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集（71-80）
七十一
已经是人间四月，万物复苏，我却日渐消沉起来，和陈若疏远了，又躲进了自己的世界里。路雨说你真是辜负了陈若的良苦用心。我一听就生气了，有些不明就里。
“我怎么辜负了？”我问她，也许真的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唉。”路雨叹口气，摇摇头，“我不能说。你好好学习吧。”
“学不学都一样。”我说。
我已经厌倦了上学。这时候我的头发长长了，低下头额前的刘海就遮住了眼睛。我换了度数更大的眼镜，每天看叛逆残酷的青春小说，对比之下，开始感觉自己的青春虽然无聊，却比较幸福。但是转念一想，也许我并不幸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我看了很多小说，上课看的时候被老师逮住，没收了小说，在教室后面罚站。我看着陈若的背影，心里想着如果现在就退学也无所谓了，感觉我的青春已经结束了。那时候看韩寒的小说和文章，对教育感到深恶痛绝，但是又不得不低头，心里总有郁结。也看了田禾关于摇滚和流浪的小说，对远方和自由无限向往。逃离，我心里觉得我以后的所有离开，都将是这样的姿态。逃离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逃离无疾而终的感情，逃离年少无知的自己。
路雨扭过头看看我，我正看着窗外发呆，没有注意到老师已经走了过来，路雨咳了几声来提醒我，但是我没有反应过来。我望着窗外，想象着我的远方。老师停在我的身边，他敲敲我的脑袋，语气里满是对我不成器的厌恶：
“看什么呢！要看出去看！”
出去就出去！我心里这么呐喊，头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回头看我，我感觉到我的脸已经烧了起来。我讨厌这样万众瞩目的感觉，我不喜欢这样没有自尊的感觉。
“也不看看你这次考得多烂！”
老师走回讲台，继续讲课。路雨回头看我，苦笑了一下。我的余光好像看到陈若回头的样子，但是等我把视线移过去，她已经坐正了身子。我看着她的背影，又出了神。听着老师讲课的声音，想起这次月考成绩下降得厉害，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
“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下课以后，我和路雨在外面聊天，是我把她叫出来的。我想得到一个答案，也许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幻想。
“说什么？”
“我们两个的事，为什么分手。”
“她是为你好。”路雨想了想，说，“她真的是为了你好。”
“可是我感觉不到。”
“那就是你的事了。”
“你们和她关系好，肯定都为她说话。她就不会站在我的角度上看问题，没有她我怎么好。”
“那你有站在她的角度上？”
“所以我才来问你。”
“她不想影响你。”
“影响什么？”
“还能有什么？”
“是因为这次月考？”
路雨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我笑了，觉得这真是一个无聊的理由。
“一次月考而已，别搞得好像我就输掉了我的整个人生。”
“可是她真的怕会影响你。”
“没有人可以影响我。”我说，“除了我自己。”
我没有想到原来陈若也是一个这样瞻前顾后的人，也许也是她太单纯了。她是单纯想让我好好的，于是选择了离开，可是她没有想过，如果她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努力，也许结果会更好。但是我忘了，陈若也是一个不爱学习的人。
为你好，真是一个自私的借口。但是就像路雨说的，我这样的想法，难道就不自私吗。因为爱你，所以离开，几年以后，我也学会了。因为那时候我才知道，所有的自私，真的都是因为爱。
七十二
晚上的时候，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偷偷跑到有电脑的房间里打开电脑。家里人都已经睡了，在黑暗中，我的脸上倒映着屏幕幽蓝的光。我点开陈若的头像，又关上，又点开，终于忍不住去打扰她。
“在？”
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在。”
“在干嘛？这么晚了。”
“发呆，睡不着。你呢？”
“想你。”
大概沉默了片刻，她回复，“嗯，谢谢。”
这刻意的生疏，刺在了我的心里。
“嗯，不客气。”我回复。
又是一阵沉默，这段静谧的时光又把我们隔开很远。
“早点休息吧。”她说。
“我睡不着。”
我看着冰冷的屏幕，心里的感情翻江倒海。
“是因为我成绩下降了吗？”
“你都知道了。”
“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这么天真。”
“我就是天真。”
“你过得好吗？”
“凑合吧。”
“我不好。”
她又不说话了，也许是去上厕所了，也许正在和别人聊得火热，也许只是坐在屏幕前面发呆。我心里飘过种种想象，隐隐泛着不安。
“我们重新开始吧。”我说。
我一直认为对待感情应该是一件很认真的事，还没到放手的时候，就应该坚持下去。只是我不知道她放手，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但是我愿意单纯地这样想，单纯地对待这份感情。
