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观察笔记:金龟子大熊
第一次见到大熊,应该是在一个周三或者周五的早上,那天我应该很早就钻进了图书馆,印象里三楼窗前的几张桌子只坐了我一个人。比大熊先闯进来的是那股味道——一股生不如死,不管不顾的,被放逐被遗忘的味道。这种味道,只能由一个很久不洗澡的人类,配上他从未洗过的拖布,再加上一张擦过世界每个角落,有着长达五千年历史的抹布一齐发出。接着大熊就带着这样的味道出现了,他的样子,犹如一位刚刚丢了整个城池的败军之将,红红的脸,鼻尖的汗,没怎么好好理过的络腮胡,深蓝的,有些紧绷的工作服,齐齐闯进我的视线。
一手是那个巨大而并不实用的拖布,一手是那个看不清颜色的古董抹布,他走到我面前来,对我很可怕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怎样的神力,我竟然理解了整个微笑的含义:我明白,左边嘴角微微向上的意思是:“你好。”随之被牵动的左脸肌肉,带着几颗胡椒一样的胡渣,这是说:“我不想说你好,但这是文明的一种。”微笑还使得原本黝黑的脸蛋上浮现起一层红灰的颜色,这大概是表现:“我,很不喜欢这样。”露出的几颗牙,和这张羊肉泡馍一样的脸很不相衬,它们很小,而且很白,我想在这个年代应当很少有这种天然白的小牙了,这几颗牙让我有些着迷,着迷带来一阵眩晕,我来不及处理微笑剩余的细节,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命令的微笑——我把脚从地板上抬起来,他开始愤怒地拖地板。
这让我很窘迫,似乎我犯了很大的错,我实在不该穿鞋,也实在不应该用我的鞋底走过那么脏的街道,更不应该带着这一切的尘土来到这片发黄的地板砖上。然而大熊一面愤怒地拖去人类肉眼不可见的灰尘,一面低着头说话:“谢谢,谢谢啊,谢谢。”图书馆很安静,很安静,而大熊的声音很大很大,我感到一层声浪穿过我的右耳,戳进我的脑花,然后螺旋弹出我的左耳,撞在玻璃幕墙上,接着又哗啦啦地弹回来,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抵抗这次攻击,于是我也扯出一个笑来,以示我的负隅顽抗,又很低很低地说:“没关系,辛苦了。”和大熊比起来,我的抵抗实在微不足道,就在我软绵绵的话语刚刚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一把将拖布扔在了地上,哦,回声嘹亮,然后他把抹布扯出来,灵巧地蹲了下去,我本能地从座位上弹开,笨拙地被地上的拖布杆绊倒,一头撞上了前面的报刊架,这时候,整个图书馆已经变成了我和大熊的擂台,十几双眼睛朝我们射过来——这个时候,我和大熊不是简单的对手,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们是罗马斗兽场里的两头倒霉野兽,我们得斗,却不会有赢家,我们是孤岛上的两个“星期五”,我们是楚门在楚门的摄影棚里,我们是世界的焦点,是所有人等着看的热闹,是一切冷漠而不怀好意的中心,是高高在上的反面,是被俯瞰的两个可怜虫。
可,可这一切我并不要负任何责任,我是无辜的那一个,我是鬼片里拐错弯的路人,而我们的主角,我们的始作俑者,我们的大熊,却像个大侠。他什么都不管,只是保持愤怒,一把把地上的几根头发裹在抹布里捡起来,冲我叹下一口愤怒的气。把拖布扶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了。我的视线紧紧锁住他,我看见他接着愤怒地处置了剩下两个还没有人坐的桌子,的确,没有人给他添麻烦,他的工作进行地顺利得多了,于是我又有些愧疚了。可当他走到杂物间前的一个书柜前,我看见他狡黠地又笑了,这和之前那个命令的微笑可大大不同,这一次他的笑是从脖子下面的肚脐眼里荡漾开的,坏水正蔓延开来,我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悄悄用余光扫了扫周围的观众,妈的,妈的!怎么这样,这时候你们怎么不看了,这时候怎么都钉在了练习题和屏幕上,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难道说,你们只有耳朵可以看见世界吗?
总之总之,这个惊天秘密就是,大熊竟然,把抹布里包裹的那些恶心的,湿乎乎的,颜色各异的,长短不一的头发,恶狠狠地搓成长条,然后用开膛手杰克一样的动作,残忍又享受地把一滩恶心的毛发扔进了书架背后的缝隙里。我听着这一股湿润的人类毛发在黑暗里缓缓降落,水分吸引了更多的灰尘,在黑暗里,还有一些小飞虫扑了过来,齐齐缠绕在这一股神秘的纤维里。大熊很高兴,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他把手在屁股上擦了擦,在他那一身深蓝的工作服上留下两条弯弯曲曲,毛毛虫一样的水痕。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了书架前的阅读凳上。手扶着拖布杆,额头上沾满细密的汗珠,黑色的,油腻的,卷曲的头发贴在喜悦又空洞的额头上。接着他把额头往拖布杆上轻轻地靠了靠,张了张嘴,对自己笑了笑,露出来那可爱的,洁白的小牙齿。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感到我的后颈被狠狠揪了一把,我好像一开始就给他取错了代号,他不该,不该是大熊——他是金龟子。是秋天飞不动了的,只能落在桂花树下面的金龟子,是翻不动身的金龟子,是背壳不再发光的金龟子,他坐在那里,这个远离了闪亮的金龟子,在花坛前,有人随手丢下一个烟头,正中这颗小小的黯淡星。
À suiv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