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
人类对某些情感的感知以及对他人的共情是走过一段路才会体现的,乡愁也许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小时候上课,读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这样的诗句时,老师说,它们表达了作者怎样又怎样的乡愁之情。我知道了他们在表达着用乡愁形容的感情,却并不能理解乡愁是什么。后来上了初中,“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虽然还是不太能理解乡愁的含义,却突然莫名地,为这样的诗句感伤。
来广州三年了,当我脱离学生这个身份后便离了家。慢慢地,我开始在夜里回忆故乡,回忆童年,回忆好像变成了我美梦中的食粮。新年假期最后一天,奶奶送我出家门,她说,抱一下吧,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家人拥抱了。抱过后,走在路上,我想起去年疫情期间在家看的一部电影:《春江水暖》,那是一部讲述家庭、故乡的影片。
清明假期的第二天,我们去了富阳,杭州一个并不怎么出名的区。她在杭州待了七年甚至都没听过这里,直到看了我反复推荐的《春江水暖》,这部电影全片都是在富阳完成的。演员大部分选用了素人,以至于在看电影过程中我反复陷入正在看一部纪录片的感觉。影片有很多巧妙的镜头,有一段拍摄富春江的12分钟长镜头令我沉醉。但最让人难忘的还是影片中导演所表达出的,富阳人对家乡的爱,与家庭中那种沉静,温柔的力量。
早上醒来时她正用投屏看音量调到很小的电影,几个乡村的孩子正用各自的乌龟赛跑,赢了的人可以得到城里来的小孩的玩具,是侯孝贤的《冬冬的假期》。我便与她一起看,看完已是十二点了,意外地喜欢,我对人与事物总是很容易有刻板印象,第一次看侯孝贤的电影是《最好的时光》,那时刚上大学,看得很迷惑,以至于我工作后开始看杨德昌,看是枝裕和,这两个与侯导关系紧密的导演,总会选择性跳过侯孝贤。在这个早上又对侯孝贤崇拜了起来,当天晚上就又看了《风柜来的人》。
中午本准备在一家本地有名的杭帮菜馆吃饭,到了发现,菜馆临近一点却仍然爆满。我们就选择在旁边一家地锅鸡解决午饭,带南方人吃北方美食一向是我的乐趣,看着她对贴在锅边的饼子惊叹时,我在心中窃喜,可惜的是假期这几天只喝到了千岛湖啤酒的简装版,没有遇到原浆。
来之前我做好了功课,那段12分钟长镜头的取景是从郁达夫公园起直到鹤山公园末端。郁达夫公园其实就是富春江边郁达夫的故居,故居面朝富春江,有几个小孩正坐在一边写生。

故居门口有座1:1大小的郁铜像,与我们日常所见雕像不同点是,有人给他献花。郁达夫祖籍富阳,一生中辗转于杭州与他乡,写了不少关于故乡的文章,他的文字里,对故乡的感觉让我想起自己之前的感触,那便是“待久了厌,离久念”

从郁达夫故居出来,沿着江边的高地走,这一段就像每一个有江水流过的城市,水在低处,人在高,偶尔有一处可以下去的台阶,下到岸边,望见平平无奇的对岸。

唯一引人注意的是,偶尔有人在水边洗衣服。女人蹲在修建规整的岸边用洗衣棒敲打着衣物,古老的洗涤方式在现代化的岸边显得那么不搭。

再往前走,气氛逐渐变得不一样,富阳果然不太为外人所知,除了我们几乎看不到什么游客。虽有“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样的诗句名满天下,可在富春江边游玩的几乎都是是本地人。浙人讲话轻声细语,家长轻声训斥跑着的孩子,偶有老人聚在一起叙旧,笑起来也都克制自己的音量。有爱偷听路人讲话习惯的她也听不太懂富阳话,江浙一带虽都是吴语,有的区域间还是有明显区别。

我一向讨厌人多的地方,可当我被江边这种温柔的生活气包裹时,仿佛见到的每个人迎面走来时都带着善意的笑,就好像我自己并不是身处在离家几百里的异乡,这里是故乡的一个小公园。
远远地望见成荫的绿色就知道,前面便是鹤山了,电影里,男人从这里跳进江水中,与步行的女孩比赛,看谁会先到江岸另一端,镜头沿着富春江岸展开,人、山、水,在翠绿色的氛围中漂亮极了,很难不让人想到那幅出名的画卷,富春山居图。
鹤山不高,比起山,更显眼的是几颗巨大的樟树。走上附着青苔的阶梯,捡起一片树叶,叶的颜色由绿转黄再变红,点缀着零星黑色小点,我突然想起来,儿时的一天,和爷爷坐在楼下晒太阳,爷爷把一片相同模样的树叶放在我手心:这是香樟。
有一颗树龄300年的樟树,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停下来,绕着它转一圈,抬头看看它再走。据说这棵树类似于富阳人的精神图腾,每一个富阳人都对它有特殊的感情。郁达夫曾在树下拍过全家福,《春江水暖》中这棵树也总是反复出现,后来角色结婚,还在树下拜了天地。


我不禁想,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棵树。
重新回到岸边,古朴的步道修建得很好,道路平坦,铺路石也尽量依照原来的材质,修旧如旧大概就是如此。警示牌立在一块凸出的石岸边,一处不太显眼的石块上有人为逝者献花。


几个人在岸边钓鱼,我们坐在一边看了会,阳光很温和,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坐下,休息片刻又离去,不会有对话产生,宁静好像是彼此间的默契。


鹤山这段路很快就走完了,在飞机上打下这些字时,我在努力回忆,走在这段路中我心里在想什么,结论是彻底的放空。我已经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到广州已经是凌晨两点,呼吸着熟悉的潮湿空气,我想到,世界上有乡愁诗人、乡愁画家、乡愁歌手,如果终究会在异乡,那么作为一个总是抱有乡愁的普通人活下去,我的心中是否也会生长出一颗老樟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