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生命末尾的几件小事
2021年4月14日,父亲去世4年半,我以前不曾想触碰的伤疤,却想将其作为引子,让更多有类似经历的人分享、写下至亲离去最后的事。虽然会血淋淋剥开伤疤,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疗愈。就像避免某种病毒,最好的方法就是接种这种病毒。没有这个经历的人,也能从别人生命最后的事情里,看到生命的价值。
爸爸去世的那天,没有很伤心,没有留一滴泪,仿佛爸爸只是出门一趟。静静的坐在爸爸的遗体前,也好像他只是在睡觉。只是第二天早上,爸爸通常会叫我起床了(爸爸起来都很早,他喜欢说“生命在于运动”),怎么自己都还在睡。累了多睡会儿吧,陪着你,想到的,也是以前一起共度的快乐时光,并没意识到这些会不复重来,所以没有很难受。我不明白那些葬礼上嚎啕大哭的人,哪来的痛彻心扉,也许,每个人宣泄感情的方式不同吧,但就像疼痛,到很深的地步,应该不会是痛,是麻木吧。麻药过后的痛,才是绵长而无处不在的。
所有亲友散去,生活归于平常与平静,回到家,推开门,没有了爸爸惯常的招呼和歌声,爸爸经常坐的椅子,好像他还着对我笑,但却是空空的。厨房里,他好像还系着我那个花围裙在不亦乐乎的做着红烧鸭子、油炸小鱼。梳头那里,他好像还在喷着啫喱水,梳着大背头,臭美的问我“老爸帅不帅”。大门口的沙发上,老爸好像还躺在那里的,优哉游哉的啃着鸭脚板。门口的花草,好像爸爸还在那里修剪……
换了下陈设,时间稍微一长,这些好像也随着淡了点。但即使时隔两三年,突然看到一部关于父亲的电影,听到一首爸爸爱听的歌,走过爸爸经常理发的那家店子,喝茶的茶馆,翻到爸爸给我买的那件衣服,或者,听到有人得了跟爸爸一样的病,看到和爸爸的墓一样墓……脸上可以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无比的想念与惆怅。看得见的表皮破损,虽血淋淋,但好得快。但你的去世,让我感觉到,最深的痛不会血淋淋,只会像无数个长针扎在皮肤里留下的孔,看不到伤口,却长久的,时不时的感觉到疼痛。只有爱得最深的人,才会有这种感受吧,庆幸,时常有这样的痛,让我记得曾经有个男人深深的爱过我,我也还一直爱着他。(去世4年多了,经常梦见爸爸生病以后的状态。多想要梦见你,但不要是生病的状态.)
今早,听见那个叔叔(妈妈新找的男朋友)在洗衣服那里磨刀霍霍的声音,恍惚是你。你磨刀是全心全意为了这个家。他磨刀了,多半是想登堂入室捡现成吧。爸爸,我是该细数一下有生时,你做的最后几件事。
去世前大半个月,每晚三更半夜就在洗衣服那个地方,砌了一个磨刀台,把我们家的所有剪刀、菜刀、水果刀、砍刀,所有的刀都磨了一遍;用不锈钢片切成条,把有点裂开的菜板箍边,锋利的菱角把你的手都划了几个口子,你说,这样你们再用个一二十年不成问题。好不容易精神好一点,不继续好好休息,还半夜三更弄些没名堂的,我又气又心疼,为此,我还跟你吵了一架,“你那整得那么锋利的边子,更不好用,箍起了以后(“以后”的意思就是在他去世后,爸爸应该也听出来了)我都要扯来甩了”。现在看着那个菜板,箍了边,裂口反而向中间翘起来了。放在那里,我却不舍得动它。锋利的边,都成了爸爸柔软的心。那时候,我怎么向爸爸说那句话呢。
直到爸爸去世,再想起那段他晚上半夜起来,精力充沛做事的日子,也许这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爸爸也正是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才珍惜每一分每一秒,为这个家,为我和妈妈做点力所能及的琐事吧。
