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一九九五
一
桂云有五个孙子,她最疼老三老四。我是老三,从小她带着。石头行四,是我三大爷儿子,生长在省城,一年最多能见着两回。
腊月二十九一早,桂云踱到丈夫开的小卖店,一次次推门出来,朝上堡子巴望。我妈和她说:老三他们一大早出门,先得到火车站,火车再到凤城,转十二点大客车,道上又滑,到家怎么也要下午两点。
她说知道了,却还是跑道边企着脚地看,一脸褶子冻得红紫。小店是租的瓦房,东边小屋也有炕,我把脚插在褥底看电视,一会儿又到西屋货柜前转来转去,将口鼻压扁在货柜玻璃上哼哼唧唧。我爷让我转得眼晕,就说你可别转了,要什么吱声儿。我含含糊糊说果冻,他取一个淡绿的给我,我小心揭开薄膜,先嘬进表面一层汁,再把冻一口闷了,苹果的。我爷说两毛钱啊一口闷!自口袋里数出两毛放进钱匣子,省的对不上账。
桂云好笑,巴望了那么些遍,下午刚在炕头眯缝上,外头大客车停,下来三口人。我没出去迎,房门吱扭一开,拥进许多欢声,在高音儿上平着走,是一股城里味儿。桂云惊坐起来,石头喊着奶奶跑到炕沿儿边,桂云一把揽住,眼看要哭。石头脸皮白得透明,睫毛能扇风,管桂云叫奶奶,管爸妈叫爸爸妈妈,管埋汰叫脏。我跟他一起也会说脏,但爸爸奶奶什么的,实在叫不出口。
他管我叫哥哥,我听了就脸烫。
石头下乡,看什么都是好玩意儿。撂下背包就让哥哥陪他去看猪,我只好穿鞋让他扯着出门,到圈门外看那蠢东西。大猪是元旦宰的,现在这公猪崽儿抓来才一个月,嘴刁,一槽食它只捞干的,剩下稀溜溜小半槽覆了一层冰。它正在棚下横着,石头让打它起来,我捡颗小石子丢它肚皮上,它抽一下鼻子,动动耳朵。石头指挥我捡巴掌大的石片,我捡了稍小的,也有点棱角,撇到它后脊梁,它两头翘起,又下去。石头拍起铁门,它以为这么快又开饭了,一骨碌起身到槽边,哼着疑问顾盼片刻,一看上当,小黑眼睛里透出狠劲儿来。
看够猪,要去滑冰,我回家拖爬犁,带他到南山根下。一段冰面略有坡度,我让他趴上爬犁,再一推,他就贴着冰面飞行,爬犁滑到下边整个横过来刹住,把他甩上冰面,骨碌了好几骨碌。石头大乐,让再来。我又推,他已学会急刹车,次次都要翻到冰上骨碌。滚了一阵忽说肚子疼要拉屎,我说快回家,他说来不及了,脱下裤子,就蹲在冰上冒着热气拉。拉完没纸,屁股冻得快熬不住,我急中生智,找了处薄冰,拿块大石头砸碎,让他脱手套掬水洗。他呜嗷乱叫着洗好,提上裤子,回家就讲拉屎没纸,哥哥出了那么个馊主意。满屋子大笑。
三大爷分派年货,爷奶各得一身保暖内衣、一件棉袄。我爷收了就穿,我奶连签儿都不扯,直接叠进衣柜。他们就说这老太太,年年不穿新的穿旧的,以后不给买了。桂云乐呵呵念叨:你说我贱不贱,你说贱不贱。
我得了一大包零嘴儿,有果冻,也有米饼、火腿肠、一种动物形透明软糖。三大爷另带了三大串香蕉,两袋葡萄,还有婴儿脑袋那么大的红苹果,一箱共四个。桂云给锁到厦子里了。
虽刚到三点,为照顾旅人,我妈也热好了饭菜摆上来,有鲤子,有炒蛹、酸菜什么的好几样,最后上来个猪皮冻,我妈说是临时凑数的,不然不成双。她还接茬说起前两天,她到老瞿家还汤子哨儿,正赶上人家开饭,饭碗菜碟子往上端,最后大儿媳妇说还有一道菜,锅里热着呢。结果拿抹布垫着蹑手蹑脚,端上来一碟子汤,嘴里还嘟囔:老沈家送的新玩意儿,什么猪皮冻子,怎么一热没有了?
