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先生
桑德先生是小镇的警察局长。我们工厂开在拉镇附近，属于他的管辖范围。桑德先生似乎只来过一次，是顺便路过看看工厂运行情况，了解有无环境污染问题。下面的小警察不时会借故过来敲点小竹杠，比如买点可乐饮料什么的，这和国内比较起来自然是天壤之别，各得其所，大家相处还算融洽。我经常去警察局买酒喝，桑德先生是同道中人，相逢会意一笑。偶尔我也请他喝一两杯，他从不推辞欣然笑纳。
警察局新买了警车，很漂亮的白色皮卡。桑德先生每次去城裡办事，车厢塞满了附近的村民，大家坐在车后箱呜哩哇啦，桑德先生听着音乐，开心的笑。有时我们的车擦肩而过，大家闪灯互致问候。
工厂有个年轻的门卫，是桑德先生介绍过来的。桑德先生前妻得病去世，另娶老婆，这个门卫是新老婆带过来的。但桑德先生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和这个儿子感情很好。他的儿子做门卫倒算称职，有时候也会提供一些及时有用的消息给我们。
桑德先生的妻子我也见过。那次一大堆的女人在树底下盘头发，她盘腿在地上，正帮另外的一个大肚子女人编制头发，树底下嘻嘻哈哈，旁边有爆米花薯片锅巴等小零食。看到我，几个女人叫起来让我给他们照相合影。照片洗出来给她送去，她很欣喜地样子，头往后仰哈哈大笑，持续很长时间，似乎都要背过气去，然后呜哎指着照片中的其他人乐得直不起腰。
那年十月一日，我去警察局酒吧，桑德先生和另外一个店铺的老板正在喝酒，他们已经喝了很长时间，店老板脸上泛红，桑德先生倒没什么表情，下酒菜是花生米和当地类似薯片的小食品。我给他们送了两瓶啤酒，然后自己在吧台喝。桑德先生突然走过来说今天是你们的国庆节，干杯！我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对节日没啥感觉，难得黑人兄弟这么热情友好，咱也该表示一下什么。酒吧里还有五六个老黑在喝当地那种褐色罐装的高粱酒。我对老板娘说给店里面每人多加一罐酒，我请客。呼拉一下子酒吧气氛沸腾起来，他们都冲我欢叫。老板娘把音乐调高，几个家伙开始扭屁股拍手唱歌跳舞。桑德先生喝的是白兰地，俺给他俩又要了一瓶，加一大瓶可乐。桑德先生也兴奋起来，过来给我敬酒，建议我换成白兰地和他干杯。不好意思推辞，我只好另拿杯子倒上白兰地加可乐干掉。大概两三杯的样子，我头开始稍微有些发晕，小坐一会，便早早和他们告辞回家。一个人开车半道有些迷糊，从马路左边开到右边，幸好这段路车辆通行较少。我在路边停下车小憩片刻，慢慢驶回家。
警察局的小伙子结婚前，向桑德先生诉苦无钱置办酒席。Z通货膨胀厉害，有限的工资很难置办丰盛的婚宴所需。（我们去首都中餐厅吃饭，菜谱上没有标价，问怎么回事。老板说现在货币贬值太快，每天一个价，今天标了菜价，明天就得重新更改，干脆省得麻烦，直接按当天的汇率给你们折价就行了。）桑德先生给了小伙枪弹，修书一封，让他去农场打猎。这位警察兄弟特别邀请当地一位猎手压阵前往。
Z被英联邦制裁，汽油柴油紧张，经常好几个星期加油站没有油，我曾在首都看到过大约两三百辆中巴车排队的壮观景象。运输费用高幅上涨，许多人甚至付不起车费，去集市购物只能徒步行走。运输车队的生意也不怎么景气，除非客户自己提供柴油才肯出动。警察局的新车，因为没有柴油，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提前一个星期就约好我送他们去农场。