后来几天,精神没那么好了,但也不闲着,坐在那里,为新买回来的木头沙发,做软垫。虽然有时坐都不太坐得住了,梭到地上去,要人扶才能坐回去;去世前一晚,临睡前,爸爸让我算了下家里的账。
大概算了一下,他还不信,要我去把存折都拿出来。把存折一张一张放在他面前,一向计算很好的他却算不清楚了。我把最后的精确数字算好了告诉他,他满意的点点头“嗯,还比较足能”。我知道爸爸是担心我们以后的生活,然后告诉爸爸,老公每月工资多少,妈妈以后还有退休金。爸爸才安心睡觉。(爸爸当时算数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第二天,也就是去世那天白天,很喜欢骂人,有幻觉。医生听诊。爸爸说“你拿着一把刀来杀我”。这才觉得很不对劲。问医生,说是已经侵袭脑细胞。这才对爸爸前两日“大闹人民医院”有了理解。错怪爸爸了,我还说“你那样我都不好意思去见人家医生”。爸爸该是多伤心呀。)
当天半夜,我听到楼下有动静,起来看到爸爸给电视机前的那盆绿植剪枝、浇水,枝条和水,桌上、地上全是。爸爸还拿着大汤勺,往绿植里浇水,手上,是他无法控制的颤抖。
没再责怪爸爸半夜不休息起来搞这些,只是心酸、心疼。想去帮爸爸,他说“穿条短裤就下来了,待会儿感冒了,快去睡。”(后期,爸爸的脾气异常火爆,任何一点不合他意的点滴,都会引来他的大吼大怒,那段时间,我和妈妈多以逃避对待爸爸,事后却觉得后悔愧疚)。
去世那天早上,又在爸爸的催促中醒来,甚至我和我妈都责怪爸爸总是那么着急。其实爸爸早醒了,坐在床上,花两个小时,把我乱七八糟的缝十字绣的线,一根根按颜色理好理顺。(谁知道,如此卑微的一件小事,成为他人生中最后一件他觉得要为我们做的事。人生的最后,不是该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吗?)
他总想做第一个到医院输液的,其实,谁也知道,蛋白五百多一瓶,但再贵输的都不是液,是安慰。那天走到医院门口,爸爸站都站不起了。输液期间,爸爸咒骂着不远处的婚庆,搞得多大声什么的,以及邻近病床的老爷爷。对待这些,以往我都会说爸爸,知道他是脑病,却觉得好难过。妈妈陪着爸爸唱歌,唱到军港之夜“爸爸说我就要睡着”。后来,爸爸说看你妈头发都好白了。还说到,我有一个好爸爸好妈妈。我感觉不太好呼吸,就去吸氧(因为怀孕最后一个月了,心情和氧气都不足。)
输液完毕,载着爸爸从医院回到家,想起医生偷偷跟我说爸爸可能活不了半个月了,很难过。爸爸问,娃儿还有好久生,我说还有一个月的样子。爸爸答,哦,那我要加油,你们也要给我加油哦。敷衍着爸爸说,你一定可以抱孙子的。心却想着,赶紧叫老公回来商量下要不把娃儿提前剖出来。但不想,一切猝不及防,制造了我和爸爸此生最大的遗憾。
车进车库后,爸爸可能从后视镜里看到我流泪了,好似跟妈妈说,也好似自言自语“看桃儿好伤心哦。”(后来弥留的几个小时,爸爸对我没留遗言,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所以爸爸,我会活得很开心,我知道,我伤心你会很心疼。)车停毕,我们都下车了,爸爸仍不见下车。走过去,看到爸爸,木然的坐在后座右边,怀里紧紧抱着我的一个洋娃娃,好像一个无助而绝望的孩子。
不想继续写了,写不下去了,以后想写啥,再写吧。
看完了,你也有想写下的吗?我发起了话题,想写就写,不想写就留存心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