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梦】白蛇传(戏班AU,连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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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折 游湖 后—
“邀了玉姐同我回顾宅,边吃晚饭她就边把往昔都一一说给我了。她说了那么多,首先是为表诚意对等,我也得说说我自己。其次呢,我也确实想说说,听旁人说三道四饶舌,没意思透了。是我更了解自己,还是他们更了解我?”
我说,虽然生而为人,难免犯当局者迷、影下黑的毛病,但自己的事情容不得旁人指指点点。
“那可不是?”顾老说,“玉姐是民国元年一九一一年生人,辛亥年,属猪的。我是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生人,丁巳年,属蛇的。这不都说隔六年的生肖犯克嘛,玉姐也问过我,我是压根儿没觉得。她的生辰八字我知道,我的我自己不清楚,您要问,那就是八字都合。我不信那个老封建。洋玩意儿,比如什么星座、塔罗牌,我也一概不信。很简单,我是个唯物者,不故弄玄虚,不信妖魔鬼怪。
“别看她在国内,若不是登台出来唱戏谋生,其实是个深闺人,但极爱读书看报,尤其是研究洋人的东西,星座什么的,她都懂,还说,挺好玩儿,洋人是一年黄道十二宫,咱们是一个完整地支生肖十二个。三光日月星,三才天地人,所以我说嘛,玉姐这人,聪明至极,生错人家,耽误了,可惜了!”
我默默点头。
“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我母亲去世了,死于流弹。蒋中正搞‘攘外必先安内’,娘希匹!鬼子进攻中国得紧,他姓蒋的搞内讧,什么东西!南边是围剿,北边是镇压。当年四月末,北平教育界要公葬大钊先生,一群军警出来不干人事!我母亲也因此而死。但是我不在她边上,我在美国。经济危机最严重的一年,我父亲的生意隔着海也受冲击,为了节省开支,我选择留在当地。那先生,您能写作,受过教育,有过生活,知书达理,肯定能明白我当时的苦楚。我恨蒋贼,败坏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毁掉弥足珍贵的国共合作。我很革命的!期待‘天翻地覆慨而慷’,从来都没有那么支持革命过!我打定主意,考学我就要学政治,就要看看人这副皮囊下面安的是什么鬼心肠。但是学完了,我就失望了。没看懂很多事情,倒是看开很多事情,至少我认为自己看开了。人是无趣的动物,政治是无聊的伎俩,唯有艺术让我内心感受到活着的实感。我也是任性,我家不缺钱,我父亲有的是钱,我可以醉生梦死,所以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去学戏剧。如果一九四一年,没有那封电报,我不回国,有可能是抱着书做一辈子戏剧理论研究,也有可能是登台,但演的尽是西洋人的玩意儿。”
我说,茨威格写过一句话。
“我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上至玩物丧志的达官显贵,下至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都是如此,无人幸免。我也一样,哪怕我是多少人艳羡的富豪掌珠,亦不能脱俗。人嘛,都是要吃饭的,而且为情所累。”顾老顿了顿,“但好在我遇到的人是玉姐,什么也都值得了。”
“论唱京剧,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新人,而且那个时候都二十四岁了,连个为我开蒙的人都没有。后来我分别问过金爷、玉姐,说您二位当初那么抬举我,赶鸭子上架,是不是真抓不到壮丁了,就互相为托儿,连环做了个局?二位说,不是,是真合适,非我不可。我说,我可真是什么都不会,可能就头脑灵光,会记戏文儿。那先生,您猜金爷说什么?他说我就是那种扮猪吃虎的天才。玉姐也附和,说金爷看人看事,从来就是一看一个准。她有感觉,不需要半年,唱戏这事我就能上手。我听了,诚惶诚恐,连连说,就怕自己拖累戏班子,尤其是和玉姐的对手戏。玉姐说,何必担心呢?放着金爷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去请教。金爷倒嗓之前是唱小生的,后来嗓音粗了就改唱老生。金爷当场说,‘玉老板’说笑,自己不敢当,但是愿意和顾小姐,也就是我,说说戏。玉姐高兴,说金爷,这可说定了,您不准反悔。说完了,就又对着我,跟我讲,如果我不嫌弃,等她得闲的时候,找她去说戏、对戏,无妨。”
我问,于是您去找李宁玉先生说戏、对戏了很多次?