我们满桌子又乐开。桂云快喘不上气,眼泪汪汪,饭菜渣子从嘴里淋到前襟上。只有石头不明所以,受传染略微乐一乐。大伙儿好大工夫才安下来,正经吃饭。
三大娘刚听见汤子哨儿,就说想吃汤子,我爷说面还有,明天做。又和石头说,老瞿家养了好几十只羊,你去不去看?石头听了就撂下筷子要去看。我爷说不急,吃完饭让你哥带你去。又嘱咐我把汤子哨儿再借过来。
桂云老说不能剩饭,碗里剩一粒米,往后脸上就要长一颗麻子。我俩吃净碗里米饭,我还冒酸菜汤涮了一遍喝干,和石头穿戴严实,奔老瞿家大院。他家大铁门敞着,山羊也没上山,全挤在木棚里。石头扒在栅栏上拍打,拿些“小羊羊”“羊咩咩”之类臊人的昵称召唤。我嫌味道大,没靠近。老瞿家二儿子瞿钟出来迎我们,我说不进去了,我爷要借汤子哨儿。一提汤子哨儿,我噗嗤一下乐出来了。他倒像没在意,回去拿东西,我却有点不自在。我是想起他家闹的笑话,可他哪儿知道呢?又得跟人说,那谁家儿子看书看傻了。
我俩回家连上学习机打魂斗罗,他一年也玩不上一回,生疏得很,全靠我照应指导,学得倒也快。从饭后一直打,到天黑才想尿尿,一站起来天旋地转,好悬没栽倒,让我三大娘骂了几句,把学习机强行关了。
入夜我爷领着在井台边放呲花、窜天猴儿和魔术弹,让我们举着放,魔术弹一颗一个色,年年数它常见,我也不亢奋,要回家看电视。石头不愿意回,一根放完又要点,也不放我走。我有些气,我爷替他说话,说城里去年开始就不让放炮了,你陪他放够了算。
二
三十儿一大早我只想睡,三大爷却让我们麻溜起来,吃点饭要上坟,上过坟去爬裂峰山。三大爷说一不二,我晕乎乎穿好,尿尿,和着咸鸭蛋喝粥,只取蛋黄,咸蛋白桂云会吃的。三大娘和他们抱怨,说这俩孩子,睡觉时俩手都在那抽抽,可不能再打游戏了。我爸说少玩会儿行,两小时以内。
吃完饭,三大爷和我爸扛着纸钱、鞭炮前头大步流星,我俩后头走走就落下,再跑一跑追上,到坟地和二大爷、五叔还有我两个堂哥汇合。我们三个要登山的先磕头,三大爷边磕头边叫着爷奶,说了几句惦念的话。我和石头都不认得太爷太奶,磕完了事。我们仨又上省道,继续朝上堡子走四十分钟,下道翻东山。东山让裂峰山一衬就是个土堆儿。三大爷掐着表,说我们花了二十分钟才登顶。顶上一座小土包,没荒草也没积雪,我跟三大爷说,这是头几天走的沈老太爷的坟。三大爷立在前头,说我沈大爷啊,前几天我工作忙,也没赶上,给你补上三个头。说着伏地磕头。我和石头对视一下,没有跟从。
东山连着裂峰山,我们下到浅浅山坳,正式攀登。我和石头仰头看,这一座山直挺挺矗着,别说什么坡度,简直要倾到我们身上,我和下堡子表弟这两年都嚷嚷着要爬,硬是没敢。三大爷说他像石头这么大时就爬过,我们能赶在午饭前下山。
石头跟我比赛似的手脚并用。他那棉袄荧光黄,鲜嫩嫩的,居然也不怕刮。挤过一片秃柞树和灌木,至一道沟口前。这沟是打南坡上山唯一的路线,通向三座石峰正中裂大缝子那座。
