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鸡起忆
凌晨四五点钟,窗外已熙熙攘攘,鸣笛、人嚷、重刀砍肉遇骨受阻、鸟叫、棕榈叶飒飒……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我欲再次入睡,忽然传来鸡鸣。鸡拴在楼边芒果树上,我见过,但从未听过它打鸣。那叫声起调高亢、饱满,爆发力十足,中后段却沙哑,近乎悲凉,像穷途末路的项羽。离家在外,太久未如此真切地感受鸡鸣,我兴起,穿了衣服拿着手机到阳台,打开录音等它再鸣。一折腾,睡意全无,关于鸡的记忆泛了上来。

农村养鸡的目的无外乎吃和卖,尤以吃为主。若想充分利用鸡的价值,最好让其享有包吃包住的权益。
除了免费的青草和昆虫,玉米、麦子、谷子是常用的食料。若舍不得喂粮食,也可凉拌麸皮儿或红薯秧儿打成的糠。喂鸡先得唤鸡,“咕——咕——鸡娃儿咕咕——”,这是我家鸡开饭的号角。随即,鸡们便像低空俯冲的战斗机一样压着头颈从四处奔来。仅观察吃食儿一个场景,就会发现鸡界也是男权社会。公鸡赶来时动静很大,先到的母鸡不敢不暂时克制食欲,抬头张望,既像是向公鸡致敬,又是在确保自身安全。公鸡趾高气昂,占据食料的中心,临近的母鸡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啄一口赶紧缩回,确保公鸡没来追击,才敢再啄一口。因食料的缘故,母鸡们聚在一起,千红一窟,公鸡稍进食便起了邪念,打量着旁边的母鸡,锁定目标后扑过去,踩在母鸡背上,噙住其鸡冠,母鸡重心前倾,屁股自然撅了起来,公鸡趁势把屁股压上去。几秒钟后,公鸡跳下来,再无心地觅几粒食料,找另一只下手。公鸡有时会恶作剧(可能是宣示对食料的霸有权)。把一侧翅膀朝下展开,拖近地面,身子侧倾,迈着小碎步逼近母鸡,母鸡误以为它要“犯罪”,舍弃食料逃窜,公鸡达成所愿,重施故技去吓另一只。以上情景若被同情心爆棚的小孩——如我——看到,可能会去替母鸡伸张正义,但一些公鸡很凶,炸起颈毛,扑闪着翅膀,昂首示威,这愈加使我恼怒,破口大骂,捡起石块或抄出弹弓镇压。
吃罢饭,鸡们也要擦嘴:把喙抵在地上,来回摆头擦拭、磨砺。末了,再随地大小便。正常鸡屎含水量不高,但若吃多了含水量丰富的食料,便会拉稀,土语称之为“溏鸡屎”。溏鸡屎气味很重,不易清理,甚为恶心,故多被用来骂人:溏鸡屎bia(意为粘)脸上,恶心死人了。
如果鸡像人一样拉出来的只有屎,那么它们会过早地成为鸡肉,因此鸡蛋对于母鸡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到了蛋龄期,女主人要引导母鸡在合适的场所嬎蛋。“产床”安置在鸡笼的角落,大多是破箩筐或厚纸盒,里面铺着麦秸秆,放了枚“引窝蛋”。引窝蛋的任务光荣、艰巨且长久,易碎的真鸡蛋无法胜任,多由圆形鹅卵石滥竽充数。尽管主人们用心良苦,依然留不住所有怀蛋的母鸡,有些执意把蛋嬎在野地,背上“撂蛋母鸡”的骂名。女主人对每日的鸡蛋产量大致有数,觉察后就留意母鸡下蛋后的“捷报”,循声找回流落的鸡蛋。但若未及时发现,就便宜了黄鼠狼。
除了黄鼠狼,还得防偷鸡贼。那时隔三差五就会听说某家丢了鸡,群众们便传言:偷鸡贼白天扮作收鸡的商贩,四处踩点,晚上行窃。某夏夜,贼人在村子最外缘的一户行窃,看护羊圈的狗大吠,主人火速起身。贼人抢了鸡,慌不择路,一脚踩空,跌下玉米地旁三米高的土崖摔伤,主人遂将其擒获,夺回爱鸡。
偷鸡贼之所以能频频得手,是因为当时农家基本没有院墙,鸡笼只是供鸡避雨、嬎蛋的场所,没有防盗功用。我家最初的鸡笼用木条钉制,高不过一米,上面搭着黒雨毡,放在院边,路人皆可见。搬到新房后砌了院墙,将一间厕所改作鸡笼,但鸡们显然不喜欢,常常栖在门外的竹子上过夜,黄鼠狼、野猫子、偷鸡贼们接连出击,鸡便没了。

享受了包吃包住的权益,鸡们就必须为主人制造食物。比如母鸡们在我饿意萌生时嬎一枚温乎乎的鸡蛋。我在蛋壳上磕一小口,连清带黄吮下。是生吃,还不洗。不知为何家人会教我生食,我也没觉得恶心,大概年岁尚幼,心灵纯洁。再比如公鸡们在我肌瘦(从来如此)时舍身取义。但彼时家中经济拮据,连续煲鸡实属败家,因此只是偶一为之。除此之外,繁衍后代也是鸡们对主人的回馈,但必须征得同意。春天的新暖刚化掉冬日的残寒,适龄母鸡母性大发,长时间卧在自己产的蛋上,很少进食,连叫声也变了,土话称之为落(lào)窝。如果主人觉得鸡的数量够多,就拎着母鸡的翅膀将其浸到渠水中,类似人流。但生育的欲望不会因一次水浸的寒意而消解,所以得多浸几次。之后母鸡元气大伤,无力暖蛋。记忆中,有些聪慧的母鸡会把蛋嬎在隐秘的角落,偷偷孵化。如果主人允许,会将其接回家,给它添更多的蛋(鸡界代孕),甚至有好事者把收割麦子时捡到的野鸡蛋也放进去。刚孵出来后的鸡崽大同小异,一段时间后,野鸡的机警和不合群便被母鸡察觉,被排斥的野鸡崽也会识趣地离开。刚孵化的幼鸡圆嘟嘟、毛茸茸,很可爱,但成活率不高,勇猛的鸟从天而降,草丛中的蛇不怀好意,邻家的猫虎视眈眈,黄鼠狼更是垂涎已久,还好它们有妈妈——把靠近鸡娃儿的一切视为威胁的“悍妇”,比公鸡还猛,炸着颈毛,嗷嗷护崽。
因为嫌弃鸡到处拉屎,家中已多年不养鸡,邻里养鸡者亦寥寥。尽管回家后还能听到皓月当空之际公鸡误报时辰的打鸣,但少了其他公鸡此起彼伏的应和、竞逐,恰如楼下那只被缚公鸡的自唱自和。
(2021.1.23,4.5改。本文首载于公众号“哑然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