顾老掰着手指,手指在空气中微微颤抖:“挺多次,多到数不清。玉姐可以很温和,允许我出错,但也可以很严厉,不允许我同一个问题反复出错。我不是高徒,她却是一打一的严师,所以那时候我进步极快。闲下来,她就问我在国外学的理论,她好奇,我就一点一点地讲,讲斯坦尼拉夫斯基,讲布莱希特,世界戏剧三大表演体系里面的两个。剩下一个是梅兰芳,我不讲的,因为她知道,而且必然比我更懂,所以我就没讲。她就赖我,说我抠门儿,教徒弟还留一手。我说,我哪里敢,我可不敢对她有所保留。她笑着说,她知道。
“但她那会子不知道,我确实对她有所保留,不是我学过的什么,是我想的什么,我的私心。玉姐和我见面的第一晚,她和我说完她自己的事情,都很晚了。她说,不能打扰我休息,要回家。我说,都这么晚了,就留宿在我家吧,我父亲和密斯赵都不介意。她说那怎么行。我问她,家住哪里,她说珠市口,我就急了,我家可是在护国寺啊,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出了事怎么办?她说不打紧。我说玉姐你可歇菜吧,等有黄包车车夫来拉你回去,天都亮了,如果真的要回去,我开车。就这么来回拉大锯扯大锯,我就给她留下来过夜了,她睡我屋床上,我睡我家沙发上,将就了一晚。之后好些个晚上还是比较晚,但是没有那么晚,让她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我就悄默声儿地开车,溜出去送玉姐回家。让密斯赵抓到了,以为我是不着家刷夜呢!她不放心我,就和我父亲说了,陪我一起送玉姐回家。密斯赵不是我的家人,但胜似我的家人,这么说对不起她,但是有她在,有些话我就不能同玉姐讲。玉姐就问我,怎么自打密斯赵也来一起送她回家之后,我就一言不发了,我说有话不方便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还是怎么的,就问我有什么话不方便说。我回答,私房话,只对她说的好话,她就白我一眼。”
“您那时候是……喜欢上李宁玉先生了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应该还没有,只是有那么些个好感,但是感情那么微妙,谁会在意是打哪个良辰吉日开始就鬼迷了心窍?但是,有好感就会在意,慢慢变得在意的不行,都到了起腻的份儿。她没讲过烦我这话,是我自己觉得的,我无理搅三分。她问我,平白无故对她好图什么。我说,自己哪里平白无故了?她说,又没给过我什么。我说,玉姐不是给我讲戏,陪我对戏么。她说,那个是她的本分。我就急了,问她是不是对别人都是同样一般的好。她说,不是,我听了就挺高兴。她又说,因为我是她恩公的孩子,我听了就又不高兴了。她也不太高兴,问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说,如果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对我好,我宁愿不要,她怎么冷脸子对吴志国和旁人的,就那么对我就好了。
“我知道我那么说挺不知好歹的,人家对我好,我非要结果正确,诱因也得正确,贪得无厌。我不想说太细。我不说,她就不问,不纠缠,又好又坏的。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情,但想让她在意我,矛盾得很。那个时候恐怕是确确实实的喜欢了,是和她一起搭戏多久产生的变化?这么多年了,早忘了。我那会儿心思跟针鼻儿一样,气量就那么大。”
我问,是不是您唱戏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那是自然的。《游湖》是白素贞和许仙相遇的一折戏。四月人间,微风细柳,乍暖还寒。白素贞携小青,将那江南景致游览。偏逢留客下雨天,得遇一位儒雅许姓青年,乘舟共赴西湖畔。青山绿水,心神荡漾,多情人儿得了避雨的伞,浮想联翩。爱意如草长莺飞,连绵不断。才刚道别,贪念与意中人再次会面,柔肠百转,若有秋水,也能望穿。人在戏里,戏中有人。
“我心境已变,和翩翩许郎相去甚远,倒像是个急火攻心的酸情醋坛。小青念白‘君子,我们小姐问你家住哪里?改日要去登门道谢呢’之后,许仙有四字念白‘不敢当诺’,后面接着一句流水唱腔,他的性格是怎样的?白素贞直接唱出来了,‘这君子老成令人喜,有答无问只把头低’。我当时的状态不对,玉姐说,我岂止是不把头低,而且眼神急不可待,巴不得白素贞赶快登门造访。后面是白素贞的戏文儿唱了,‘我家就住红楼上,还望君子早降光’,还以念白再次叮嘱‘君子,明日一定要来的呀’。明显情急的是白素贞,不是许仙。在我这里,完全猴吃麻花——满拧了。
“这戏,原本练得好好的,但因为我的问题,抽抽儿回去,玉姐就问我怎么回事。有演艄公的金爷和演小青的白小年公子在,我没法回答,憋个大红脸。金爷这人,人精儿,识趣,嗯嗯啊啊拉着白公子走远了,只留下来玉姐和我。”
我问顾老,是不是这样就不得不说了?
