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集(81-89)
八十一
回到家,就是快过年的日子了。难得的清闲时光,也没有寒假作业要做,无聊的时候我就坐在房间里弹琴,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下去。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电影,有时候能看一整夜。偶尔会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聊天,然后一个人回家。
快开学的时候,路雨在网上问我:
“开学还回学校上课吗?”
“不回去,在外面补课。”我说。
我在外面的一家文化课补习机构上课。那里地方很小,楼上楼下只有六个班,都是艺术生在补课。我和几个一起艺考的朋友在这里上课,上十天课休息一天,每天从早晨八点一直上课到晚上十点放学,和在学校是一样的,只是这里的教学更针对艺术生,从头开始。在这里没有所谓的优等生,大家都是一样的。大概是因为我文化课底子还不错,所以学起来比其他人轻松一些。
就这样,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我高中生活的最后三个月,就在这里度过。
我每天早晨六点多起床,看一会儿小说,然后骑车去上课,准时到了补习机构,在门口的小摊上买早饭吃,久而久之,那个老板娘就记住我了。后来有一天早晨,她对说:
“我见你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不早也不晚。”
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过的,所以没有人去提出质疑。每个人都压抑,都想逃离。只是现在的我想起当时,竟然很羡慕。
多少年后,这里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个老板娘大概也会忘记我了,就算曾经经常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而现在不再出现了,久而久之,我们都会被遗忘。但是我无法忘记这样的生活,它曾经刻在我的骨头里,融进我的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日夜奔流无声呐喊。
这样的生活过得波澜不惊,平静如死水。
下课以后,同学都待在教室里,看书,做题,似乎永远也不会抬起头来。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户的角落里,耳朵里塞着耳机,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我玩着手机,突然看到网上有朋友转发的一条广告,是长治的第一届摇滚音乐节。5月18日下午4点演出开始,在城隍庙举行。
那天是星期六,但是我们仍然要上课。我想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请假,这个补习机构的管理很严格,上课以后大门紧锁。在这样的盼望中我艰难度日,可是度过每一天,又不知道这一天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只是幻想着那一天。
终于到了那一天,中午在家吃饭的时候,我跟父亲说,下午给我请个假。
“怎么了?”他问。
“有事儿。”
“什么事儿?”
“你就跟老师说家里有事。”
“家里又没有事。“
“你就这样说就行了。”
“我不请,我又不会骗人。”
父亲最终没有答应,可是这一刻,我却觉得无所谓了。
下午我没有去上课,而是去看了这场摇滚演出。这是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狂欢。没有人知道我的快乐。有时候我会变得不可理喻,但是我很快乐。那种喧嚣在身体里奔腾激荡,可是我却很安静地站在喧嚣的人群中。很多人只是聚在这里凑热闹罢了。
演出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人作鸟兽散。舞台上的乐手狼狈收场。很多人躲在旁边商店的屋檐下,等雨停,可是雨势却不见小。后来人们都走光了。看着这个世界的狼狈,我走进雨里。
回到家,我全身都湿透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换下湿衣服,盖上被子睡觉。我听着外面雨水打在屋檐上,如同鼓点一般有节奏。我想起小时候的我很害怕打雷,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
从这一夜,我开始梦见远方。
八十二
星期一我去上学,班主任也没有问我星期六下午为什么没来上课。到了这个时候,班主任已经不怎么管了,因为大家都开始自觉了,或者已经完全放弃了。而我处于中间状态,直到我收到了西安一所大学的合格证,这意味着我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
今年北方的雨似乎特别多,而我经常忘记带伞,于是索性就骑车淋着雨回家。我觉得这样很舒服。
我看着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从两位数变成个位数,心里又不禁泛起波澜。直到它变成零,我说不出什么感觉。那是离开的信号。
路雨说:“高考完,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我说:“好啊,去哪儿?”