“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那你以后要好好学习。”
“我们一起学。”
这一夜我又难眠，是激动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一样。天亮的时候，好像迎来新生的一天。上学的时候，我先坐进教室里，快上课的时候，她背着书包走进来了，我抬头看见她，她也看见了我，她走了过来，笑着打了声招呼。我也笑了，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我去打球，陈若在旁边看着，或者和路雨一起绕着操场散步，路过小卖部就买瓶水，走回来的时候递给满头大汗的我。其实这时候的我们还没有重新确定我们的关系，只是就这样相处着，像好朋友，又像恋人，我们在逐渐靠近，可是我有时候会想起和夏帆复合失败，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不可弥补的裂痕。
晚上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拥挤的食堂吃晚饭，但是我不喜欢拥挤和嘈杂，更多的时候是她和路雨一起去吃饭，而我等到食堂人少的时候才去。然后我就站在楼上看着陈若和路雨从楼道里走出来，走到拐角。
她们遇见一个陌生男生，停了下来，陈若和他说笑了几句，然后一起走了。当时的我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那是她的一个朋友罢了。走的时候路雨抬头看了一下，好像看到我了，脸上的表情像是惊讶，也像是迷惑。她好像撇了撇嘴，然后消失在拐角。
七十三
过了两天，我在陈若的空间留言板里看到一个男生的留言：
“约这么多次了，想和你吃顿晚饭真不容易。”
我问陈若：“这个等你吃晚饭的男生是谁？”
“我哥。”她说。
“我不知道你在学校还有个哥哥。”
她在网络的另一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但是屏幕上蹦出来的是一个笑脸的表情。夜已经深了，我们互相道了晚安，睡下了。我常常在夜深的时候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我们靠得那么近，扭头的时候呼吸都打在对方的身上。那真是一段暧昧又美好的岁月。我睡不着，躺在黑暗中开始胡思乱想。
第二天我装作无意地提起，问路雨陈若在学校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路雨摇摇头说没有，从来没听她提起过。然后我说起那天晚饭时间我看到的那个男生。
“你不知道？”路雨问。
“知道什么？”
“那个男生在追陈若，在等她吃饭。”
“我怎么知道。”我冷笑。
“陈若拒绝他了，只是他想跟陈若吃顿饭，陈若也不好再拒绝。”
“嗯。”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经历爱情里的欺骗和隐瞒。但是仔细想想，我们现在确实也不是那种亲密的关系了，那我们到底算什么呢？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时候开始，我变得患得患失，变得喜欢猜疑。
中午放学以后，我坐在房间里打开电脑，登上了我的另一个QQ号。这个号码我很少用，也没有加很多好友，我把陈若的号码输入搜索，一次次地点开她的头像，又关掉，犹豫了很久，终于添加了好友。
“你是？”陈若问我。
“和你一个学校的。”
“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挺喜欢你的，和你交个朋友，聊聊天。”
“嗯，谢谢。”
我看着屏幕上的沉默，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字。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似乎犹豫了很久，然后才回复：“算有吧。”
看起来很勉强的回答，让我心里一沉。我有想要追问到底的冲动，但是又害怕得到不想要的回答，可是内心里又隐隐觉出了一些不安。天气越来越热了，我的心也躁动着。陈若曾经说过，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我想我也是。我们总是想靠近，却又恐惧，因为未来的未知让我们无所适从。
“是你们班的吗？”我问。
“不关你的事。”
然后就没有了继续。我还想多试探些什么，想得到肯定的答案来安抚我不安的心，可是又害怕得到的答案只会让我更痛苦。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我用原来的号码和陈若聊天，我问她在干嘛。
“聊天啊。”
“和谁聊天？”
“和你啊，你在干嘛？”
“我在想你。”
她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过来，我愿意相信她是真的开心。我边和她聊天边看她的空间，发现那个男生又给她留了言。
他说：“我愿意等你。”
我截了图发给陈若，问她：“你哥哥要等你干什么？”
“没什么。”
“他真的是你哥哥？”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