沟上笼着大树,沟里没几疙瘩冰雪,落叶盖过我俩膝盖,一搅和腐味更重,底下叶子翻上来,潮乎乎的细碎绵软。叶底净是乱石,我们蹚得跌跌撞撞,蹚到陡起处落叶少了,我们用四肢也比两脚多了。不久便撞上第一关,整个是斜斜的石面,石头爬到不上不下,一动不敢再动,让他爸救命。三大爷不管,叫他继续往上,别回头看,包他死不了。他停了好一会儿,撑在肘上,以牙齿脱下手套,光手一寸寸继续爬,倒没花多少工夫,过去了。转身招呼我,脸上泪都没干。我有心不让他得意,趴上去噌噌直管爬,还帮他收了手套,二十秒都没用上,心里虽也不是不怕。三大爷说哥哥就长在山里,你还想跟他比?石头说还没完呢!
我就任他在前头,每逢关卡,连连我赢,他就不再提什么比赛。遇见带陡不陡的石面,他就爬到顶,挟一层断枝、落叶、石子儿秃噜下来,小半身都埋进积叶。我则另辟新路,顺沟边枯藤、树根攀上去,在树和陡坡夹角里连跨带跳地走,不过实在艰难,玩个两次罢了。过了半腰却有一处十几米长大石面,中间微凸,太过骇人,我们仨只得用我的法子。石头不擅攀藤,小猴儿似的吊着不动弹,三大爷下面托他屁股,我在上面拽着,总算给弄上来。弄上来也要我俩在树间送迎,好一番折腾。
过了这处,没再难的关卡了。到崖下,那巨石突出山体悬在头顶,多看一会儿似隐隐晃动,石头说要滚下来了,快跑!三大爷和我就笑他。自峰侧绕上,到了石崖后方,看它倒不显得那么大,中间确有一道缝子,能进人,但深入就是悬空的。从缝间能俯瞰东山、一小段省道,省道后头还是山,三大爷说两层山后就是石柱村,这里当然看不见。那些山影一层淡过一层,直隐入天际,近处黑砬子上窝着雪,活脱脱的水墨画儿,是我早就熟识的景象。
下中峰,过松林,沿一座牛背样的小山岗,到更高一点的东峰。东峰石崖浑圆,朝南有豁口。绕上豁口,石头哇一声惊呼,我却压住没喊。这石崖南侧平平整整,比我家院子还稍宽阔。三大爷说这是人工开凿的,好停直升机,不过早不用了。又叫我们站到沿儿上眺望。我站到距最边上一米远近,腿间酥麻,再进不得一步。石头躲我侧后,抱紧我胳膊。南边正对我们只一山突出,和裂峰山似乎齐头,我认得是石柱沟深处的天桥山。三大爷说,找一个最晴的天气,登上天桥上往南看,能在那些山缝儿里看见一小片水光,那就是渤海,所以这些山看起来多,绕出去其实不远。
又领我们到东沿儿。他仔细找了一会儿,就俯身以手臂引我们视线,寻到一座屁股形的山,让我们往那山左边望。我瞪大又眯起眼睛,总算经他提示,发现山间缝儿里一弯黑线,像我这平头上掉下的一截断发。他说那是从凤城过来的路,你看着不近,坐大客车不过半小时。你看它路面是黑的,因为铺了柏油。年后一复工,过不了一个月就铺到你家门口,以后往外走就更快了。
三大爷说西峰没什么好看的,石头却要看。我们又下平台,过牛背和中峰到西峰,西峰石崖不是一整块,通身看来也不比普通一间瓦房大。只是有一根白色短柱躺在杂枝乱石间,柱顶画了红色十字,柱身红漆涂着些数字。三大爷说这也是早年军用的东西,发信号定位的,离远点儿小心辐射。
看完西峰,从舒缓的北坡下山,到了一座村子,三大爷告诉我们这是吴家沟,回家要十四公里,石头说那可走不动了。三大爷说不用你走。
他领我们挨家大门前走过,见有家院里停着辆三蹦子,就拍拍大门。不一会儿出来个穿一身迷彩的大爷,问我们找谁。三大爷说黄家堡走不走,他说大过年的不接活儿。三大爷说二十,他说三十,三大爷说:“走!”
