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人设
为人处世,需要包装自己。包装自己的外在,叫打扮,打扮给别人看;包装自己的内在,叫人设,也是设给别人看的。
人设有什么用?满足社会期望,社会对其中的每一份子都有期望。要按规矩办事,越矩是不受欢迎的。一个人不会打扮,叫“不修边幅”,引不起视觉上的愉悦——没有关系,掩盖不了人格的内在光芒。一个人人设要是和大家的期望格格不入,那就有大问题了——会受到社会的惩罚。
大家的期望,来自价值观,道德规范一类,它们支配人们的是非判断,至少告诉人们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这样一说,好像有点被伦理道德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好不自在;好在同一文化中生活的人们,耳濡目染中长大,所谓伦理道德,早就养成了习惯,是化束缚为主观能动了。少数异端,其中不乏进步性的思想,不好评价。
有两类人:
一类人苦心经营自己的人设,努力趋向“完美”的形象,迎合社会的偏好。这类人往往深谙为人处世之道,在崇尚和谐的中国文化中,常以圆融通达的形象为代表。当然是符合人们的预期,所以他们常常能顺风顺水。但见多了,别人还是会不舒服,就改用“圆滑”来形容,是说待人接物想要面面俱到的自然,最后反而弄得不自然。受限于繁复的社会准则、规范,怎么可能做得到完全自然呢?
艺术过于追求自然,过了头,难免矫饰造作,失掉了美的本身。做人过于追求自然,过了头,难免虚伪,失掉的是人的本心。
艺术失掉了美,还可以再创造美。人失掉了本心,想要返璞归真,难了。
“浪子把头都浪掉了,怎么个回法?”
中国的儒家伦理,很多是好的;有时还是显得冗杂,或是教条,所以要讲“批判性继承”。不过最大的问题来自这类人本身的矛盾——人设和“自我”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很可惜,大多数人都会发现自己处于这样的矛盾之中。我也不例外。
区别在于二者落差的大小。最好是能修身,做到表里如一;美德,发自内心,油然而生,最美。这样,活得最理想,最洒脱;再强大一点,干脆丢掉人设,多余。可是人的本能不听话,一些美德,本来就和人的本能冲突,是用来约束人的本能行为的,从而让别人好办,所以不自然,不存在天生的道德模范。就像经济人假设,把“利益”说广义一点,假设就无法证伪了。
儒家讲入世法,讲怎么和人打交道,强调道德仁义。儒家用“仁爱”的眼光看待人的本心,古人内心深处最美好的东西,作为传统美德流行到今天。
这自然吗?道家自知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美好,知道道德仁义是不自然的,刻意标榜仁义礼智,反而会名过其实,失去真正的仁义。所谓“相濡以沫”,最早不是讲夫妻情深,是说鱼离开江湖河海,离开了水,躺在岸边泥巴里面,互相吐唾沫,苟延残喘。“相忘于江湖”,回归大道自然,鱼自由自在,活得好好的。不标榜仁义道德,人也自由自在,最天然、最美好的性情得以展现。
一个故事:一老一小两位和尚在山上隐居多年,相互关爱。一天老和尚上山砍柴,一个儒生路过寺院,小和尚热情款待。儒生给小和尚讲了很多仁义道德和礼仪,然后走了。老和尚回来看小和尚走路做事中规中矩,一问说儒生告诉小和尚要“立于礼”等,当即就打了小和尚一巴掌。小和尚学习这些儒家礼仪之前,活得活泼自然,对老和尚、儒生相当好;灌输了仁义道德的理念,小和尚反而满脑子仁义道德,活得拘谨起来,看不到那种油然而生的善了。
“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知道了仁义道德,男盗女娼也出来了;天生善人,变成了伪君子。佛家的案例,其实也讲出了道家的思想,“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小和尚无心之为,恰是最美好的。
道家思想起源之初,就对社会的发展持有一种警惕的态度,认为社会越复杂,人的心机也越复杂;每个人都那么多心机,社会就变得更复杂。这是死循环,走不通的,所谓仁义道德,都是表象,是把自己与自然天地脱离开来,最后离自然越来越远,迷失了自我。唯一的出路是避世,不落世俗,回归天地。但这也是极端,做不到,用世俗角度考量,是消极的观点。道家思想超越了现实的功利,放在现实里,成不了事的。佛家也讲出世,进了中国,想要在道家、儒家之间调解,实际上还是走了中庸之道,是折衷的态度。
所以做不到最好,人设和自我之间就出现了裂缝,只好妥协。二者相异之处,叫虚伪。落差越大,越虚伪。虚伪可以是好的,复杂社会中,可以用来满足别人的期望,保护自己。但毕竟是虚的,虚生不了实,不是长久之计。
虚实结合,是艺术的手法和成就,纯粹的“虚”叫形式主义,纯粹的“实”叫自然主义;二者结合统一,艺术的表现力淋漓尽致,荀子称为“美”。从艺术搬过来,做人虚伪一点,别人会觉得美吗?按此逻辑,当且仅当一种情形才会美:把人生,活成一场戏。完全忘记自我,做一名忠实的演员,无条件迎合社会的期望。只有人设,没有自我,这是一种机械式的美感,也许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可以在人工智能上发现这种美。但我们说一个人机械,是贬义的,是在说这个人麻木,例如儒头儒脑的小和尚、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等等。当代社会,大有把人同质化、机械化的趋势,来为所谓社会分工而服务,整整齐齐,麻木不仁。启示:当我们感叹人生如戏,生活像电影,或是日常活动过于机械时,时刻敲一敲自己,看一看,躯壳之中还有魂吗?古人讲的戏子无情,还可以用社会地位来辩解;今天讲人人平等,我们为何还是无情?