“去海边吧。”
然后我又想起初中毕业后同学们组织的那场旅行,在大连的海边。我没有去,我觉得很遗憾。转眼又是三年。我们就这么急匆匆地长大了。
高考前夕,我待在家里,没有看书,好像发了一场呆,天就黑了。高考那天我收到了林安的短信,她说:
“祝你高考顺利,加油。”
我看完以后,把手机放在床上。父亲开车送我去考场,那里附近正在修路,一路上尘土飞扬。我和父亲都没有说话,很安静。我看着窗外,都是一群为梦想而奋斗却被梦想逼到绝路的孩子。
艳阳高照。我听到蝉鸣,声嘶力竭。我想,如果现在下场雪,该多好。
6月8日,高考结束。晚上我回到家,躺在床上。不知道别人怎样度过这个夜晚,我只是把被子叠起来,堆在墙角,把头枕在上面。房间里光线昏暗,很适合睡觉。我只是突然觉得很累。然后我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
我打开手机,看到路雨的信息。
“我们好像就这样告别青春了。”
我想了想,说:“我们十八岁了,我们都是大人了。”
我平凡地出生,成长,上学,然后毕业,迷茫,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转眼不过三十年,而现在我已经走完了一半。然后我会继续庸庸碌碌地过完另一半。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这样站在成人的路口,刚刚卸下高考的重担,又突然担起了更多的责任。这就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生吗。
我突然又想起我们刚上高一时候的样子,还有那时候陪在我们身边的人,很多人都已经离开我们了。
从高一到现在,我还经常联系的朋友,好像也只剩下了路雨一个人。维持一段感情是很困难的,我们看过太多的分分合合。而我们之间的感情却一直很稳定,不远不近,真是难能可贵。
陷在回忆里的我们没有再说话。我坐在黑暗里,失去了所有语言。
第二天,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漂浮在低低的天空,好像随时要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我们去学校举行毕业典礼,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学校领导,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很陌生。典礼上很嘈杂,高考过后,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里。我没有在人群中看见路雨。典礼举行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小雨,于是高一高二学生代表的发言被取消,我们开始在横幅上签名留念。等雨停了,开始拍毕业照,之后回教室里整理学生档案。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班组织去酒店举行谢师宴。下午去了KTV,过了一两个小时,开始陆续有人离开。然后我也走了,外面还下着小雨。雨已经下了一天,我却没有带伞。雨水肆意打在我的身上,有些冷。
这一天过得很热闹,热闹里却是空荡荡的。我们就这样匆忙地毕业了。
可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八十三
回到家以后,我给路雨打电话。她那边很热闹,我差点儿听不清她说什么。
“你去参加聚会了?”
“嗯。”
“怎么样?”
“就那样。”
“那你好好玩吧。”
“好。”
“对了,什么时候一起去旅行?”
“回头再说吧。”
毕业之后,我和路雨还没有见过面,也许她太忙了,忙着告别。我每天都很清闲,自从毕业聚会以后,我一直待在家里,看电视,听音乐,上网,看书。每天过得看似很充实,但是这样的日子就像是房间被空气填满了一样。
过了几天我出了趟门,买了新手机,还买了一本《瓦尔登湖》。但是我的心一直没有真正静下来,这本书也一直没有读下去。我常常失眠,常常一个人弹琴到深夜,然后喝一杯水,躺在床上发呆。有时候去广场上闲逛,绕着一圈一圈地走。我和黑夜一样沉默。但是这里的黑夜却充斥着喧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精力充沛的年轻都喜欢在黑夜里游荡。
我又开始关注关于旅行的事情,在晚上翻看一些精美的旅行画册,那些美景是我从未抵达的。我们都渴望到达,但是生命太短暂,有些人甚至来不及出发。
路雨告诉我,她家里人不让她出去旅行,一是怕她一个女孩子会有危险,二是太浪费钱。她说她是一定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家里不给她钱,所以她去外面的商店里打工。用自己的赚的钱去旅行,心里更有一种满足感吧。我们并不是离开了父母就什么也做不成。
我没有跟家里人说起我要去旅行,但是我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为了筹足旅费,我顶着烈日在大街上发传单。我记得穿过身体的风都是燥热的。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让我一个做装修的叔叔那里去帮忙,就当锻炼一下。我去了,可是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搬搬东西递递工具,太重的东西我又搬不动。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真好。
干活的时候我很少说话,反正也无话可说,我和他们本来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是亲戚,但是联系我们的似乎也只有那一层血缘关系而已。
我们在一个售楼中心做装修,那个负责人是个胖子,听口音是广东人。刚干了几天活,他就开始跟叔叔说多派几个人过来,不然干活速度太慢。叔叔说不是有四个人在干活吗?他说哪儿有四个人,明明是三个人干活一个人看。那个看的人说的就是我。但是这话说得好像我什么也没干一样。
我在这里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也没有兴趣,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晚上我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我说明天我不去了。
“怎么了?”母亲问。
“每天站着没事干,浪费时间。”
“能赚钱就行了。”父亲说。
“那个老板说我不干活,我干活的时候他又没看到。”我很气愤。
“你每天都干什么?”父亲问。
“ 搬搬东西递个工具,差不多每天都在那儿站着。浪费时间。”
“每天光站着有钱赚多好,谁给我钱我也天天站着去!”
“我要去上课。”
“上什么课?”
“吉他课。”
“上课老师给你钱呢?”
我不想再多说一句,我们根本无法沟通。
“就是让你锻炼锻炼,以后就进入社会了。”母亲说。
“我进入社会搞装修?那我上大学干什么?现在就能干!”
“不管干什么,肯定会受委屈。”父亲说,“搞装修多好,还能休息,我以前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一天从早干到晚,哪儿有休息的时间!”
我顿时觉得恶心,不想再谈下去,扔下碗筷回了房间。后来我又接着干了几天,我不想让人觉得我一无是处只会抱怨。过了几天学校里有些事,我回去了一趟,之后再也没有去工地。
很多年以后,我也渐渐理解了父母的用心,但是我直到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条鸿沟,那是我们相处的世界日益断裂。从来都没有设身处地的理解。
八十四
我以为一切都像计划中的那样有条不紊,但还是有了变化。那天晚上我问路雨,什么时候出发。
“去哪儿?”她问。
“不知道,去海边?”
“打完工就没时间了,我打算做两个月。”
“为什么?”