三
进家门时快到两点,桂云见着三儿子就骂,说再不兴领孩子爬大山。三大爷笑说让小孩子锻炼锻炼有好处。三大娘开始往里屋端菜,我妈在厨房掀开大锅盖,一团白气散去,锅里水咕嘟嘟滚着。她将汤子哨儿戴上左手食指,揪一球黏糊糊的苞米面,两手锢紧,面就钻进哨儿广口,过窄口成一条黄色弧线出来,跳进水中翻滚。她挤得几十条就要捞进盆里,省的煮太老。我陪石头看了会儿热闹就进屋洗手,我俩肚囊子早叫开了。石头洗手说疼,三大娘一看,手上秃噜皮了,再看身上,衣袖肘部一团油黑,牛仔裤膝盖和屁股翻毛了。三大娘嘟囔了几句,石头不在意,说过两天要去天桥山看海,桂云说可不兴去了,老实儿呆家陪奶奶。
炕头烧得烫屁股,我妈把炕头被褥挪开,不然容易焐着火。八口人吃着饭,却没啥笑话,只说大爷一家坐四点客车从凤城出发,五点多能进门。石头尝了一口汤子,嫌馊,三大娘说就这样,不是坏了,妈妈就爱吃酸口儿。石头接着吃米饭,剩小半碗撂下,要打游戏。三大娘说人家邻居都来说了,这两天节目好看,你打游戏影响人家。石头不明白,我跟他解释,这个学习机是靠天线连电视的,咱们一打开,邻居家电视都有影儿。
吃完饭,我觉着有些累,要睡会儿再出去玩儿。我俩就把一卷被褥摊开睡。我刚有点迷糊,石头轻轻打上呼了。觉着睡了没多大会儿,让一阵喧哗扰醒。大爷大娘和我三个堂姐进了门。我揉清楚眼睛,看大爷戴着眼镜,也是城里人模样,石头不知何时醒的,精精神神蜷在大爷怀里。我大堂姐也戴一副金边儿近视镜,一双冰手插进我秋衣,说让我醒得利索。我记事起她就惯会这个。我醒是醒利索了,却不会打招呼,大姐说社利还那么文静,你再看看这个猴崽儿。揪揪石头下巴。
他们也带了年货,不过普通许多,桂云也不收起,用个透明塑料大浅盘子盛好摆炕头儿。我正让火炕烘得口干,先扒了一只橘子吃,再开始吃糖,含嘴里一块,手上就剥另一块。石头全都不吃,看也不看。
饭菜又端上桌给走路的,我也夹了一块鸡脖子,又吃了两大片白切肉蘸蒜酱。桂云见了又嘱咐:刚吃完猪肉别出去吹风,容易发疹子。石头百无聊赖,让他爸拿图画书。书里讲马里奥种出大藤蔓,爬到云端收金币。那马里奥就是我学习机里的,红帽红衫白手套,蓝色吊带裤子。原来这游戏还有这么一番故事,恶魔、公主也都在里面。石头还读给我听,扮演各个角色,腔调活灵活现,和卡通片儿里一样,比我们校广播站播音员强太多了。
我们学校播音员就是我,每周升旗之前读“少先队员献词”的。
