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球路过夜晚,我总被寂静惊醒
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飞过。
——法国谚语

一
向人推荐好电影,你可能会这么说:
不开心的人一定得去看看《人生果实》。
我很难笃定地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推荐给别人,我只会说:
不开心的人可以去看看《人生果实》。
这部豆瓣评分9.5的纪录片是我最近的大收获。在日本爱知县春日井市,有一间茂林繁花围绕的小木屋,这里是90岁的修一和87岁的英子的家。年轻时,建筑师修一为了圆妻子的田园梦,带着英子来到这里,买了一片地,搭了一座木屋,辟了菜园果园。修一一直坚持他的理念:城市需要森林,一个人想要好好生活,不能远离树木,不能远离自然。50多种水果,70多种蔬菜,180棵树,已经陪伴了他们大半生。
圆白菜、茄子、黄瓜、樱桃、柿子、无花果、小酸橘、竹笋、土豆、玉米、龙须菜、梅子、无花果、芋头、白萝卜、草莓……两个白发苍苍、身材瘦削的身影日日穿梭在果叶中。
英子每天会亲手烹调简单但精致的饭食,日式西式都拿手,修一每天会写大概10封信,并自己骑车到邮局,寄给很多从未见面只靠通信往来的朋友。摆家具,纺线织布,整理果园菜园,修理房屋,烹调,偶尔购物,招待朋友,周而复始。
英子看修一总是忙忙碌碌会不会很累,总对他说,这个找人来做吧。他却坚持,自己能做的事,都要自己做。他说,慢慢做,不用急,总会做好的,做的过程中,也总会有启发和收获。
修一一直是这样的人,他对所有事都不着急,不焦虑。他喜欢帆船,但工资很少,便慢慢积攒,钱够了再买;他们想自己织布做衣服,不够钱买织布机,便慢慢积攒,钱够了再买;他们每天收集落叶,再把它们均匀地洒在田地里,慢慢积攒,慢慢腐烂,滋养大地。生活不是赶时间,生活是积累时间。
她说,我做饭的最大心愿,就是能听到他说“好吃”。
他说,英子对我来说,是最棒的女朋友。
这不是爱情电影,但能看到最真诚的爱情。
他们的故事变成一本书,借着推广书,修一和英子还一起出了趟远门。
2015年的一天,修一在田地里拔完草后午睡,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是电影一开始便仿佛注定的故事走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再小心翼翼,也还是发生了。就像在看《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四个春天》的时候一样,总会觉得如果没有人拍他们,也许他们还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着,一旦进入了电影,他们就必须生活得像一个有开头有结尾的故事。电影结束了他们的人生,很“残忍”。
那一段镜头好长。修一蒙着白色的被单,表情安详,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好像过一会被单就会微微起伏,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英子在旁边,一边告别,一边克制着不颤抖,不流泪,不悲伤。
修一走后,英子每天依然整理果园菜园,修理房屋,烹调,偶尔购物,招待朋友。她瘦小的胳膊夹着袋子,把收集好的落叶均匀地洒在田地里。
他们曾说:“为了花子(他们的外孙女)的后代,我必须把土壤变得更肥沃。”田地里一直放着一只瓦盆,里面盛满水,路过的鸟儿可以随时饮用。他们善待遇见的所有动物,植物,他们善待自己遇见的方寸天地,期盼着未来更美好的世界。
他们的努力多么微小,多么坚定,没有犹疑,无需思考,只是自自然然地就做到了。
蔬菜,水果,花丛,飞鸟,熟悉的商贩,陌生的读者,他们用有限的时间,给世界留下无数的,小小的善,小小的光。
英子说:“他总是告诉我要缓慢而坚定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我是这样做的,而且我意识到这一点很重要,一旦我这样做了,我就开始看到很多事情。”
感谢他们微小的努力,虽然这个世界并没有因此更美好,但因为他们这个世界没有更糟糕。
90年,相对于地球,修一和英子还是很年轻呢。不知道地球运转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听他们说话的声音。
二

窦文涛在《锵锵行天下》第二季讲述了他疫情期间的小故事。
他独自生活了200天,其中100天没有出门。他感觉到处是病毒。这里也许有害怕,也许还有这几年来他曲折的工作和生活带来的难以为外人道的压抑。终于,他带着层层口罩面具,背着酒精消毒液,努力了三天,终于走进了电梯,来到楼下。
他就像第一次旅行的小朋友一样,突然重新认识了世界。他看到路上的泥泞,看到路边的花草,看到阳光照在鞋子上。
“以后要好好活着。世界真是美好啊!”
