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小说:1.理解的不可能性
我想写一篇关于“如何阅读小说”的文章,以简洁明了的方式总结并分享主要的阅读方法。这些方法大概有30个(也许更多)。涉及诸如开头、结构、风格等等。每一个大概500字以内,点到为止。不过在讲这些方法之前,我想先谈两个话题,第一是关于理解的性质;第二是关于阅读的偏见。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理解一本书就是在远离一本书。
我们对小说的理解只有两种结局,这两种结局又导向一个虚无的方向。结局一:我们的理解超过了书的内容,属于过度解读;结局二:我们的理解远远少于书的内容,没看明白。这两个结局向我们传递一个信息:我们无法从根本上理解一本书。
据说“理解”这个词,在拉丁语中的词源是“抓住”。理解在极端状况下也可以视为一种暴力。当我们读小说,自我便参与对文本的暴力了。因为我们试图理解它。理解意味着杀死作者。可是这种死亡不是第一次。一本小说完成后,本质上就不再属于作者。在写完的那一刻,作者仅仅是第一个读者。作者早已死亡,就像交配后被吃掉的雄性螳螂一般。
这是后现代以来的普遍看法,也是为什么经常有人吐槽,鲁迅在写某句话的时候可能什么也没有想。事实上,鲁迅怎么想并不重要,因为鲁迅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写。于是解读才变得开放,于是中学的阅读理解才可以出一些看似奇妙的问题。
为什么鲁迅会不知道自己写什么?这句话不是在说鲁迅瞎写,而是说鲁迅的作品只属于他。但是当他把精神活动转化为文字实体之后,一句话就不再是属于他的,而是人人都可以阅读的。在鲁迅把精神活动转化为文字实体的过程中存在一个矛盾:即如果散文已经在精神中被赋予完整的本质,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去写一篇摧毁其本质的散文?这只能说明,鲁迅在写作之前也无法确定这篇散文的本质。作者在书写的那一刻才明确各种关系。而写作只是落实这种先验与传递的不可能性。
黑格尔用比我更清楚的话来暗示这种矛盾:即书写需要理念,可理念只有被书写才能确定。仿佛是个死循环,就好像“工作需要经验,没有经验又不能工作”的笑话一样。在文学中,这笑话是真实的。这也是为什么伍尔夫在透露自己的写作体验时,强调有些时候她感觉那些被书写的文字不是她写的。理由就是:在作家书写之前,他/她其实对自己能写什么一无所知。也许一个人在写小说之前可以明确其人物,其情节,其结局。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当一个词被写下,它可以瞬间让你想到另一个不再“纯洁”的词。在无数个字词的颤动中,每一个固守的本质都被敲碎,变得不再属于你。你自以为准确无误的计划被轻易地打断了,以至于你自己都没有察觉。而随着读者的介入,一个文本——只属于作家和作品渊源的交流下才被书写的文本——在理解的暴力中被随意肢解,彻底消灭了认识作品本质的可能性。
不过,这种布朗肖式的看法并没有引起真正的注意。战后,人们进入消费时代。当达利为家具做设计的时候,很多艺术家都在指责达利卖淫。达利也许真的在卖淫。但消费时代的创作,几乎都变得像是卖淫。创作本来是私密的,如同人的身体。可是现在,在卖货平台,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卖诗了。
事实上,艺术家在辱骂达利之后都开始给家具做设计了。独立艺术的时代在消费时代后解体,人们进入实用化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看法是,如果一本书没有实用性,那是不可能(也是不应该)的。结局是,当我们流着眼泪为后结构主义送葬之后,继续在书中寻找需要的内容,就像一个逃兵在民居搜刮需要的物资。平装书的大量印发让我们没有功夫成为一本书的专家,只能成为无数书的过客。小说仍然有着“不能不”被看穿的意义存在,有着不能不被利用的价值存在。主体性消失成为反动的阴谋。作者被强制变为经济单元,服务新的历史虚无主义。可是,后现代“作者消失、主体性消失”的理论又时常被他们重新利用,成为商业的合理借口。
我们是要批判这种时代吗?并不是,批判时代让人们显得衰老又顽固,这只是新时代自由主义带给大家的福音。既然语言都是一种暴力,我们也不得不说话,那么承受消费时代强加给守身如玉之人的暴力,也未尝不可。也因此,我们的讨论才不会终止于“理解的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