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终似客
周六晚上六点,踏上从C城前往家乡T城的火车,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准备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两个半小时的火车,到T城已将近九点,回乡班车早已打样,县城家里的钥匙也落在远方,于是暗自思忖,还是先给火车站附近家的姐姐一个惊吓吧。下了火车,走过落着小雨的寂静街道,穿过黑漆漆的巷道,踏上斑驳的台阶,“咚、咚、咚……”,敲响了熟悉的门,想象中的场景应该是姐姐在屋内听到敲门声后问道,谁啊。我故意压低声音答,查水表。然后略感莫名其妙的姐姐开门看到我时的目瞪口呆。另一种场景则是听到敲门声的姐姐未加思索地开了门,然后吓出尖叫。好吧,实际情况则是,十二岁的大外甥开了门,并配以一脸懵逼的表情,无语凝噎。“哈哈哈哈……,不认识舅舅了啊?”“你……你怎么回来了呀?”“怎么回来的呀?要在这呆多久呀?”……姐姐还未下班,在卫生间给小外甥洗澡的姐夫听到声音也甚是淡然。扔下行李,脱掉衣服,瘫在沙发上,已经没有力气去关心他们的反应了。
将近十点,加完班的姐姐才姗姗归来,“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明天让你姐夫开车送你回乡下吧”。“姐夫明天不上班么,你们忙你们的,我坐大巴就行”。“你姐夫可以不上班,刚好也带锌和成回家玩玩”。“哦,那随便吧”。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洗漱完,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拿起手机,便看到分别来自父亲与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是一如既往各自为政的风格。如我所想,一大早姐姐便将我回来的消息告知了他们,永远是一个藏不住“消息”的人。记得2015年哥哥大婚,刚刚开学的我本不打算回家,突然又在婚礼前几日改了主意,悄悄将消息告诉姐姐,待我满怀激动的心情与姐姐来到家中,看到的是妈妈极力配合的“惊讶”,演技拙劣得让人不忍戳破。打通了爸爸得电话,“喂,爸爸。”“啥时候到的?”“昨天,回C城考试,刚好身份证要过期了,回家办下。”“哦,不早说,我昨晚也在T城。”“我晚上九点才到呢。”“好吧,今天你伯伯叔叔们刚好回来扫墓,早点回来,中午一起吃饭。”…….这也太巧了吧,我不想去,你先别跟他们说我回家了啊。”挂了电话,马不停蹄地与妈妈通话,“喂,哎呀喂,怎么没听说你要回家啊,你个臭小子。”“刚好回来考试呗,顺便补办身份证。”“身份证丢了?”“……是过期了。“哦,准备啥时候回来?”“上午吧,姐夫送我回来。”
在距离家门口200米的道上,迎面走来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那是奶奶,那是大伯,那是二叔,那是小爷爷,那又是谁?哎还是撞上了,脑壳疼。在他们的围观之下只能从车内走下,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还好,只剩村头祖坟的最后一站了。放完炮仗,祭拜完,归家。然后又声势浩大地往餐馆里聚。爷爷家有三兄弟,爷爷与其长兄早已作了古,只剩定居县城的小爷爷,一大家上百号人口,全体参与的聚餐不太能实现,因此家族会议商定,每年的清明、冬至必须一起回村祭祖,资费则由十兄弟轮着负责。由此便成为家族传统。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费尽心机躲过了春节的“花式催婚”,还是在这平平常常的周末迎来更大的炸弹。悄咪咪地躲在一旁,看着他们一个个落座,避开一切唠唠叨叨,直接锁定小外甥与另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可能是新的小堂弟)之间的位置,一抢而先。席间,避开所有的谈话,只用最简短的语句回答一切问题。奶奶最先发话,“小朋又瘦了啊,有没有对象啊?三十岁了,该找了啊。”接着是去年给我介绍对象遭遇冷落的三叔,“朋是出差刚好经过家里吗?”仿佛他比我更介意也更需要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来打破由之前未理睬他所造成的尴尬。忘记名的某堂叔说,“你要是能有你哥一半的活泼,也不会找不到对象。”再接着是大堂叔,“朋啊,我今年的要求是你和宇(比我大一个月的堂哥)能完成拜祠堂的任务(家里结婚需要在祠堂里举办)。”然后是四婶,“朋条件这么好,找对象是不愁的”,好像因为我的缘故,无故又为四叔四婶这个清明节负担的祭祖费用添了不少,抱着这样的想法,总觉得她的话略带阴阳怪气之感……后面索然无味的聊天内容已然忘记,塞满嘴巴的我早已将其抛诸脑后,毕竟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大快朵颐了。
下午,因为姐夫与哥哥外出钓鱼迟迟未归,哥哥粗心导致小侄子无衣可换,爸爸未起来做晚饭,小侄子与小外甥的吵吵闹闹,妈妈整个下午都在骂骂咧咧,在抱怨,抱怨自己辛苦,抱怨自己累死累活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不愿意去聚餐),抱怨爸爸与哥哥好吃懒做。那刻,真的很烦,觉得曾经屡屡将家作为自己最后的避风港,是一个多么荒谬的笑话,家也只能存在因为距离感产生的美好幻想中,不管如何美化,一旦回到现实,和谐是少数,争吵、矛盾才是常态。
晚上,送走了姐夫、小外甥、哥哥与小侄子,躺在床上准备歇息时,妈妈进了我房间,和蔼可亲得如一个八十多岁得老太太,就好像日光散去的同时,也将母亲身上的那股怨恨、暴躁一同带走了。于是,聊啊聊啊,聊到无话可聊时,看了下时间,也才七点。母亲站了起来,边说边走,准备下楼,走到门口又折返,坐在床边,继续话痨模式。或许是觉得,一年未见,就这样一晚的时间,不聊点什么太可惜了。我猜她有很多想聊的,比如我的童年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比如我为何不想结婚。我也有很多话想告诉她,比如我的睡眠真的很不好,又比如新找的工作真的不喜欢……可是,聊天的氛围总是会差那么一丢丢,内心那不断即将翻涌而出的话,终究还是被摁压在内心深处。所幸,相比以往,还是有聊很多。以下是部分与母亲的对话:
妈:看你头顶好像是有点明显啊(脱发)。
我:是啊,现在脱发还是挺严重的,每天都能看到家里一地的头发。
妈:之前植的是哪块啊?(摸着我头)
我:前额这块。
妈:这么大面积啊,难怪这么贵。
我:我还是选的最便宜的,有一个人植的数量一样,比我多花了一倍呢。
妈:那是人家选的技术好啊?植发疼么?
