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斯万的爱情 (3/29/2021)

新年的誓言就是读完普鲁斯特的《寻找失去的时间 》(In Search of time lost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首先，这不是一本（应该是一部）一般的书，也不是人人都想读，都喜欢的书。想读不想读的问题是主要的。想读，就能喜欢。我虽然喜欢这本书，但是，我读得很慢：读英文，读汉语（这本书里有很多人名画名地方名，为了省时间，我看了很多中文翻译章节），做笔记，查资料。为了正确地理解，我甚至自己翻译很多片段，一句话，我读地很纠结。

我读《恋爱的斯万》这节，就很迷惑，开始很不理解普鲁斯特的意图。故事开始的时候，斯万出入上流社会，人到中年，虽不再年轻，长得不英俊——鹰钩鼻子，绿色眼珠，高脑门儿，黄头发剪成勃莱桑那样的小平头——倒也精神。后来就爱上了妓女奥黛特。在整个一节中，斯万的风格似乎在变化，一点一点脱离上流社会的精神，而向下走，最后把自己的社交生活建立奥黛特的圈子里，和一些他本来根本看不上眼的社会庸流混在一起。

斯万这个人物与其他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都不一样。他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性格，他总是以完全不同的风格出现。比如，他很有上流社会的风格。他和老朋友（包括普鲁斯特的父母和家人）在一起时，总是自己不带自己出生卑贱的妻子，也不会和自己的朋友打招呼，他知道他们不会被接受。可是他和奥黛特在一起的时候，又拼命把自己表现地很不贵族。为给她圈子里面的朋友留下好印象，甚至隐瞒他走动于上流社会的背景。

我读到的评论，包括斯坦福大学中以普鲁斯特为生路的权威，都是认为斯万在变，他的本质（identity）不统一。我读来读去认为，说斯万的本质不统 一，就是说他具有双重性格。在上流社会中很高雅，同时，在下流社会中也能生活 (他既然可以和亲王们同起平坐，还需要高攀什么？)。他并不是贵族出生，只是靠有钱进入上流社会的社交界，他知道上流社会会看不起他的出身，这个事实虽然没有使他改变自己，但事实上，他还是向往上流社会，就像康布勒梅尔夫人的人生目标就是能够被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邀请参加她的沙龙一样，斯万婚后心中不灭的希望是，有朝一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可以接见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只是因为懂贵族懂到骨子里，因此很本分，不是一个势利小人。其结果是，斯万在小说中是个令人遗憾而不是令人讨厌的人物。作为文学手法也是新颖的，我们看到了一个新鲜的，并且是以真实人物为原型的人物。

“斯万的父亲是个股票经纪人，儿子斯万发现自己终身都已经被束缚在一个阶级里；在那里，人们的命运像纳税的等级一样，因为收入的不同而不同。我们知道了他父亲来往的朋友，就知道了他来往的朋友，这些朋友就是他‘有资格交往’的。如果除了这些，他有了新的结识，那些就是他的新朋，我们家这样的旧知就很知趣地装着没有看见，因此斯万自父亲去世后，仍然不断来看我们；如果他和我们一块儿时见了他的新朋友，我们可以打赌，那些斯万熟识，而在我们熟识之外的人，他是不敢当着我们的面脱帽的。如果有某个系数可以表达万斯的特殊社会地位，用以区别像他父亲那样股票经纪人的后代的话，这个系数比较低，因为他不太讲究排场，却总是对‘古董’和油画极为着迷，现在住在一个旧房子里，里面摆满他的收藏；我外婆渴望去拜访，只是房子位于奥尔良滨河街，我姨祖母觉得那里不是该去的地方。” （《Overture》我自己的翻译）

这段实际上是说，斯万的出身不是贵族，他的骨子里也不属于贵族，从未尝试与贵族结亲。虽然他在皇家走动不感到窘迫（是有钱，因此心理上无压力），他认识奥黛特后，在两个社会中游走，他没有感到不便。前面一章《贡布雷》里面暗示，斯万因为喜欢乔托的一张画，把普鲁斯特姨妈家的临时雇工（长得像那张画里的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后面还有很多情节描述他就是喜欢和女佣人搞恋情。看起来不很贵族和高雅。

斯万开始的时候，并不爱奥黛特，认为她不过可以提供身体的交流。这样的女人斯万有过无数。但是，他真正地和奥黛特纠缠在一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改变了。以她的一切为自己的幸福。可是她的什么一切？不过是一个妓女，在维尔迪兰夫人的沙龙中，被一群中产阶级崇拜、包围的妓女，而维尔迪兰夫人“小圈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羡慕，模仿和嫉妒上流社会。斯万去过那里，做过那些（been there, done that）!

同时，斯万对奥黛特也是百般宠爱。如果奥黛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就很难受，很嫉妒，就用提高给她的费用来收买她。并且，一遍一遍回忆自己和奥黛特在一块儿的经历，一遍一遍去想一些细小的情节，来判断奥黛特是否爱自己。其实，即便这些回忆都是负向的，也不会起什么作用，最后，他总是再用几倍努力来赢取奥黛特的心。

因此，我说，不是贵族的斯万是为爱而爱 (or love sick)。而得知奥黛特和所有男人睡觉时，斯万感到伤心，可他的爱不变（或者变嫉妒，it depends on what you see ）：她越是把自己的情撒向世间其他男人，斯万就越是努力感动他，希望她回到自己的身边。可是问题是，为什么他结婚后马上不再爱奥黛特？

为什么是为爱而爱？斯万爱上奥黛特是因为他不但能在他心仪的一幅画中的一个人物身上看到她（他和普鲁斯特家中帮厨女人的粉事也是同样），而且能在一段音乐中听出她。爱时时由那段音乐体现。因此，爱情被显示具有心理学意义。

这样的爱事实上是感官的爱（a sensory love）。奥黛特在钢琴上弹那段音乐的时候，虽然技术很一般，但在斯万眼里就非常性感；不管她怎样愚蠢，不管她怎样喜欢和任何一个可以俘获的男人睡觉。斯万感到被背叛的时候，那段音乐，他和她在一起的梦境总能让爱情重新燃烧。

如果爱情真的能被一幅名画界定，由一段音乐操纵，那么为什么结婚后，斯万马上就不再爱奥黛特了？因此我想，那段音乐让斯万重温的是被爱的美好记忆，爱是一种迷惑，一种化学反应，或者一种大脑活动，却没有任何现实意义（love is anything but real）。

性格即命运。斯万把爱情升华了，爱情是艺术和音乐带来的美感，以及美感带来的性感和性爱。可是艺术之下，归根结底是嫉妒。斯万在维尔迪兰家失宠后，维尔迪兰总是把奥黛特带出国旅游，千方百计阻止她和斯万约会。结果使得斯万心急如焚，妒火中烧。 斯万爱一个女人，爱得惊慌失措，气喘吁吁，和一个女人结婚是为了自己获得心理的平静，爱情变成了制止痛苦的良药。一旦平静，他对她的关注也会失去，更不提爱情。因此，对于斯万，爱情和嫉妒分不开。

斯万的爱情公式：

妒火中烧 -- 一定要得到她 -- 得不到他 -- 新一轮的嫉妒

得到了她 -- 爱火被婚姻彻底浇灭。

（写于N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