完全入戏,也是一种幸福。我笑他蠢,浑浑噩噩,没有目的;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戏不戏的,无拘无束,自在自为。是他入戏太深,还是我入戏太浅?
很多人选择在宗教中寻求其目的,也是终于找到了情感之寄托,心有所栖。
入戏浅了,就有烦恼了,要花心思维护自己的人设了,穿一身漂漂亮亮的戏服。戏服雍容华贵,可惜体态羸弱,合不了身。人设和自身差距越大,这样的人设就越脆弱,越虚伪;带着这样的人设生活,惶恐不安,累死个人。社会标榜西施的美,就会出现若干东施,去效颦,可到头来也成不了西施。虚的东西,别人看不出来吗?其实早就识破,待之以礼,不想点破而已。有良知的朋友循循善诱,希望对方变得更好,只怕到头来,发现朽木不可雕。这样的朋友,会很痛心的。
杨绛先生说:“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锺书和我就以此自解。”好像说的是无奈话,其实是为人的大智慧。
虚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大家都体谅,毕竟大家都不容易。如果想用虚伪来解决全部的问题,那么再高大的人设,就算是百尺之室、千里之堤,也是虚晃。自以为聪明,多半是小聪明。耍小聪明,以为可以把人家当猴耍,不知道别人看自己,当看了场猴戏。除非自己完全入戏,另当别论。
包场维也纳金色大厅,金碧辉煌,名流满席。坐在斯坦威前,然后弹了首小星星。
中国文化属于“高语境文化”,又以和为贵,凡是熟悉的人,大概都不会直接点破。双方的面子都很重要。荒谬的“权力幻觉”,可悲的安于现状,俗套的交往礼仪,联系着脆弱的人际关系。但要真一点破,人设崩塌于瞬间,还能剩下个什么?架空的自信,撑得住吗?
人设,若没有内在的支撑,架得越高,跌得越狠。架在幻想高峰,跌得粉身碎骨。
虚伪是双向的。虚伪换来的仍然是虚伪;自己虚伪,看谁都虚伪的。
自信是双刃剑。自信支持一个人决断。决断本身又基于成见,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过度自信(overconfidence),要是搞投资,是要被割韭菜的。
怎么办?卸掉心中的城府,借虚伪变通,但把真诚当常态。既然立了人设,那就一定觉得人设的好,请拿出向人设学习的样子,减少一点虚伪。用虚伪当挡箭牌,一击即穿,不论在操场、情场还是职场,都走不远。自己真诚了,强大了,自然不需要挡箭牌。引用木心先生的一句话作启示:“真诚,先要自己无私念,不虚伪,再要用知识去分析判断,事物就清楚了——这一点安身立命的道理,我推荐给各位,以后研究任何问题,第一要脱开个人的利害得失,就会聪明。”这是对第一类人的启示。写了这么一堆,写的都是第一类人。我属于这一类。
第二类人不立人设,或者是根本不需要;或者是认为自我足够强大,来接受社会期望的考验。这一类人,两级分化严重:要么根本通不过社会考验,沦为人们眼中的异类,或亚群体(subgroup);要么是真正的强者,鹤立鸡群,成为他人的人设模板。有一个人物最耀眼:尼采,他直接颠覆了现代社会的道德伦理本身,是要一下子否认其他所有人的人设。尼采的设想达到的高度,远远超过他所处的时代;甚至,若尼采在今天提出他的超人哲学,仍然是远超时代的。我无力展开这个话题,只好感叹:天才之所以是天才,是因为他的思想必然是跨地域跨时代的,能够突破时空的限制而在人类历史上闪闪发光。
用博斯罗克(Bosrock,1995)的“走向国际的十诫”来作结,这本来是给国际商务人士进行跨文化商务沟通的启示,其实对日常生活中完善自我以及建立人设也有参考价值。从事商务活动的人,做的是最功利的事情,却懂得最自然的处世之道:
(1) 准备好。
(2) 提问题,细心倾听。
(3) 不断努力;尝试而发生错误要好于不尝试。
(4) 当问题出现,假设主要原因是误传。
(5) 要有耐心;在另一个国家或者文化背景下完成你的目标,往往会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努力。
(6) 假设人都是最好的;多数人按照他们学到的价值观和传统行事。
(7) 真诚。
(8) 保持幽默感。
(9) 努力变得招人喜欢;当人们喜欢你的时候,他们会原谅你的错误。
(10) 微笑。
希望朋友们今后一切顺利,心思少点,心如明镜,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