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与阁楼
陈伯养过一只黑猫。
第一次黑猫不见了,他在宠物店找回了它。听说先是跑到了隔壁邻居家,邻居不知道谁家的就把它送去了宠物店,宠物店一边寄养着它一边想把它卖掉回本。既然陈伯找了过去,三天的寄养费有了着落,店家让陈伯一百五十元一口价拿猫走人。
后来黑猫又不见了。陈伯去隔壁邻居家找,邻居说这次真的没看见。陈伯又去宠物店,宠物店也没有。
这只黑猫是只纯黑的中华田园猫。好像什么东西只要是纯黑的,不管别的方面怎么样,总像有一种保障。其实它的眼睛不是很好看,既不大,也不小,而且是麻木的,不同于冷漠,是那种真的没有注意到你的,迟滞。然而它似乎不需要好看的眼睛加持,纯黑就是它一切魅力的源泉。
陈伯很爱他的黑猫,以至于终于相信它丢了以后,他还是每天有意无意路过宠物店堆满猫笼子的玻璃窗前。
本来黑猫与他住在自建房的顶层。顶层的前半截是一个带凉棚的露台,种着藤蔓植物、多肉、鸡蛋花,还有一些孩子们送来的不知名的盆栽。偶尔的家庭聚餐就发生在这片露台,铺开那张折叠的大圆桌,儿女和他们的儿女全都坐得下。不过孩子们好像更喜欢在园艺桌旁玩手机。黑猫还没有丢的时候,它的注意力都在露台一角的两个陶制水坛那里,因为里面养了几尾金鱼,一有机会它就趴在一旁,为了防止它淹死,陈伯总是不让它来露台。
顶层的后半截是陈伯的套间,有起居室、卧室、厨房和洗手间什么的。
分割露台与套间的是天井和一侧的楼梯间、电梯井。电梯井最上面一层是一个小阁楼,里面布置了电梯的动力装置之余,还有富余的空间,闲置着一些快递纸箱、叠起来的塑料椅子等杂物。
陈伯的自建房有六层,除了他自住的顶层,底下五层连店面整个打包租给了一家按摩足道。偶尔他坐电梯下楼,会从中间楼层走进来叼烟的痞子或爆乳的按摩师。
这些对于陈伯来说都太年轻了。陈伯相好的是经营这家按摩足道的经理,一个五十出头的、爽利的徐老半娘。她叫阿香。
阿香有时候从楼下溜上顶层来,帮陈伯收拾家务、打扫卫生。陈伯说:“这些事其实不用你来做的。”但是阿香坚持的话,他也不好拒绝。孩子们对阿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他能给她什么好处呢?免房租也免不到她头上。
不过他怀疑可能就是哪一次阿香上来的时候没注意,把铁门留了个缝,黑猫就那样顺着楼梯跑下去了,跑到外面的广阔天地里不知道哪一个角落。
阿香说:“要不要再买一只呢?买个品种好一点的,我送你。”
陈伯觉得这不是买不买的事情。他并不介意黑猫跑走,如果它能找到一个好归宿的话,至少不要饿死,不要喝雨后路面上积下的污糟水。
陈伯说:“算啦。”
这样的年纪,与之匹配的话只有“算啦”。但是这句话有时候也很暧昧,比如遇到对方强硬一些,那就得掉转头,把这句话说给自己听。
孩子们源源不断地给陈伯从网上订购东西。每次陈伯拆完快递,大部分东西其实他用不上的,要放到套间里现在主要用于储物的次卧里去,里面还有没用完的猫砂、猫粮、猫窝、航空箱和猫爬架什么的,他起初觉得浪费,但比起他漫长的一生中经历过的事情来,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可惜的。
拆下来的纸箱子要放到阁楼去,攒够了的话,可以打电话叫正在上初中的大孙子来,拿去卖废品,卖到的钱归他。不过最近大孙子有升学压力了,阁楼里的纸箱子堆着都可以藏下一百只黑猫了。
楼下按摩足道有人使用电梯的时候,阁楼里的动力装置会不规则地发出咯吱的响动。往往很难注意到,但有时候突然响一下,可以想象得到绞绳是怎样勒住铜墙铁壁的轿厢,人被关在里面,上上下下……
有一些晚上,很晚了,陈伯一个人坐在露台吹风,阿香在楼下上夜班,突然阁楼里传来猫叫。那是在黑猫走丢了之后有一段时间了。但陈伯分明听到了猫叫。可是他转念一想,呵,不是猫叫,是那个动力装置。
但是陈伯还是从露台爬了半截钢架子楼梯,到那阁楼的门口,打了手电筒去照。里面黑洞洞的,即使黑猫在里面,应该也找不到它了。
“电梯该检修了吧?”第二天陈伯打了电话给平常帮他料理这些事的一个女婿。
最近孩子们有讨论陈伯疑神疑鬼的。电梯哪用得着检修这么频繁,又没坏?是不是丢了猫之后爸爸心情不好?听说黑猫很邪门,怎么突然跑了,会不会不吉利?是全黑的猫吗?
最小的儿子有天抽空来家里取个什么东西,碰到阿香和陈伯在套间里,这种情况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小儿子取完东西就要下楼,阿香献宝似的跟出来:“老三,老三……”
“不坐一会儿吗?你爸爸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不过他最近心情不好,这条街上有个老头死掉了……”
小儿子把这个情报告诉了他的兄弟姐妹。大家突然觉得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释。
陈伯挨个告诉了孩子们死掉的是哪个老头:“就是宠物店斜对面那家,八十多岁的,你们应该十几年没见过了吧?没死……最近才死掉的。明明前不久他和我一起去体检,没什么问题……”然后叮嘱他们一定要参加葬礼,因为生死的事没办法“算啦”。
葬礼那天陈伯领着孩子们去给那个老头上香,一家人坐满一桌吃席。陈伯看到席面上一盘用棉线绑着的红彤彤的螃蟹,又大又红的螃蟹,只有两只眼珠子是黑的,就像他的黑猫的那两只迟滞的眼睛。陈伯两只污浊的眼睛里突然冒出目屎。
孩子们说:“爸爸,不要难过了。”
陈伯听出来孩子们以为他在为死者难过,他想到这个死掉的老头年轻的时候跟他抢一个女孩子的事情,他的心里根本就不难过。他也没有物伤其类的心理,就像普通人误以为的那样,老人怕听到别的老人去世的消息。
吃完席孩子们各回各家了,陈伯走回他的自建房,从按摩足道的大堂往里走,走到电梯间,坐电梯去顶层。电梯上升的时候他听得很真切,是绞绳,也是黑猫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