“不知道。你觉得呢？”
“不知道。”
“你一点都不肯定我们的感情。”
“你也是。”
七十四
我和陈若就是这样又疏远了，就像两只相拥取暖的刺猬，因为靠得太近而伤害了对方，于是只能分开。但是我们从来就学不会保持一个良好的距离。我们不再像从前那么亲密了，偶尔还会说说话，不说话的时候更多。我们就这样做着朋友。
有一天晚自习刚放学，刘晋不知道什么原因和一个男生打了起来，堵住了过道，我刚好走到旁边，看到周围有很多人，就说了一句：
“别打了，小心误伤别人。”
这两个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刘晋听到声音，面红耳赤地看着我，声音嘶哑着喊：
“误伤你了没有！”
说着他伸手扯住了我的衣领，准备和我厮打。这时候陈若挤了进来，用书包摔打着刘晋，边打边喊着让刘晋放手。刘晋放开了，陈若拉着我从混乱中挤出去。教室外面的人渐渐走完了，我们走下楼梯。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走得很快，我感觉脖子被抓过的地方红肿灼热。陈若跟在后面，问我怎么样了。
“没事。”
“疼吗？”
“不疼。”
很快走到了学校门口，我去骑车，然后我们背道而驰。我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看着我走远。后来我再也没有等过她一起放学送她回家，她有时候会和路雨一起回去，有时候是一个人。
再后来，我看到那个被她称为哥哥的男生等她一起放学送她回家，手牵手。在我们疏远不久，他们就在一起了。陈若是一个受不了寂寞的人，也许他们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只是陈若孤单的时候，他刚好出现了。
很快就放暑假了，我们联系得更少，距离也就更远了。我一直试图和陈若做着朋友，可是我发现那样太痛苦。有时候我们会在网上聊天，那天她说她买了新衣服，发了照片让我看，问我怎么样，我说很漂亮，照片里的她确实很漂亮。
“那我穿这身去约会了。”她说。
隔着屏幕，我隐约可以察觉出她的欢乐，我心里感到失落，只是回了一句：
“哦。”
“你不开心了？”
“没有。”
然后她就出门了，去见她现在的男朋友。我坐在电脑前，心里五味杂陈。晚上回来的时候，她说很难过，我问她怎么了。原来他带她去看了电影，整个电影院里人很少，他们坐在一起，靠得很近，看的是《不再让你孤单》。
“这不是挺好的吗？“我说。
吃饭，逛街，看电影，这不是恋爱约会的标配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恋爱的时候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
“中途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说有事就出去了，我一个人把电影看完了。”
她坐在电脑那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竟然笑了。
“没事，你还有我。”我说。
我只是这样安慰她，其实我们都知道，她不再拥有我。而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陪在这一刻。
“刚才他忙完送我回来的，来楼下的他亲我，被我爸看见了。”
这下我笑得更厉害了，但是同时我也觉得难过。
七十五
陈若又一次被禁足了，在父母的高压下，和那个男生分手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她被禁止上网，因为父母不希望那个男生来找她，连她的手机也被没收了。有时候趁父母不在家，或者洗澡的时候，她偷偷地用父母的手机上网。那个男生找过她很多次，后来渐渐就少了。
有朋友看见那个男生和其他女生举止暧昧，告诉了陈若，陈若什么也没说。而就在同一天，那个男生还在网上对陈若说着，我很想你。陈若问我：
“男生是不是都这么耐不住寂寞？”
“不知道。”我说，“人和人不一样。”
“那你呢？”
“我一直一个人，习惯了。”
暑假过去一半，对陈若的管制松了下来，陈若开始经常上网，也许打开电脑根本无事可做，但还是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然后发呆，看到有想聊天的朋友上线了就点开对话框，没有那就刷刷网页，看看别人的热闹。
那个男生又来找陈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复合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嘴角只是冷笑。我对陈若说：
“祝福你。”
没有祝福你们。
我和她渐渐也淡了联系。有一天傍晚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觉得好累，但是我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家里刚准备好晚饭，我还没坐下，陈若又发来一句：
“我现在在天台上吹风，好凉快。”
那天刚好下过雨，天气刚刚转晴，夕阳如血，我没有吃饭，直接从家里跑出去。父母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说有事。跑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带钱，自行车不知道被谁借走了，我只好一路跑过去，跑到陈若家小区门口。一路上，我用父亲换下来的旧手机和陈若聊着天。