“反正我爸也不让我去,倒不如多挣点儿零花钱。旅行以后再说。”
“嗯。”
就这样妥协了。
也许,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是这样的以后还会有多远。以后会不会又想以后的以后。很多人就在这种对未来的期望中苍老了,在苍老中悔恨着。
我也开始丧失了一种兴致,对一切都失去了期待。过往的一切都如同一场梦境,只不过是自我催眠。
当我和路雨结婚很久以后,我问她,你还记不记得高三毕业的时候,我们说要一起去旅行的?她说有吗?我都忘了。
最终我还是决定一个人上路。我坐上了去往海滨城市的大巴。我想这做好的计划,心里却早已没有了欣喜。当我终于到达,已经是新一天的黄昏。夕阳无限好,然而我无心欣赏。我就近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是单人间。我想我喜欢一个人的生活,简单,平静,舒适,有自己的生活规律,有只属于自己的快乐和满足。
我很累,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我没有做梦,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夜安稳,直到天亮。我醒来,醒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是从前,我也许会很激动,但是现在只是觉得很平常。
我站在海边,听海风的低吟浅唱,看浪花翻涌。风平浪静时,心里感到安然。我在沙滩上散步,独自穿越人群。我以为我会很快乐,看到苍茫的大海,心却变得无边无际起来。
两天之后,我踏上归途。现在的我是自由的,可是我却自由得不知所措。
回家以后,休息了两天,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临走前和同学一起回了一趟学校,学校已经提前开学了,看到学弟学妹穿着肥大的校服,觉得他们好傻,可是他们好年轻。我回去看了看我以前的教室,里面已经坐满了陌生的面孔。
我突然想起高二时候的一节晚自习,那时候天气越来越热了,心也躁动不安起来。那节课,我坐在最后一排,什么也没有做,没有看书,没有聊天,没有睡觉,也没有玩手机,我只是觉得胸口很闷,好像喘不上气,很难受。教室里很闷,坐着六十几个人,但是没有人注意我。我低下身子,把头摊在课桌下面,感觉那里的空气更清新一些,胸口的窒息感也减弱了。我抬起头望着窗外,除了黑夜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道他们之中,是不是也有人会和我有一样的感受。
下课的时候,我靠在栏杆上,看到楼下有人对我打招呼,是林安。过了很多年,我想起她,才觉得从来都没有谁像她一样喜欢我。可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她。
在人群中,她朝我挥挥手,像是说再见。
再见了,我的中学时代。
八十五
我去了西安上大学,路雨去了北京。
大学第一年,来到陌生的城市,我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信,写了很多话,最终发现这些话实在难以启齿,于是只能沉睡在我的抽屉里。记忆变得很模糊,写下来的文字也许是那段生活唯一的证据,但是也许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诚实。
我和路雨很少联系。上了大学以后第一次给她打电话,是在看学校的一个摇滚演出的时候,乐队演唱的那首歌叫《生下来活下去》。我站在人群中,安静地给路雨打电话,打了很多次,没有打通。
后来她回复我信息,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只是在看演出,有首歌想让你听一下。但是现在,那首歌已经结束了。
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好失恋了。那是在西安阴郁的冬天,我独自在校园里闲逛。她问我,我怎么没跟她提起我谈恋爱了,我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这段感情来得太快,去得也快。像极了和夏帆的相遇。
军训的时候,我弹着吉他和室友一起唱了首歌,她就坐在旁边。解散之后,我们在班级的QQ群里聊了几句,就加上了好友。后来发现我们来自相邻的城市,地域上的相近也促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许是因为独在异乡,两个人在孤单的时候相遇了,然后靠近。
之后就像所有恋爱中的人那样,吃饭、逛街、看电影,是她教会了我如何接吻。但是我觉得这样频繁的约会真是浪费时间,我开始专注于做自己喜欢的事,也让她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我经常泡图书馆,在寝室练琴,后来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琴行里做兼职,也认识了很多玩音乐的人。她开始学跳舞,和朋友逛街,经常熬夜看韩剧。我们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少。
当我们对这个城市开始熟悉,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们就渐渐疏远了。
那次电话之后,我和路雨的联系也少了很多。也许是彼此上课都比较忙。后来我给路雨写了一封信,但是写完之后,觉得矫情,没有寄给她,一直放在我的抽屉里。这封信,最后还是写给了我自己。
路雨:
最近好吗?