我:疼啊,上手术台就后悔了,早知道这么疼宁愿秃着。
妈:这么疼呀?
我:要打几十针麻药,从早上九点做到晚上五六点,先挖头发,挖洞再种头发,时间太长做着做着麻药失效了,感受到疼痛时还得赶紧让医生打麻药。
妈:咦~(心疼脸),早知道不让你做了,做坏了咋办。也没有家人在身边。
我:也还好,以后不敢再植了。
妈:你压力也不要太大了,如果要买房爸爸妈妈尽量多给你资助一部分,然后有工资公积金月供。要是考上了回C城就更好了,有家人在身边。
我:嗯。
妈:你有没有后悔,读这么多书?
我:不知道……
妈:没有读这么多书压力可能也没有这么大吧。
我:你不知道,现在读博士压力更大,我在想当初还好没读。
妈:为什么,考上博士博士更好吗?
我:毕不了业啊,去年X大都好几个跳楼了。
妈:啊?为什么啊?读不下去就退学呗。
我:哪有这么简单,读得越久越会觉得不能放弃,而且有些人是硕博连读的,就是还在研一研二就直接读博,这样如果他博士没有毕业的话,学历就只有本科了。
妈:哎呀,现在的孩子真的难啊,你可不能这样啊。
我:Emm……不会的。
……
今日,办过身份证,吃过午饭,随同妈妈前往嫂子所在的Z镇,四点,接到放学的小侄子,囔囔着要去买玩具。于是拉着我的手满镇乱转,活像一个小大人,而我是一个迷路的大孩子。这家的玩具不中意,那家的玩具不好看,挑剔的小侄子开心地拉着我跑了七八家店,我已是气喘吁吁。回到家里,听嫂子说去火车站的末班车是五点四十,于是匆匆吃过晚饭,妈妈提起我的行李冲出门外,扔下还在磨叽的我。
然后在火车站多余的空隙,敲下这些文字。
为什么说,归来终是客呢?第一个感觉,是在到姐家的那个晚上,小外甥一直在问,小舅你怎么来这里了呀?而我下意识的回答是,怎么,来这不行啊。那一刻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个时刻,大姨妈与姨父不期而至,清静良久的家终于热闹了起来,兴奋的我问他们,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呀?当我问出那句话时,是出于对热闹的渴望,对于即将消失的热闹的担忧;而在成人的世界里,当你问“准备什么时候走”的时候,则有着不欢迎、赶人之嫌。于是,姨妈向妈妈打趣到,我们刚来朋就问我们准备啥时候走哩,啧啧。那时的我,很为自己这样说错话而难过,而现在的我,很为这样的不妥并可能会给小外甥造成影响的回答感到难过。
第二个感觉,是买菜。姐夫送我回家,母亲嘱咐买点菜回去。于是,在镇上,我很识趣的抢着付菜钱,因为我们都认为,姐夫去老丈人家是做客;尔后,母亲打清楚菜钱后,给我发了红包并极力劝我收下。在他们眼里,招待远游归家的孩子是应尽职责,而让他自掏腰包买菜是万万不妥的,在她的潜意识里,我已经成为这个家的“客人”。
第三个感觉,是在嫂子家。与母亲到达家中,向其提议,初来嫂子家,应该买点什么吧。她也只是推脱一句,并未坚持。于是,带着小侄子逛了一圈,带回一堆他们不见得会吃的零食后,母亲倒是笑嘻嘻地接纳了。所以,在她的认知里,我这个“客人‘应该主动表现出该有的礼貌,即使母子,也需要这份”客人“礼貌的体面感来装点门面,而这种由世俗所带来的”礼节“,是我曾经一度嗤之以鼻的。所幸的是,大概是出社会较晚,大多数时候还是维持了大部分人,尤其是父母的那种体面感吧。
只是,当沦落到归乡也是客,而长居的城市也仅是一个过客时,我的故乡会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