“我撑了很久了，想了无数次，还是觉得，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真的，很累很累。我现在在我家顶楼上，想体验一下什么叫做害怕，想刺激点，下下自己。可是脚会发抖。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我真的好累。”
“快点下来！很危险，别让人担心！听话好吗？天凉了，回家去！”我聊天几乎从来不用感叹号，因为我觉得感叹号的情绪太过于激动，不够稳重，但是现在我顾不上了。
“我想再待一会儿。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很轻松。我很喜欢。我累了，好想睡觉，头昏昏的。”
“你快点儿下来，求你了好吗？快点儿！楼顶上有什么好的，回家看看电视看看娱乐节目，笑笑就没事了。”
然后我打电话给路雨，路雨家离得更近一些。
“快点儿去陈若家找她，她在楼顶，很危险。不要告诉她男朋友，感情的事让她很累。别让他来刺激陈若。”
“她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快去找她。”
过了一会儿，路雨发来信息：
“我给她打电话了，她说她在那儿玩呢。”
“你先去看看，万一她跟你说着玩儿呢？幸苦了。”回复完路雨，我又给陈若发信息：
“下来没有？注意安全！”
“我又死不了，你也不用告诉路雨吧。就算死了，也不用大惊小怪的。对我来说，无所谓的。”
“但是对我来说，并不是无所谓的。如果给你带来什么困扰的话，那，对不起。”
“算了，生来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只是觉得对不起我家人……”
“那就好好对他们！光想有什么用！你可以没有恋人，但是绝对不能没有家人！善待自己也是对他们的报答！懂吗？父母生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事的，他们最大的希望不过是你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能让他们快乐，你至少也不能让他们难过！”
她没有再回信息。我跑到她家小区门口，喘着粗气，手机响了，是路雨的短信：
“下来了，不用担心了。在楼下玩儿呢。”
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我停在原地，突然没有了方向。路雨陪着陈若去散心了，我上了楼，好像听到了她们说笑的声音，也许没有。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但是并没有等到她。也许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她们刚好回来了，陈若在楼上看到我的背影。
我问路雨现在怎么样了，她说她们刚刚分开了，陈若已经没事了。然后我发短信问陈若：
“你在哪儿？”
“家。”
“哦，知道你没事就行了。”
“你在哪儿？”
“我在你家楼下。”
“我看见你了。”
“嗯，我走了。”
我看着楼上，不知道哪扇窗户里有她在看，然后转身走了。回到家以后，我看到她的留言：
“我是真的，真的想死啊。你懂吗？”
我回复：“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还是过来了？难过了就出去走走，运动运动，回家就好好睡一觉，或者好好哭一场。第二天也就好多了。慢慢就好了。有事可以说出来，和我说。要学会知足，得不到的不强求，得到的就好好拥有。如果不喜欢，你可以放弃。没有人拦你，也拦不住你。但是，你要想清楚。”
见她没有回信，我点开她的头像，打开对话框：
“我以为我会见到你。”
“见到又能怎样？还不是简单的几句话？然后你就离开了。我宁愿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你，也不愿面对你。谢谢你。我一直注视着你。只是，你看不到我，我一直在那里。”
“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呵，我真的很傻。”
“我们总是错过。”
“早点休息吧。”
之后，我们就彻底疏远了。
七十六
高二分班以后，是我中学时代最平静的时光。路雨因为李琛选择了理科，也去了理科班，但是最终没有分在一个班。我选了文科，陈若也选了文科，但是我们也没有分在一个班。新的班级在四楼，推开门进去，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赵杰，我们分在了一个班，于是每天课后我们还一起去打羽毛球。赵杰和路雨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一直到现在，所以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而我也渐渐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圈子。