周末的早上，我和他们两人在警察局碰头，一起去很远的农场。桑德先生本来也要一起去，但临时有事没能走成，他用力和我握手表示感谢。车驶过小镇的店铺，学校，村落，到矿区的路上，这段路让矿山的机器平整过，略微有些颠簸。路上遇到长途跋涉去小镇买东西的人，见我们都含笑挥手。
穿过矿区，路开始变得狭窄，一片草地通往深处的农场，依稀能看到以前的车辙，显然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出没。被遗弃的茅草房屋，矿山的废墟厂房，破落的加工设备。皮卡车在一颠一颤中前行。天色阴暗，四野苍茫，清风拂来，指尖微凉。问还有多长时间到，猎手说约半个多小时。老黑的时间概念是很模糊的，他们所谓的半个小时经常是一个半小时或者两个小时。我不免有些焦躁，怕下起雨来，这里的路况车难免被陷进去，手机没有信号，车辆更是很少通过，那就是大麻烦了。但警察兄弟的热情鼓励和猎手的雄心壮志增加了俺几分期待，稍微加大车速，向草原深入的密林驶去。
路上有农场的指示牌，大概还有十公里的样子。前几天下过雨，路面打滑。俺放慢车速，在草原上小心驾驶。天空迷蒙，飘起细雨，风吹云动，青草摇曳。趟过一道浅水沟，到了农场入口处。猎手下车拉开铁丝栅栏，车正式进入农场领地。道路两边高大的树木遮蔽云层，天色灰暗阴冷，猎手说这样的天气野兽喜欢出没，今天肯定会有收获。警察也有些激动，我不言语，只管开车。
有几个黑人在菜地里采摘，警察下去问了几句，过来一个黑人上车给我们带路。大概二十多分钟，一个茅草屋冒着炊烟。警察说到了，停车。有个黑人老头在屋檐下架火烤鱼，旁边有几个空啤酒瓶，说话时这家伙已有点口眼歪斜，口齿不清，给他看警察局长的路条。这厮眯着眼瞅了半会，嘴里嘟噜一句就挥手给他们放行。
我不熟地形，再往里面车不好开，且容易惊动猎物。便让他们自己去深林，打到猎物通知我，我在这边静候佳音。警察和猎手提着枪，不紧不慢的走进丛林里，很快身影就消失了。我从车上搬下几瓶啤酒，和老头聊天喝酒吃鱼听雨，有人抬来黄瓜和新鲜的玉米青椒豆角。屋檐下挂着玉米，熏肉，羚羊角，兽皮。凳子上摆着啤酒烤鱼黄瓜青椒，一只大黑狗蜷缩在火堆前打盹。青菜谷蔬，碎石游鱼，细雨斜风，炊烟袅袅，融入雾霭，山林静穆，鸟鸣青脆，云飘扬兮，晦明间杂，变幻倏忽。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隐约听见两声枪响，黑狗竖起耳朵，扑楞楞抖抖头，老头嘟哝了一句，流着口水继续靠在椅子上睡。我寻思他们不知打到了什么野味，接着喝酒啃黄瓜。过了一阵子远处又零星枪响。
天变得灰黑，老头起身，黑狗也跟着他转。去屋里拿小口锅出来，用刀切一块熏肉，剁碎豆角青菜，锅里倒上油，菜放进去小火慢熬。另取一深口锅，加水烧开，倒进玉米面，用根棍子不停的搅拌，硬硬的要搅不动了，把火拨开，用一只碟子盛菜，另一只碟子盛玉米面，当地人叫萨杂。老头热情的邀请俺共餐，好意难却，我让他剁碎些小尖椒配料柠檬同吃,味道鲜美，那头大黑狗眼巴巴的看我。
吃罢饭，两人还不见踪影。我给老头说开车出去看看，老头摇摇头说这么大的林子不好找，还是等他们回来吧。
夜幕降临，我开车就近转了两趟，怕迷路，又折腾回来耐心等候。老头在一边架火烧玉米，哔哔剥剥飘来香味。