现在我在上共青团团课,在五楼,我坐在窗户边,天很黑,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我一个人坐着,隔着一个座位坐着一个陌生人。在大学我认识了很多人,但我还是习惯独来独往。现在是真的独立了,一个人的淡然生活。
上大学之前有无数的向往,现在什么都没有。还有很多失望的地方,上课的时候学生肆意聊天,不尊重老师,我听不清老师说什么,我还以为大学生的素质会比较高。感觉和高中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学校管理比较严,现在又在搞教学评估,每周一三五早晨七点要去签到,晚上偶尔要查寝,十一点半熄灯,不允许也不归宿,在教学区不许情侣过分亲密,而且会有人进行监督。不过这些对我影响不是很大,我过着有规律的生活。
我每天起得都是最早的,然后一个人去签到,去吃饭,去上课,寝室里的人都太慢,等他们一起恐怕会迟到。我从小就是比较守时的人,我也不愿意轻易改变。下了课以后我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去琴行上班,最后一个人回寝室。
在琴行里待了一个多月,认识了不少学吉他的人,我发现玩音乐的人比较好相处。学校里的社团我也只加入了音乐协会,那里的人都很友好。昨天晚上练团体操,以后会有比赛,第一名每人有四个学分,上团课的必须去,练的时候一个学长因为队形和一个学妹吵了起来,很激烈,学长脾气很大,那学妹也不弱,人与人的相处估计真的太难了。人际交往是很麻烦的事,但是我讨厌麻烦。我一直在努力过一种简单的生活。
刚才下了课,我去了趟图书馆,在电子阅览室看视频,那是我的选修课。我最近在听民谣,突然觉得民谣比摇滚更让人觉得孤独。我身边除了我,好像没有人在听民谣。高中的时候也是,我听许巍,别人听了以后说你听的什么东西。自己喜欢的也许真的没必要让别人也喜欢,也许根本不需要分享,毕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情绪不在同一个频率上。
现在我在寝室里给你写信,一个人戴着耳机,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我在听黑撒,一个西安本地的乐队,今天刚开始听,他们唱得很有意思,用的西安方言。我现在对西安没有特别的感情,学校在郊区,过着重复的生活。今天中午我们还做了一次心理测试,其中有一道题是:每天是否有令你感到愉悦的事情,我填的“是”,我每天还有很多想听的歌,还有很多想看的书和想练的歌等着我,每天活得并不十分无聊。
来西安快两个月了,还没有看过很多电影,前几天刚把《黑暗中的舞者》看完,我记得在《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里提到过这部电影,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艺术概论的老师让我们看了几个片段,我就去网上下载了这部电影,结局很惨烈,女主角正深情地唱歌,然后歌声戛然而止在深情里,她被吊死了。
听说西安的摇滚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有一天有一个人来我们琴行,只有我一个人在,我和他随便聊了聊,他说他是绿洲琴行的,听过没?我说没有。后来我才知道绿洲琴行是西安摇滚的一个聚集地。后来有一天我去了一趟市区,看到了很多琴行,可是没有找到绿洲琴行。中午和一个体育学院的朋友吃了顿饭,她带我去音乐学院逛了逛,那里每天晚上有小型的音乐会,每周有一次大型的,不过我经过排练室的时候只听到古典音乐,不知道有没有摇滚演出。我的吉他老师是在西音学的吉他,我也挺想来这儿。
我现在身边也没有特别知心的朋友,我们都各自奔向远方,有了新生活。我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过去,听着过去经常听的歌,走在陌生的路上,越走越远。但是走得越远,就越忍不住回头望,看那些人还在不在,那些笑声还在不在,那些故事还在不在。把那些人和事当作最好的礼物,带在身上,然后去远方。
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都还是我们自己。我希望在大学生活里,你可以交到很多很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记得添衣服。我希望你一切顺利,实现所有的愿望。我希望在你孤单难过的时候,会想起我,想起我们。
我希望哪怕是在最遥远的地方最遥远的未来,我们都是最好的好朋友。
这封信写完的时候,大一已经过去了一半,我没有见到西安的雪,就匆匆离开了。
八十六
我在大学认识了很多人,有些人身上还残留着年少时候的轻狂。
大一寒假在家,我很少出门,也很少参加同学聚会。同学聚会上大家都聊着各自的生活,有交集的只有回忆,我害怕靠回忆难以维持这样的情谊,也不知道除了回忆还能说些什么,坐在热闹的人群里,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在家里,有时候我会看很久的书,有时候只是把以前看过的书拿出,一本一本地翻过去,在书页间能够闻到过去的心情。时间走得越来越快,我的灵魂几乎跟不上我的身体。不想看书的时候就弹琴,把所有练过的谱子都拿来,一首一首地弹,像停不下来的机器,直到浑身发热。
我想起琴行的老板。在琴行做兼职的时候,并不是经常有客人来,没事的时候我就弹琴,有时候老板也在,他也和我一起弹。弹了很久,他问我,你身上出汗没有?我说没有,他就笑笑说,你这样可不行啊。然后他接着弹,浑身冒着热情。我喜欢这样的热情,像燃烧的生命。
有一天,老板和我聊天,他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们一起开店的几个人,以前在大学就玩乐队,大学毕业以后各自有工作,也就很少弹。以前想着,工作之余大家还是能凑在一起玩,但是根本没有时间。慢慢就有人放弃了。”
我想起我大一刚加入音乐协会的时候,一个大四的学长给我们讲的他的朋友的故事,何其相似,那个爱音乐的朋友毕业后找了工作,很忙碌,每天回到家以后累得只想睡觉,也就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弹琴,后来就渐渐放弃了,手也生疏了。那些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的事情,不知不觉中我们就放弃了。学长告诉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下去。