赵杰拉我一起建立了学校的第一个羽毛球社团，下课以后挨着班级去纳新，结果一共招来了二百多人，后来渐渐地只剩下了十几个固定的成员。那时候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看书，打球，偶尔累了课间趴在教室外面的栏杆上休息，吹吹风，一低头就能看到以前的教室，但是教室门口挤满了陌生的面孔。
在赵杰的生日上，我遇见了林安。她是赵杰和路雨的初中同学，关系一直很好。生日上，还有很多赵杰的初中朋友，但是我只认识了林安，也许是因为她离我很近。我们在KTV里唱歌， 她就坐在路雨旁边，我在路雨的另一边，有时候我们交头接耳，目光会碰在一起，她就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林安在一个寄宿学校上学，这次是刚好放假回来赶上了赵杰的生日，生日结束，她就回去了。那个学校我至今不知道在哪里，我们认识以后，一年大概也只是见了四五面。不见面的时候，会想念。不见面的日子里，我是寂寞的，但是我不知道我对林安的感情是不是因为寂寞。
路雨问我喜不喜欢林安，我说挺喜欢的。
“她也挺喜欢你的。”路雨笑着。
从那时候起，我们共同的朋友都知道我们互相喜欢着，但是我们从来不说破。喜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我们之间没有联系，只是她回来的时候聚会上会见一面。她是个很安静的人，喜欢笑，那时候的我也变得不喜欢说话，我们坐在一起，就常常安静地看别人热闹，有时候会说一两句。这样的感情，简单又有节制。
除了林安，我的生活中没有其他的惊喜。我每天的生活单调而重复，有时候羽毛球社办活动，出去和其他学校打比赛，算是高中生活最放松的时候。其实高中生活我从来也没有忙碌过，只是过着自己安静的日子，看书，打球。只是关在学校里，让我觉得封闭和厌恶。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有人在教室里发传单，是一个艺术机构的招生广告。我们班里有一些人在学艺术，播音主持、广播电视编导、还有声乐和书法，大概是因为成绩不够，所以想找一个出路，艺考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上艺术课往往都是晚自习的时候，他们下了课就像刑满释放一样兴奋，拿着艺术证出了校门，然后去上课，或者玩。我喜欢这样自由的感觉，当然也喜欢看电影，于是我对家里人说：
“我想学艺术，这样可以考大学。”
当时我的成绩并不算好，但是如果通过艺考，三百五十分以上就有机会考上一本，三百分以上可以考上二本，家里希望我考上大学，于是就同意了。但是当时我已经丧失了对上大学的欲望，每天浑浑噩噩，看书和打球，也看很多电影，日子就这样过着，很平静，也很舒服，除了有很多作业。我们的作业都是抄别人的，所以压力也不大。唯一的问题是，没有生活的动力，只是按照惯性在活着。
“我们为什么需要电影，因为我们有太多的感情需要表达。”这是那张宣传册上写的一句话，我觉得这是一个宣泄的缺口，我可以在这里找到我的表达方式，于是我来了。
这个艺术机构离我们学校很近，出门右拐五百米左拐一百米右拐五十米就到了。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有每周一三五晚上去上课，一直上到十点多，有时候讲的课多，或者要写影评，就待到十一点。但是我告诉父母我每天晚上都要去学艺术，所以我的艺术证上写的学习时间是每天晚上。于是不上课的时候，我就从学校里出来，骑着车，在夕阳下闲逛。我喜欢这样自由悠闲的时刻，一个人在这座小城市里逛来逛去，然后停在那个新修好的广场上，看着太阳落下去，跳广场舞的音乐响起来，我就该回家了。
“怎么回来这么早？”
“下课早。”
然后我就回到房间里，关上门，拉上窗帘，打开电脑，开始看电影。那段时间我看了很多电影，有四五百部，什么类型都看，像做梦一样，每天都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我越来越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
白天在学校里上课，不听课就躲在高高的书堆后面看小说，或者用MP4看电影，课间休息了就去楼下打打球，有时候陪新招进来的社员练习。晚上去外面上艺术课，或者闲逛，不想闲逛就直接回家看电影。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结束，很平静，有些寂寞，却很美好。
七十七
暑假的时候，艺术机构开始集训，我们每天白天开始上课。上午学艺考笔试的内容，下午学面试的内容，然后还增加了一节才艺表演课，我选了吉他，没有犹豫，这是我高中时期最喜欢的乐器，也是书里经常写到的最有流浪气质的东西。刚把吉他买回家，我抱着它陌生的身体，脑海里想着以后我会有一支乐队，我会有一个舞台。这些后来在大学都实现了，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我是想学电影的，结果却跑到了音乐这条路上，虽然后来跑回来了，但是音乐在我的生活中还是占了很重要的地位。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在家里练琴，从六点一直弹到十二点，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直到邻居或者家人来投诉，我才依依不舍地把吉他放回琴包里，如果睡不着就继续看书，不时地摸摸那些静默的琴弦，心里就会感到满足。那些深夜是我度过的最自由和满足的时光。