树林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两人总算出来了。背着枪空手。问收获怎样，猎手说大家去捡猎物。和老头一起四人开车进入密林深处，两边的道路用铁丝网拦住，留下狭窄的道路通行，伸在外面的树枝不时划拉着车窗，外面还有最后的亮光，我加大速度，随猎手指引在树林里穿行。有一处铁丝网缺口，猎手让从那里开进去，老头突然低沉喊叫一声，一只小羚羊窜向深林。开过去停下，树底下躺一头很大的母羚羊，奶头上还有乳汁滴下，这羚羊脖子腹部中弹，眼睛圆睁，似有不甘。老头说可怜那小羚羊，不知道它妈妈已经死了，还跑过来吃奶。没有什么吃的，小羚羊也活不了多久。警察说开枪时小羚羊正在吃奶，母羚羊已有警觉，但小羚羊叼住奶头不放，母羚羊只好站住不动，硬生生挨了一枪，等小羚羊跑开，母羚羊才准备逃走，但已经力不从心，脖子又中一枪。四个人一人抬头，两人抬腿，一个人托身子，费好大力气将羚羊扔到车厢，占了大半的地方，腹部的血还往外渗。继续在农场里搜寻，又找到一头肥壮的野猪，猎手说这家伙正贪婪的在玉米地里瞎啃，一枪命中。警察面带笑容，话也多起来。返回路上，后排的猎手突然喊停，停车，摇下窗户，猎手将枪伸出窗外，瞄准，嗵哧枪响，车身一震，一股青烟喷出散开，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猎手迅速拉开车门，提着枪向丛林里追去，听见稀里唰啦的声音，接着又声一枪响，猎手急促呼唤警察过去，一会他们俩拖着半大的羚羊出来。老头只是叹息摇头。
到了茅屋，老头送给两人烤好的玉米和黄瓜。我们没有停留，穿出农场，一路颠簸，警察不时回头看车厢，到镇上已经夜里快十一点。 桑德先生还没有睡，看到猎物，他高兴的拍拍小伙子肩膀，说了几句，开心爽朗的笑。临走时桑德先生热情地招呼我扛一大块羚羊肉回去，我推说不用，开车先回。 深夜，无尽的大雨，电闪雷鸣。
第二天，桑德先生的儿子提了几大袋分好的羚羊野猪肉送过来。
我的往返机票一年快要到期，走得比较匆忙，没有和桑德先生告别。到了首都，要登机的时候，南非航空说有新的政策，因为近来华人通过别的途径偷渡南非时有发生，故经约堡转机需要南非的过境签证。本以为很快就能在机场办好，后问询南非使馆，告知需要一个星期时间。没办法，只得回来等候。
到工厂，几个工人围作一团低声说着什么，见了我都有些惊讶，问 我怎么又回来了，我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他们散开，门卫过来说，先生，你知道么，桑德先生昨晚去世了。哦。啊？谁？？Mr Sunday，桑德先生。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前两天见他不还好好的么。老黑给我讲昨天一早桑德先生就去酒吧，那个老板娘你知道的，她说前天晚上周末一大堆人喝了不少。早上桑德先生又要了一瓶白兰地，喝了大半，吃过饭又接着喝，整整一大瓶喝完了。中午有人告诉桑德先生农场里的羊丢了。他便和儿子骑自行车冒雨去找，后来羊找到了。桑德先生很高兴，回到酒吧又要了一瓶啤酒，对老板娘说感觉有些累，回家洗个澡再过来喝。老板娘没等来桑德先生，却看见他儿子慌张跑过来告诉她桑德先生出事了。几个人赶到桑德先生家里，儿子说桑德先生洗澡的时候，突然口鼻留血，大叫了一声，他跑过去看人已经昏迷过去。赶紧张罗着打电话找车抬人，据说半道上桑德先生就死掉了。门卫满脸悲哀，掩饰不住痛苦，说桑德先生是个好人啊。我记得当初他过来的时候也是桑德先生推荐的。
我路过警察局，看见桑德先生家里围坐着许多人，神情凄哀，我没有进去，让门卫送了一些钱表示哀悼。
一个星期后，过境签办好，我回国。
Mr Sunday died on Sunday，桑德先生在星期天去世。冥冥中似乎早有什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