2020年,也许是这一代人第一次经历整个人类世界的“劫后余生”,我们不再是一个个不同种族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个体,而是一个生死与共的联盟。这个联盟曾经无比强大,无边无际,现在又如此渺小,脆弱不堪。最美的一面,最丑的一面,排山倒海而来。
地球会笑话我们的吧。
窦文涛和他的朋友们千里迢迢,来到宁夏,一路广阔。在冷湖石油小镇的断壁残垣中,他们搜寻者往日繁华的遗迹。在破旧的房间里,旧文件,笔记本,饭票,公文、墨水、证书、书、杂志、报纸、秤砣、到处是生活的痕迹。几十年前,这里也曾有过学校、商城、电影院,曾有很多人在这里呱呱坠地,在这里学习知识,在这里恋爱、分手、恋爱、结婚,在这里唱歌跳舞,在这里伤心绝望,在这里探索未知,在这里养家糊口,在这里驼了背弯了腰白了头发,在这里沉沉睡去。转眼间,一切烟消云散,面对废墟,过去如此真实,又如此虚无缥缈。
站在荒漠中,遥望无尽的风、无边的雅丹地貌,人,人间,仿若尘埃。面对几十年的废墟,面对千万年的风沙,面对亿万年的寂静,这是人和地球最接近的时间和空间。
冷湖火星营地的工作人员常年生活在这里,窦文涛问她如何舍得下家庭,她说,人类在地球上太小了,父母生下我,完成了基因传递,我生下孩子,也完成了基因传递,完成了使命,作为一个个体我应该享受我的人生了。我想,当人站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离地球最近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人终归只是个人,一个微小的生命体,这个生命体不过存在了几万年,却给自己戴上了太多的枷锁。人如果要用一生去看透这些枷锁,这一生的意义是什么?
第三期和第四期的结尾都是夜空下的对话。伴着篝火,仰望星辰,他们聊着宇宙、银河、黑洞、太阳、火星、地球、外星人。这段对话太美好了,因为他们不说“人话”,不谈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功名利禄。看完这段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想不起上次和别人聊宇宙星辰是什么时候了。
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们,已经被我遗忘在了童年的某个夏天。
德国哲学家康德曾说:“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一个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
最美的灵魂都在仰望星辰。
三

很难想象一个70后的作家2000年以后出版的书已经进入豆瓣图书榜前250,而且出版的十余本书评分都在9分左右。
李娟做到了。
她跟着妈妈和外婆在大西北边陲的山林草原间辗转迁徙,大部分时间没有固定的住所,靠着开杂货店、裁缝店维持生计,几乎所有的顾客和邻居都是当地牧民。大部分时间陪伴她们的只有神秘的森林、空旷的草原、狂野的风雨和漫天的飞雪。她们的孤独是决然而明亮的。
这里只有寂静。
在李娟的笔下,遥远的边疆有我们不了解的神秘和新奇,在河边被陌生人喊过去走进森林再也没有出来的少女,独自穿山越岭两三天送牛的八岁孩子,贫困但绝不亏欠别人用八个月分五次还清八十元钱的陌生男子;但更多的还是简单琐碎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搬家,和面,洗衣服,看店,喂养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游荡,看月亮,与拉铁矿石的司机恋爱、分手。
她太会写了,她的冰箱,她的懒,她的病,她在野外游荡的一天或一夜,几只狗,几只羊,几个淘气的孩子,几个陌生人,一场拖依,一场雪,她都能敷敷衍衍出一篇文字。
她写邻居养的动物:
村口老陈家就养着猪,他家地方窄,猪就只好和鸡呀狗呀的挤到一起,统统在卧室外的小屋里过夜。那天晚上我去他家,看到猪把狗挤到最角落里去了,狗难受得要死,又没有办法,只好把半个身子贴在墙上,侧着身子拥抱着猪。最舒服的则是鸡,鸡全卧在猪宽大的脊背上,脑袋深埋在翅膀里。看到有人来了,鸡们一只一只站起来,往角落里挨了挨,又卧倒继续睡。猪则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她写妈妈在山里的独行:
她一个人在深山里,背着包,带着水和食物。因为有家在身后等候着,所以她不着急。她平静地走着,有所希望地走着。她走过森林,穿过峡谷,翻过一个又一个大坂,在风大空旷的山脊上走,在树荫深暗的山脚下走,在河边走,没有边际地走……就她一个人,食物吃完了,但她还是不着急。天还早,太阳明晃晃的,天空都烫白了一片。另外还有世界本身的光,那么地强烈。她很热,于是脱了上衣走,脱了衬衣走,最后又脱了长裤走……最后根本就成了……呃,真不像话。但好在山里没有什么人。如果远远看到对面山上有恍恍惚惚的人影,也足够来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钻进衣服里,再一身整齐地和对方打招呼。
她一个人裸着身子在山野里走,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只有她一个人。她又走进一处森林,很久以后出来,双手空空。她有些着急了。但是望一眼对面山上另一片更深密的林子,心里又盛得满当当的,那里一定会有木耳,一定会有虫草的。还有希望。她一个人……当她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路上,空空的草地里,空空的山谷,走啊走啊的时候,她心里会不停地想到什么呢?那时她也如同空了一般。又由于永远也不会有人看到她这副赤裸样子,她也不会为“有可能会被人看见”而滋生额外的羞耻之心。她脚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么孤独。自由就是孤独吧?而她对这孤独无所谓,自由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吧?