老板接着讲,他说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感觉自己没有在活着,他就像机器一样。于是在工作了几年后,也算有了一些积蓄,就毅然辞职,和几个朋友一起开了这家琴行,继续玩乐队。琴行的效益并不是特别好,但是一切都是刚起步。他一直在坚持。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觉得很快乐。
我觉得这也是一件可以让我快乐起来的事情。
弹琴弹累了,我躺在床上休息。我也幻想着有一天我站在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耳边是不断的尖叫。我躺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手机的屏幕在一闪一闪。音乐协会里有一个陌生人加我好友,我点了同意。
后来我和这个陌生人一起组了一支乐队,但是连名字还没起好,就解散了。
她叫田蕾,设计专业。她说在音乐协会第一次见面会的时候看到我说想组乐队,就记住我了。她让我做主音吉他,她还找了一个节奏吉他手,一个贝斯手,一个鼓手。她做主唱,她很喜欢唱歌,她说她从高中起就一直想组乐队,到了大学,总算有机会了。
她让我想起初中的时候我的一个同桌,她也很喜欢唱歌,而且声音很好听,她说她想当歌手。但是毕业以后她没有继续上学,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多年了,我也没有在音乐比赛或者音乐节上见过她。她就这样带着她的梦想消失了。
田蕾说:“我们一起组乐队吧。”
我说:“好。”
我幻想着我们作为学校的一支最优秀的乐队,在学校里叱诧风云。结果没想到学校竟然连一个像样的主题广场都没有,每次搞摇滚演出都是在食堂前面的一小片空地上,没有灯光,音响很烂,话筒时不时就没有声音,摇滚的人自娱自乐,围观的人无动于衷。学校没有这样的音乐气氛,那就去外面吧。世界很大。
于是我带着这样的幻想,开始练琴,也开始存钱准备买电吉他和音箱。
开学第二天傍晚,我们在学校的书报亭约定见面,五个人都到齐了,节奏吉他背着琴。我们带着年轻的骄傲和稚气,买了几罐啤酒,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弹琴喝酒唱歌。天很黑,路边亮着几盏灯,有风吹过我们年轻的身体和梦想。这才应该是青春的模样。
然后乐队开始准备找地方排练,在学校前后找了很多地方,有宾馆空房,但是老板说一到周末都住满了年轻气盛的学生,我们会打扰他们的生意。然后又去学校后面的民居,也是嫌我们会吵,不租给我们。
后来是琴行帮我们找了地方,琴行之前的排练房,很小,把鼓放进去就已经占了大半个房间,但是聊胜于无。我存了点钱,买不起好的琴,只能买把差不多的二手琴,于是从一个已经退出乐队的学姐手里买了一把电琴。在周末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南郊去买了一个音箱,搬回学校的路上累并快乐着。我觉得这是在不断地靠近我想要的生活。
然而生活不易。还不到一个月,乐队的名字还没起好。先是乐队内部出了分歧,节奏吉他想弹许巍的歌,除了喜欢,也是比较容易上手,但是主唱想唱艾薇儿的歌,商量之后决定一首许巍一首艾薇儿。然后又是贝斯手觉得自己难当大任,只学了几节课,自己实在能力有限,在我们的极力挽留下还是退出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鼓手和音乐协会会长闹了矛盾,觉得音乐协会并不看重我们,于是为了不影响我们决定退出。在这时,乐队只剩下两个吉他手和一个主唱。
心浮气躁,这是我的感受。我也开始厌倦了。这条路真的很长。
后来我也退出乐队了。田蕾说她永远不会退出,她会和另一个吉他手一直坚持下去。但是没有得到吉他手的回应。之后我们很久都没有继续联系,因为组乐队建起来的QQ群也解散了。我在网上挂上广告,给吉他找了新的主人。
一个梦就这样消失了。然后另一个梦又开始了。学校里开了几门专业课,室友陈磊也买了相机,开始拉着我们一起拍微电影。我开始写剧本,继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节奏吉他手又找回了鼓手,找了个学弟当主唱,还找了一个贝斯手,重新组了一个乐队,用的是之前鼓手提议过的名字。
田蕾很久没有联系过,在这么小的校园里,也没有遇见过几次。很久很久以后,田蕾去看了一场演出,看着舞台上的乐队突然流下眼泪,她给我发信息,说:“我突然想起,原来我们当初还组过一个不成型的乐队。”
我的心里也有些怆然。
八十七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大学生活还真是乏善可陈。
开始学摄影之后,我们宿舍几个人经常在周末拍微电影,一个二十分钟的短片拍完了,一个学期也就过去了。看起来很忙碌的样子,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后来因为经常拍东西,我们在学校也认识了很多漂亮的女生,也开始有朋友说我们艳福不浅。有时候和路雨在网上聊天,她也会笑我:
“大学美女多吧?”
“多是多,但跟我又没关系,我只是工作需要。”
“不要找借口。”
“我这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那时候身边人越来越多,可是我还是会觉得孤单。交心真的需要时间和机缘。后来我也买了相机,开始喜欢摄影,喜欢快门按下去留下的那一刻的美。我偶尔无聊的时候会约女生出去转一圈,拍点照片,但是总觉得很累,总感觉要和她们说很多话才可以显得不尴尬,我们说了很多,我却越觉得无聊。
那两年是我大学生活中最平静的时候,除了上课就是拍东西,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可是静下来,又觉得这其实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会觉得心里空虚。空虚的时候,总是容易做疯狂的事情。
我做的那件疯狂的事,就是和一个刚见第二面的学妹,谈了一场恋爱。
我们的故事应该是在那个冬天的晚上开始的。
“你这是在挑战我吗?”