七点多大人看电视,我两个堂哥从上堡子来接我俩。他们已做好了四个土灯笼,就是罐头瓶剥去纸签,糊红纸,搁进蜡烛,锢上铁丝拿木棍提溜着。我们点灯笼出门,沿省道往上,先到五叔家里看五弟,扒在五弟襁褓边逗了他一会儿,收五叔红包,上大道继续走,跟另几个小孩儿汇在一起,边走边放炮。堂哥给我俩也发了划炮,我教石头怎么取出一根,把圆头在盒子磨砂那侧一蹭,看它冒烟就撇出去。我们早走得暖了,手套也脱了。石头怯怯的,划两次都不着,我告诉他就跟划火柴一样,他说没划过火柴。我把住他手,一下子就划着,他痉挛似的丢下小炮,在脚边嘡一声炸作纸屑。他一边跳一边笑,又划着一根丢我脚下,我一个狠劲跺灭,板脸瞪眼,让他别扔人家身边。他吐舌头做做鬼脸,倒也听话了。
这队伍人员流转,随短随长,上下堡子巡回,核心就是我们哥儿四个。到上堡子堂哥家也就是二大爷家,我和石头又得了红包,到下堡子我家,四人各又收了五个,我爷我奶是分开给的。
三大爷让我们先别走,帮他做过年树。我们听不懂,就石头看着是知道的。三大爷打开厦子门,进去抱出一大团线,线上结着一颗颗小尖尖儿灯泡,我认得是去年用过的彩灯。他让我们帮忙展开,往井台方向铺。他自己到房东头,抬出一架木托盘,邻居汽水厂里使的那种,摆在井台边院子当间,又去暗里柴垛处,拖出件不小的东西,到光下,竟是棵锯了根的小针叶松。他用我爷的皮帽子捂严脑袋,将小松树竖在板条之间,针叶到底扎着他脸,他就龇牙咧嘴冲我们作出怪相。好容易竖稳,他拿粗铁丝东缠西缠,又搬来两块老大石头压着托盘。灯线我们也展开了,他站在托盘上,让一段一段顺给他。我们站成一排往上顺,石头个儿小,站最后面。三大爷收灯线,从上到下绕在树枝间,缠到最下层,刚好用完灯线。剩下一大节电线,他牵到挂着大红灯笼的门垛下,将头儿插进临时引来的插座。
彩灯亮起,先齐齐地闪,再交替闪,继而波浪一样,自下而上依次点亮和熄灭,又分段交替闪,最后整个亮一会儿,再从头循环。
我们已看出这过年树的来历,三大爷说是石头的主意。东屋里大伙儿正看电视、嗑瓜子,遭这些斑斓吸引,都到窗边刮掉玻璃霜,隔一层防风塑料布朦胧地看。小堂姐直跑出来,绕树欢呼,组织我们牵起手来,横着蹚步跑。绕树跑了两圈她又一声欢呼,指我们看大门垛下:两只大红灯笼,将光影投到地面打出两个团,芯儿金黄,外面裹通红一环,再外面是弥散开的淡淡的红,这两团之间,更交叠出几层色深。这样子我早都熟视,听她那么赞叹,才觉得着实好看。我们这列火车不循轨道,8字形绕过那两团影子,转过树和井台,又飞跃两道门槛进了东屋。三大爷脱了节,将自己留在屋里,我们行驶出来,车头大堂哥要开往上堡子,小堂姐也就脱了节。
四
上堡子人家密,大小孩子多,都聚在二大爷家东屋玩瞎子摸人,我们四个加入之后更挤了,随手一抓就逮住一个两个,石头张罗分帮轮流上,难度立即合适许多。我歇在旁边看热闹,看钟早过十点,平日我家九点就要睡的,今晚到现在也不觉着困,只觉灯下一场热闹更像我自己呆着时,常在脑中演绎的情节,不大真切。