她把寂静写的很繁华。
最精彩的是她跟随牧羊人度过的放牧生活,从春牧场到冬窝子,牧人的生活颠簸、艰辛、简单,逐水草而居,仰命运鼻息,动荡的生活塑造了他们坚强的性格和粗犷的生活方式。李娟写了他们美好的一面,对牛羊马的重视,对贫困和苦难安之若素,有过路的牧人一定会送去水和事物,朋友来了一定要热情招待,逝者的衣服会送人,割肉时刀刃向内的克制;也写了“不美好”的一面,对狗的轻视以至于会轻易抛弃狗,对疾病的不重视。
放牧的工作需要经常摸爬滚打在牲畜和沙尘泥草里,草原里水又十分珍贵,牧民平时都穿得非常随意,甚至蓬头垢面。书里写到的最美妙的习俗就是牧民出远门时一定会收拾的整整齐齐,穿最好最干净的衣服,尤其女孩子,一定要洗头发,化最艳丽的妆,修理发型,擦亮鞋子,即使他们要在路边等一辆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过的车,或者要艰难跋涉几公里几十公里的山路,可能最终没几个人能看到他们精心设计的造型。尤其是更换牧场搬家时,虽然路途艰辛,又脏又累,但他们会穿最漂亮最崭新的衣服,一路风尘,一路锦衣。
随着相处时间愈久,李娟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后来渐渐才知道,搬家对游牧的人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那么简单。在久远时间里,搬家的行为寄托了人们多少沉重的希望啊!春天,积雪从南向北渐次融化,牧人们便追逐这融化的进程,追逐着水的痕迹,从干涸的荒原赶往湿润的深山。秋天,大雪又从北往南一路铺洒,牧人们被大雪驱赶着,一路南下,从雪厚之处去往南方的戈壁、沙漠地带的雪薄之处。在那里,羊群能够用蹄子扒开积雪,啃食被掩埋的枯草残根——在这条漫长寂静的南来北往之路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呢?更多的是冬天,更多的是荒漠,更多的是忍耐和坚持。但是,大家仍然要充满希望地一次次启程,仍然要恭敬地遵循自然的安排,微弱地,驯服地,穿梭在这片大地上。连长着翅膀,能够远走高飞的鸟儿不是也得顺应四季的变化,一遍又一遍地努力飞越海洋和群山吗?
是的,搬家的确辛苦。但如果只把它当成一次次苦难去挨熬,那这辛苦的生活就更加灰暗悲伤了。就好像越是贫穷的人越是需要欢乐和热情一样,因此,越是艰难的劳动,越是得热烈地庆祝啊。
于是,搬家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是一场重要的传统仪式。对,它就是一个节日!既然是节日,当然得穿最漂亮的衣服喽,当然得欢欣、隆重地度过所有的路上的日子。
好热烈的寂寞,好喧嚣的寂静。
世界,生命,生活,没有什么是伟大的,永恒的。地球自顾自地旋转着,前进着,从来不曾看到我们。
在梦里,我会突然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在独自面对地球。
我和地球共同游荡在宇宙中,不知何处,不知何时。
最永恒的,最确实的,
唯有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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