她站在学校的湖边,转身看着我,一脸倔强的表情,却又似笑非笑。
“你跳吧,我不会救你的。”我坐在她身后不远的台阶上。
“你会救我的。”
“我不会的。”
“你这是在挑战我吗?”
“不敢不敢。”
她嘻嘻笑着走回来,重新坐在我旁边。她是第一个让我会害怕的女生,因为她敢说敢做。她告诉我,她曾经独自徒步穿越四十里的沙漠。
“走吧,冷了。”
已经快十一点了。冬季的西安夜风凛冽。
“去哪儿?”
“走,去平遥。”我站起来,拉起她的手,说了句玩笑话。
“真的?”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说走就走。”
“好。你先回宿舍去收拾你的东西,我就背着我这个书包就行。”她欢快地跑过来。
“行,我去拿上我的相机。”
我们走到我的宿舍楼下。
“你快点下来啊。我会一直等你的。”
“好的。”
我赶紧跑回宿舍,换了双干净的袜子,拿上钱包和身份证,背上相机包。她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催我:“你快点,最后一班火车开走还有半个小时”。
我收拾好在宿舍里说了一句:“走了,去平遥。”
“我靠,真任性。”
然后我走出宿舍,把门关上,匆匆跑下去。两个星期之前她就在网上问我,平遥好不好玩,要不要去。她是个热爱旅行的人,而我只是喜欢行走。我们都想要离开雾霾笼罩的西安,现在有了一个理由。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旅行。
那天我刚从武汉拍东西回来,买了一些特产,于是晚上拿给她。准确的来说,这是我们第二次正式见面。我们在学院的新生群里认识,都喜欢王家卫。我们在某些方面很像,想法都很奇特,常常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大概这也是我们能聊在一起的原因。
我们在学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还没到火车站,最后一班开往平遥的火车已经开走了。
“那就到了火车站看有去哪儿的车就上哪辆车。”我说。
“好。干嘛一定要有目的地,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知道,我们都是那么热爱自由的人。
“两张离开西安的车票,不管去哪儿,越快越好。”
这样的想法在我们脑子里转来转去,马上变成了现实,有一种不真实的浪漫。我们买了两瓶水,就上了火车。我们的生活波澜不惊,都渴望刺激。
八十八
午夜的火车上,我们的对面坐了一个男人。她似乎有和任何人成为朋友的能力。刚坐下不久,她就和对面的男人攀谈起来。他不常说话,大概是她说得太多,让人无法应对,于是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他去天水,一个人,没有家庭。他经常在全国各地跑,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在没有一个地方停留很久。
“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说。
“我也是。”她频频点头附和,仿佛遇到了同道中人。
我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她怕冷落了我还时不时和我说话。时间过得很快,他们也说了很多。
火车上是有故事的,但这次是我们的。很快火车到站,他下车,我们也想下去送送他,顺便透透气,结果刚下车,就被乘务员赶上来,说马上就要开走了。
之后的我们开始陷入疲惫,尤其是我下午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好好休息,就跟她跑出来,想想真是年轻爱折腾。她开始胃疼,后来火车里的暖气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了,车厢里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冷。她靠在我的肩上,一只手和我的手一起插进我的口袋,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衣服里。就这样睡了一路。
快到兰州的时候,她醒了,她靠在我的肩上,我一脸疲惫。她抬头看看我的脸,似乎有些心疼,轻轻地在我嘴角亲了一口。我扭头看着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头吻了下去。对于她,我是有些喜欢。但是这一次,似乎冲动占了更大的成分。年少冲动的结果,往往是这样,最后只剩下遗憾和迷惘。而年少的冲动,往往又是不计后果的。
这就确立了我们的关系。这是我们第二次正式见面。
早晨七点多的时候到达兰州。我们下车,迎接我们的是西北凛冽的寒冷。一直没吃东西,火车上也没暖气,两个人的身子都很冷。梦想中兰州的繁华景象没有出现,倍感失望的我们哆哆嗦嗦地在路边抉择要去哪里,最后还是一致决定走到哪儿算哪儿。于是我们决定先找个地方吃早饭,暖和一下。
太阳也慢慢升起来了。在宾馆休息过后,她想去看黄河,于是我们去了河边。她很失望,她想看瀑布,我说那得去山西,兰州在这一片是黄河水势最平缓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沿着黄河走,过了中山桥,上了白塔山。山上有一座庙宇,她在里面拜佛,我在外面等她。我是不信佛的,她也是。有些事情我倔强地不愿意去接受。
我们在兰州待了两天,觉得再待下去也没什么好玩的,于是坐上了回来的火车。
这一趟火车里什么人都有,很多人直接脱了鞋躺在座位上,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感叹西北人民的彪悍,找到了我们的座位,还好我们周围的人比刚才看到的好一些。