顾老点点头,满面沧桑,却掩饰不住一丝或许是穿越了几十年的羞赧,属于二十多岁的少女顾晓梦的羞赧。
“心意总要有表明的时候,尤其是在玉姐跟前儿。那先生,不瞒您说,在美国那些年,我不是没恋爱过,或者准确说,知道恋爱之人的心思。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但那都是小玩儿闹,跟过家家一样,有多少是逢场作戏?这么说,挺对不起过去好些个人,比如简先生。简先生肯帮我把毕业文凭的事情办妥当,里面是有情分在的。美国人不许搞教职工和学生恋爱,哪怕是单向的也不可以。他表达得很暧昧,但是我知道。他怕不怕我去告发?肯定是怕的,但是我什么也没讲,我默许,但是我待他,有我的分寸,就是关系好的老师、朋友。谁还没脑子一热,给喜欢的人做点什么成人之美过?临别的时候,简先生说,或许一别就是永远,那就回赠个人情,一是谢我没有告发他的心意,二是希望往后余生,我还能想起他这号人。我说,别人对我的好,我自然会记得。
“我能看明白简先生,玉姐也能看明白我。我在她面前,就是一个底儿掉。她问我,那段时间是怎么了,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就跟她问我话的当口儿一样,怎么不敢看她。这都逼问到眼前了,我也没法脱逃。但是我一没说‘喜欢’二没说‘爱慕’,我说的是‘敬仰’‘憧憬’,而且把已经许久不用的敬称‘您’都给用上了。我这么不自然,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昭然若揭。”
我问顾老,怎么就笃定被李宁玉先生戳破了心思呢?
“她抿着嘴,别过头,也不看我,沉默了很久,特别久,我坐立不安。我以为她会不再理我,骂我,赶我走,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颜面扫地,从此之后不可能和她往来,被我父亲知道毁了戏班的前程,同时坏了我自己和他的名声,做了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再挨一顿斥责,或许连家都再也回不了,以后只能靠密斯赵偷偷接济。结果她重新看向我,那个眼神呀,我现在想起来都会悲怆。
“她说,晓梦啊,人戏不分往往就是悲剧的开始,一个人走不出来戏就已然足够,何须第二个?看尽戏中身,怜取眼前人。这话听得我内心五味杂陈。她接着说,王田香是嘴毒,但说的话不假,离她近的人都没好下场,她父亲是第一个,她出生的时候,据说她父亲是白虎星照命,那个军阀的儿子和跟她相好的工武生宋郎是第二个、第三个。屡试不爽,但她也无法承受更多的人因为她丢了性命。我立马捂住她的嘴,我忘记那个时候自己有没有哭,但是就算没哭也快了。我跟她说,玉姐,我命硬,不信那个邪,什么生辰八字、相克属相,华人的洋人的,在我这里统统不好使。就是阎王老子来夺命,也得先问问我,因为我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来给她李宁玉逆天改命的。
“那先生,这话听了都让您发笑吧?可我就是说了,说得磊磊落落的,不带打磕巴。我说,我一个本不该唱京剧的,愣是回国上了台,在台上做你的郎,这就是天注定。既然拿了这个一去不反复的台本,那就唱下去,一路唱下去,命若琴弦。我让她别胡思乱想,有我在,有我父亲在,有密斯赵在,她在北平城里,不是无依无靠的孑然身,天不会塌下来的,塌下来我也替她撑着。我求她,让她答应我,一辈子就快快乐乐唱她的戏,和我,莫去管什么戏中身、眼前人。她哽咽,异常艰难回应我,说,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