切未曾发生似的,依然故我地沿着既定的方向流淌.......平缓......有力......不会有哪怕一毫米的犹豫和偏差....... 所有的可能,都让女人绝望。女人不敢再放任自己与它共存,她不愿意让紧绷的神经有任何松懈的机会,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她不应该还有选择。女人深吸一口气,胸腔的镇痛让她再一次回归自己的身体,疼痛从来没有让她如此清醒,她凶狠而偏执地怒视着巨浪,在一片模糊的水雾中,她势必要洞穿一切真相。 目盲和沉默对峙着,女人忘记了整条河流的存在。她只记得,也只看见一个点,一个如瞳孔大小的能容纳一切的点,从帘幕中显现。女人用尖利的视线收割着它,遗忘了所有的方向——自己的,对方的。如同对待自己,她表现得不再在乎对方的流向了。 船上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女人只有她自己,没有人能真正对女人的遭遇感同身受,除了女人,没有人知道女人在想什么。又或者,曾经也有第二双眼睛在场。同样的,除了女人,没有人知道女人在想什么。但是,一个女人会不会比另一个女人知道得更多,女人并不关心。女人此时只需要行动,思考与否并不重要。这个豹子似的女人,瞪视着漫天砸下的炮弹,任凭它们收刮自己的视线和听力,她不躲避一处向她而来的攻击,她只是紧紧地抓住疯狂晃动的船舷,努力和身下的船体保持着一致。在巨大的摇晃中,女人和船体,眼睛和黑点,一并静止了。在视线的边缘,女人触及了一道刺目的强光——它除却了周遭所有的颜色,令它们褪至惨白,于是映照一切的背景在其中脱落。一切都结束了。水浪完全砸了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自由的坠落了。女人感受到自己僵冷的血液又再一次重复生命的循环,奇迹如是在黑与白的沉默中浮现。女人的视线穿过时间,穿过空间,穿过所有被定义的维度.......
在目力远不能及的地方,在太阳的表面一个黑子生成。在黑夜来临之前,不会有比这更直逼人心的美了。 这也是女人在昏倒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