火车开动了,对面坐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我们一直聊着天,心情还算比较愉悦。她突然停下来,开始在自己的包里找东西,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对面的女生。女生哭了,很伤心。她开始安慰女生。我坐在旁边一言不发。我是一个不会安慰人的人,你难过了,那就哭吧,我肩膀可以借给你靠。后来女生下车了,留了她的QQ号。
夜深了,车厢里更安静了,很多人睡着了。旁边的座位上,一个女人躺在上面睡着了,一个男人坐在地上的一个塑料桶上抱着女人。我也抱着身旁的她,有些困意。我们在火车上断断续续说着话。
她说她在刚开学的时候就注意到我了,开新生见面会的时候,我拿着相机在教室里,她就注意到我了。她说我长得很像一个男生,她爱了他五年,后来他却娶了别人。
她说:“你别生气,你不是他的替代品,我喜欢的就是你。”
经过一夜的颠簸,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回到了西安。西安的雾霾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新扑鼻,让我们又开始怀念兰州的阳光。我们打车回到了学校,送她回了宿舍,我也回去,刚回去就躺下,很快就睡了过去。
好好地休息了两天,晚上她叫我出来一起散步。在西安的雾霾里散步,真是玩命的浪漫。一路上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可聊。但是我们就是一直在说。她说她手机丢了,心情很不好,但是一见到我立马就开心起来了。路上走得久了,有些冷,于是我们去了教学楼里的一间空教室里。空教室里只有两张桌子,七把椅子。
我们坐着一直聊一直聊,聊到快关门。我说再不走就被锁在楼里面了,她说那我们就在这里聊一晚上。我一时头脑发热就答应了。我们一直聊到深夜,困了,于是躺在课桌上睡觉。两个人抱在一起。我一直没睡着,但是抱着她,也不敢乱动。课桌太硬了,我浑身不舒服。
四点多的时候,教室里温度突然降下来了,很冷。我们决定找地方翻出去。跑到了北侧楼梯的二楼,看到有窗户,窗户下面是一个棚屋,但是应该不结实。她爬出窗户去仔细看,结果还是不行。于是我们去了南侧楼梯,南侧的门上写着此门不通,但是我们还是决定先下去看看,结果下去以后,用力推了几下,门竟然开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
我们决定先去外面开一个钟点房,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想从北门出去,发现大门关上了,走到了游泳池旁边的门,周围也没有人,于是我们翻门出去。我记得我上一次翻校门还是小学的时候。
去了宾馆却被告知已经没有房了。想想也是,已经是周末了,学生都放假了。于是我们绕了一圈,回到学校正门,想找个地方吃早饭,惊喜地发现学校门口竟然已经有人在卖早饭。于是我们两个买了汉堡和豆浆,无处可去只好坐在建行里吃完了早饭。
六点多,外面开始陆续有外出的学生回来,于是我们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了。回去以后,我又一觉睡到十一点。
这一个星期我感觉特别累,总也睡不醒,睡醒了腰酸背痛。大概是第三天,我才缓过来。中午她叫我一起去吃饭,去吃食堂里传说中的木桶饭。吃饭以后喝了两杯豆浆,她记得我上次在兰州喝的是红豆味的,我开玩笑说这是我前女友喜欢喝的。于是她说,你现女友让你喝黑芝麻味的,快,喝一口。我不喝,她站在原地不动了。我觉得她在开玩笑,于是我径自往楼梯下走,已经走到地面上,回头看,她还站在楼梯中间的平地上,她看着我,然后转身面向栏杆,不理我。
果然恋爱中的女人都一样。我心里这样想,我一面想转身就走,一面又想,刚恋爱没几天,还是不要闹得好。于是我走回去,哄她。她让我喝,我便喝了一口。我真的不喜欢黑芝麻味的豆浆。
这几天我去了一趟市区,她要去拍她的期末作业。她的手机丢了,这几天联系只能靠QQ,我也难得有些清闲。有时候她在身边,说得特别多,会有些烦。
晚上从市区回来,她问我要不要出来走走,我说累,就拒绝了。第二天她又说要出来走走,我因为要开会,拒绝了。第三天下午,她打电话给我,她说这是她的新手机号。到了晚上,她发短信问我要不要来图书馆,于是我去了。我先出门,给她打电话,她还在宿舍,我先去了图书馆,听她语气似乎有些不高兴。我想等她来了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于是我坐在图书馆五楼的阅览室里看书。
她发短信问我在哪儿,她在六楼。于是我坐了一会儿,上了六楼。我挨住阅览室找她,在文学区域看到她,于是去书架上找一本想看的书,竟然找到了森山大道写的《犬的记忆》,拿下来,轻轻走到她旁边,坐在空座位上,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看《瓦尔登湖》。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她注意到我,但是我们还是没有说话。我心里想着要不要假装陌生人调戏她,要个电话号,活跃一下气氛。她看着窗外,也许是在看窗户上我们的倒影。我继续看书,她收拾东西站了起来,走到我的另一侧,也就是走廊的一侧,她伸出手,让我牵她。
“去哪儿?”我问。
“走。”
我们走到门口。
“我先去把书放回去。“我说着,走回阅览室深处,恋恋不舍把书放回书架上,记住这个书架的位置。
然后我们走出图书馆,站在图书馆前面的马路边,一辆汽车驶过去,一对对行人走过去,我们站了几分钟。
“去哪儿?”我问。
“随便。”
“那回宿舍吧。”
她转身就往生活区的方向走。
“你怎么了?”我问。
“不高兴。”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然后我闭嘴了。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我们继续走着。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我是不是让你很烦?”