时间久了，一个人难免会觉得寂寞。后来我和林安分开以后，我才想，也许只是因为寂寞，我才和她在一起的，但是在一起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却更寂寞了。后来我常常因为寂寞而去爱一个人。
周末的时候，我、赵杰、路雨还有林安约出来聚会，有些时日没见，有些想念，见过之后分别，想念更甚。我们一起压着马路，说着最近的事情，逛到了广场上，坐在草坪上乘凉，周围的路人成双成对，和我们一样，笑得很开心。这样的时光变得舒缓漫长，一瞬间让人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到老。口渴了，我起身说去买水，林安也起身说陪我一起去，赵杰和路雨就发出调侃的笑声，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反而更大胆了，拉起林安的手，说：
“我们走了。”
走了不远，我把林安的手松开了，她的脸应该是红了，但是我没有去看她。我的手心也出了汗，继续走，风把手心的汗吹干了，走到了小商贩面前。
“你要喝什么？”我问她，她看看我，说随便。
我们买了水往回走，我一只手拎着装着水的袋子，她走在我另一只手旁边，她的手也垂下来，偶尔靠得近了，两只手就碰在一起。不远处有人在放风筝，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风筝在天上飞着，林安停下来看，我走了两步发现她没跟上来，也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天上去。
“怎么了？”
“好想放风筝啊。”
“有机会我们一起放。”
“真的？”
“当然。”
她笑了，说：“好。”
我们回到草坪上，赵杰和路雨打趣道：
“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背着我们干坏事了？”
大家都笑着，我们都听得懂这些玩笑，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说破。林安又坐在路雨身边，我也坐下来。在夏日傍晚的微风中，我们说着以前的故事，没有去想以后。只是林安突然说起自己准备转学了，不想在之前的学校里待了。
“为什么？”我问。
“离家太远了，我不喜欢寄宿。”
“那你要转到哪个学校？”
“还不知道。”
“来我们学校吧，还能和我们天天见到。”路雨说着，还看了看我。
“好啊，好啊。”林安也笑起来。
她当真转来了我们学校，不过是在我们在一起之后。大概正是我向她表白，更确定了她要转来我们学校的决心。可是那时候我已经高三了，每天有做不完的题和上不完的专业课。高三那段时间刚好是我最充实，也是最疲惫的时候。
七十八
那天聚会结束以后，我回到家，一个人做着该做的事，看书，弹琴。夜深了，我安静下来，觉得这一刻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受不了房间里的封闭和压抑，走出来，在天台上吹吹风，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林安。
这天晚上，我才跟路雨要了林安的QQ号码，我和林安之间才有了直接的联系。一个人的时候，静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很多东西，想起从前，心里就静不下来了，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身边的人留下来的没有几个，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这样的时候就觉得格外孤单。
我给林安表白的那个午后，就是这样的时刻。独自待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脑子里思绪万千，看到林安上线了，想起和她在一起很快乐的时候，我点开她的头像，我对她说：
“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后来我常常因为寂寞而去爱一个人，也因此变得更加寂寞，真是一个恶性循环，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跳出来过。但是我对林安是有感情的，我们做了一年多的朋友，我们之间的感情清明澄澈。但是也许还是太单纯了。
林安看到我的消息有些难以置信，但是又难掩内心的激动，过了几分钟，她说：
“好。”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没有花前月下的表白，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像两块磁石，不断地互相吸引，然后靠近，自然而然。然后我就安心的睡着了，可是醒来之后，心里却多了很多事情。谈恋爱之后，要有经常的陪伴，会让我丢失很多自由的时间和空间。