“有时候。”我犹豫了一下。
“那我如果有烦到你你跟我说啊。”
“嗯。”
“我也不喜欢整天粘在一起,但是平时连个基本的问候都没有,让我感觉很没有存在感。我不是一个喜欢主动找别人的人。”
原来重点在这儿。她大概忘了,我是一个不怎么喜欢和人交往的人。我一向认为人际交往是一件麻烦事。这也是我开始不喜欢谈恋爱的原因。可是这次恋爱,真的是阴差阳错。
例行公事的问候,我也可以做到。爱情,很多时候,都是应该这样做,因为所有人都这样做,而不是我想这样做。原来我不爱她。
然后她突然蹲在地上,我也跟着蹲下去。
“又胃疼?”我问。
她不说话,只是捂着肚子。
“要不要我去买点药。”
“不要你管。”
然后她站起来,走开。到了校门口,马路上是绿灯,她加快了速度,说了句我自己走。然后穿过马路,很快消失在生活区的门口。我站在马路这边,看着她消失。我停顿了一下,转身走回图书馆。
我坐电梯直接上到六楼,找到那排书架,翻出那本《犬的记忆》,打开刚才看到的那一页。没有去找座位,而是直接坐在地上,靠着墙,认真地看起来。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结束了。我们短暂的恋爱关系结束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记得我跟她说过,我不是一个容易快乐的人。她说她知道,可是她希望我快乐。然而她不知道,我会因为什么而快乐。我一直以为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也许真的很多方面都很特别,但是在爱情里,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很任性。只可惜,我们刚好硬碰硬。
所谓的灵魂上共鸣无法转换成肉体上的欢愉。这个十八岁的女人最终敲醒了我,我在这世上原来根本没有同类。
八十九
这场恋爱很短暂,我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只是回忆起来,那仍是一段疯狂的经历,这段经历让我觉得我真的年轻过。
“你们两个在宾馆里就没发生点什么事?”
路雨靠在我怀里,抬头问我。
“什么也发生,真的。”
“我才不信,那么血气方刚。”路雨嗤之以鼻,转了身子,背对着我。
我笑着躺下,抚摸着她的肩膀,顺着她的曲线摸下去,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我把她的身子转过来,她看着我。
“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虽然那时候血气方刚,但是也知道什么是责任。”
路雨笑了一下,说:“就你会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后来呢?”
“后来,也没有什么故事了。”
那时候我已经大三了,觉得自己开始老了。我会焦虑,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但是身边的人似乎都在成熟着,很多人在恋爱,还有人准备出国,也有人退学去创业。只有我还在半空中飘着,在迷茫中跌跌撞撞着。
“后来你没有再谈恋爱吗?”
“没有了,大学只谈过两次。”
“那你为什么 不接着谈?”
“感情,要看缘分的。”
我笑了笑,又想起李馨,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一刻的心情。那年冬天我分手之后不久,就认识了李馨,这个需要我用余生来遗忘的人。我又想起她的眼睛,像深渊,我从来没有逃出来过。
今年我二十七岁了,路雨也是。今天,我们结婚了。昔日的大学室友都来祝贺我,陈磊一个人来的,我问他李馨呢,他只是说她生病了,来不了,其他的也没有多说,我也不便多问。但是听说她生病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婚礼上很热闹,我努力笑着,所有人都觉得我很幸福。那一刻,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吻着路雨的嘴唇,接受了所有人的祝福。我爱路雨,但是这和对李馨的爱,又不一样。
见到了我大学的同学,路雨开始对我的大学生活很感兴趣,让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尤其是我的恋爱故事。她说她想弥补上她错过的时光。但是关于李馨的事情,我没有跟她说起。她的名字一直是我心里的秘密。
敬酒的时候,路雨听我介绍到陈磊,就想起我在北京喝得烂醉的夜晚,是参加了他的婚礼。路雨说:
“那我们得多喝一杯,要不是你结婚那天,许衡喝多了,我们可能也走不到今天。”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
“许衡你喝多的时候都干了点什么?”
“你们别误会,我只是说他喝多了,我们才有机会见面,什么事也没发生。”路雨笑着解释。
“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我也连忙解释。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发生。我喝得很醉,很难受,一个人在宾馆里,但是很想找人说说话,也不知道要打给谁,迷糊中在联系人中看到路雨,就打了过去。其实我和路雨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自从毕业以后,也没有了寒暑假,很少有机会见到,直到那天晚上她来了。
她照顾了我一晚上。我吐了很多次,然后就昏睡过去了。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也睡着了。那是我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心如死灰,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