因为我，她更加坚定不移地选择转来了我们学校，但是转来之后留了一级，所以开学之后，她高二，我高三。她的教室在一楼，我的教室在四楼。这时候我已经很少打球了，下课以后我就下楼去找林安，然后和路雨一起坐在校园的小亭子里聊天，她们说的多，我听着，有时候我也插几句，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安静的。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温暖，风很柔，这样的时光很美好，只是我开始觉得无聊。后来我说，我下课还要看书做题，渐渐就很少下楼了。下课以后教室里很热闹，这些人我更熟，也更玩得来，有时候和同学一起说很多话，说说未来；有时候和他们站在教室外的栏杆旁，看楼下的人来人往。我大概还是学不会和人独处，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又害怕对方觉得我无趣，所以也许拒绝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我和林安在一起以后经历过什么有趣难忘的事，说过什么好玩的俏皮话，没有，什么也没有。林安是一个很乖的女孩，而我也许是为了配合也许是为了伪装，在她面前也是很温和很内敛，不像从前，和陈若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说很多俏皮话，什么都说，然后笑得很开心。每当我和林安约会的时候，走在路上，牵着她手，说了几句话，安静下来，我就会想起陈若，想起我们在马路上走着的时候还会吵吵闹闹。原来我也可以是个活泼的人。
那天晚上，林安约我出来在剧院看了一场佛学的什么表演，她是跟她表姐一起来的。我们看了一半，觉得无聊，就决定出去走走。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城市安静多了，马路上人也很少，我和她沿着马路走，有十字路口就往右转，然后又回到了剧院门口。我牵着她的手，心里有莫名的紧张，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就这样走着，又回到原点。我们说了一些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剧院已经散场了，她跟着表姐回去了。我一个人坐车回家，在车上我突然想起陈若，于是找到她的QQ，点开进去，看见她的最新动态，是她和一个男生亲密的合影，那个男生我以前见过，是张子轩。我面无表情，也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陈若在动态里写着：“谢谢你的等待，让我明白我对你的爱。”
我退出了她的空间，后来她的动态再也没有更新过，很多年都没有。也许她早就意识到，真正的幸福是不需要表演给别人看的。
七十九
我习惯了周五在学校就把作业写完，周末两天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早晨起来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却无所事事，登录着QQ，看见林安也在线，可是却没有想说话的欲望。于是就坐着，打开网页，再关掉，然后再打开新的网页。
坐了一会儿，QQ有信息弹出来，是林安。
“在线怎么不说话？”她问。
“说什么？”我说。
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些无力，问她：“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无聊，很闷。”
“有一些吧。”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对不起。”我有些愧疚，却不愿意改变。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是这样，我知道问题在哪里，却始终不愿意改变，因为我觉得你爱的就应该是现在这样的我，而不是要把我改变成你喜欢的那样。爱是成全你爱的人成为他自己。
这个时候我就想起陈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无话不说，活泼热闹。我不知道为什么，和林安在一起心里总有一些愧疚，觉得我们之间少了些什么。我不想说话，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想去思考，不想去回答，可是屏幕上的窗口又抖动起来。
“在干什么呢？”林安问。
“坐着。”
“坐着干嘛？”
“没事干。”
“哦，好吧。”
我们说了很多没有意义的废话，我只是觉得疲于应付。为什么两个人要说那么多话？谈恋爱的两个人就一定要每天无时无刻不保持联系吗？我渴望自己不被打扰的个人空间。
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同处在一个空间里，又各自有自己独立的世界，目光对上了会莞尔一笑，无声胜有声，我向往这样默契的关系。于是我又想起陈若。我渴望细水长流的感情，可是我现在的感情平静如水，我却觉得乏味。
所以我们的分手是自然而然的，我告诉林安，我心里放不下另外一个人，我感觉我一直活在她的影子下，走不出来。说出口的这一刻，我心里突然轻松了下来，但是仍然有一些愧疚。后来我和她尽量避免见面，虽然学校不大，但是我们见面的机会还是越来越少。我听路雨说她难过了很久，但是我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说慢慢就会好了。
高三的十月，更忙碌了，我的生活只剩下学习，唯一的消遣就是偶尔下课去打打球。晚上回家会弹弹琴，累了就躺在床上玩玩手机，打开陈若的QQ空间，她的动态一直没有更新过，然后我就翻翻她的留言板，我们以前在彼此的留言板里说了很多话，我一直没有删，留着是种回忆。她也没有删，但是已经被其他人的留言挤到了很难找的地方。
我偶尔会在校园里遇见陈若，但是我们却像陌路人，擦肩而过。她看到我了，我确定，我们的目光曾经有过交汇。但是她躲开了，或者是我躲开了，我们之间总有一道障碍。我知道我们之间再无可能，毕竟她已经牵起了别人的手。
我的生活平淡无奇，再没有什么可回忆的。
然后天冷了，感觉快要下雪了。十一月份，我又去参加艺考培训班的集训，每天看电影、写影评、写故事、练即兴评述和弹吉他。平凡而忙碌，寂寞又充实。
这个城市开始下雪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这里。
八十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路雨在网上给我留言：“艺考加油！”
我在临汾参加艺考，所有人都住在一家酒店里，也和一些平时只是上下课遇见的人有了深的交往，报考了同一所学校就一起去参加考试，一起吃饭，一起咒骂题目的变态。
那段时间天气很冷，我裹着父亲的大衣，里面穿着面试时的衣服。很多女生里面穿着裙子，踩着高跟鞋，奔跑在各个考场里。记忆中，在那里待了十几天，却只见过两次晴天，看见太阳的时候感觉空气都温暖起来，而在大部分的阴天里，我的记忆被阴冷的空气包裹。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奔忙，为一个以后会破碎会被丢弃的梦想。虽然现在的人们是开心的，因为忙碌，所以不迷茫。
也会有放纵，在某一天大家都没有考试的时候，我们走了很远，穿过这个陌生的城市，去吃饭，去唱歌，一直到深夜，也没有人来管我们，没有人说你们这样不好，应该早点回家。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午夜，空气是污浊的，远处的雾霾一步步逼近过来。我们从出租车里下来，回到各自的房间。路过一个同学房间的时候，我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的呻吟声。我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我希望，因为我一直认为在我们这个年纪，应该还是单纯的。而这只是我以为的。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认识到，其实爱是单纯的，性也是单纯的。无论在哪个年纪，这些都应该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人们的偏见。
经过近半个月的忙碌和放纵，我们又陆陆续续地坐上了回家的车。回去的时候，临汾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一路上灰蒙蒙的景色看起来让人那么容易绝望。我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渴望逃离的，渴望一个真正陌生的城市。
艺考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更紧迫的高考，再也没有可以放纵的时刻。一想到那样压抑的生活，我就想从车上跳下去。可是我没有，只是默默承受着。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在想，高考是我们一个鲤鱼越龙门的故事，所以要逼着我们跳过去。但是我看着车窗外无尽的昏暗，却看不到我以后的生活。如果也像父母他们期待的那样，朝九晚五，平淡生活，每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那该多无聊。
我想起我的一个同桌，她曾经离家出走，跑到了太原，后来还是被亲戚在一个饭店里发现，带了回来。她一直都想去旅行，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可是那次，虽然没有放假，她真的说走就走了。
那时候，她身边的亲人发生了很多事。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她的一个爷爷半身不遂，一个好朋友得了绝症，一个表弟出了车祸，一些看上去好像很遥远的意外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她开始觉得人生充满了变故，说不定哪天我们就死了，还会留下很多来不及做的事，那样就太遗憾了。她是住校生，当时身上还有一千多块钱的生活费，然后她就收拾行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有些事，现在不做，也许就真的永远都不会去做了。
但是后来她还是被抓了回来，被学校停课，直到她爸爸在政教处主任面前说了很多好话，送了礼，她才能继续回学校上课。她后来很少跟别人提起这件事，也就没有人问。听说，她大哭了一场，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才越来越读懂她当时的心情。这种生命的幻灭感，真的会让人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