十一点一到小孩儿各回各家,二大爷让我们留下吃年夜饭。外面鞭炮、烟花越发稠密,引得狗吠不歇。十一点四十饭菜上桌,饺子分萝卜丝猪肉、白菜猪肉两种馅,每人差不多一盘子,也不包钢镚儿了,省的硌坏牙。照旧有猪手,吃了能捞财,我本来就爱吃。鲤鱼一大条,也是图好口彩,我却不喜欢它的土腥气。笨鸡炖干蘑、佛手白、排骨、皮冻儿也是这些天吃腻的,今晚却不能上酸菜,得出了正月才行。
吃到十足饱,电视里要开始倒数,二大爷早喝得舌头大,跟我说毛十三啦,不是小孩儿啦,得陪二大爷周一盅。他往我面前空碗里倒了三咕嘟白酒,又给我两个堂哥各倒了十几咕嘟。零点欢声一起,我们彼此拱手祝贺,二大爷提了一杯,祝我们都学业有成。我犯了虎劲儿,吸果冻似的一口抽进去,瞬间嘴和鼻腔,还有食道那一线都是火,舌根上苦辣交集。二堂哥拍着我背,喂我喝了口饺子水。这几分钟外头隆隆声塞天塞地,把狗咬声全盖了。
我们趿拉鞋上大道,二大爷也放了两盒礼花,却是小的。下堡子倒有两朵大的,想是汽水厂一朵,我爷一朵。那些烂漫的花儿将灭时,我才听见它们的动静。再往远了,镇中一大丛花明灭不息,声音却迟迟不到,也许不过小岭就散了吧。
我耳朵又烧又冷,揉一揉,是冻僵那种疼。虚飘飘回屋,身后小礼花扑腾扑腾,将我影子拉长压扁又炸散,使我忆起幼儿园迷路之前,我还会变成巨灵的时候。
那时一到山间,我就变得硕大无朋,什么花草的巨木,凡在我路上的,都要遭我巨足的践踏。那些车斗大的芍药,五瓣星星状的蓝花,还有远大过村支部屋顶喇叭的兰花,我却留心绕开,即便衣服染了花粉也不气恼。我最怜爱那种幽蓝星星花,它那个蓝,莹莹散射光晕,那五瓣比剪纸还匀称,我知道它是恒星遗落下来,正绽开雷达,召唤飞船从太空来接它。翼手龙似的啄木鸟凿音笃笃,激得木头纹路一圈套一圈,扩散到整个林间。大蚺冷不丁就从我脚边默默游走,一注蜿蜒的墨流。磕头虫最笨,我捏住它两条大腿,它就向我这尊巨灵叩首不迭。有时磕得太虔诚了,身体便从腿根脱落,主动把自己献祭了。蟋蟀和螳螂却是脏东西,蟋蟀将黄汁吐在我指头上,妄图像对付凡人一样将我溶解。而螳螂,我见过它让不知什么压得扁如纸片、弯头炸翅,一条白色长虫自它肚皮蜷曲而出,一端还在不住蠕动。
打山上下来,到人间之前总要途经田地,多数是玉米田,再有土豆、大豆、红薯田。有次刚到玉米田,能望见家宅时,眼见远空积聚云朵,由白而乌,翻翻腾腾,雷声也闷闷滚动,继而乌云泻出一堵雨墙,波折墙面与山垂直,朝我平推过来。我知道有谁不愿我回去人间,就飞奔向我爷的小店,快到躯体短暂离地滑翔,但还不及越过干竭的河床,雨幕到底将我捕获了。我索性停止奔逃,慢慢踱步,而那雨盖到头脸,却是暖的。我误会了,原来是一场欢送。我离人间越近越小,走出田间踏上大道,又缩成孩童的模样。
但这记忆由肉的倏忽退为字的,转眼也不笃定了。
我到东屋跌进沙发,甩掉大头鞋,身子滑下去。一堆雪花点儿蜂群似的在眼皮下旋舞,飞近了看每颗都是活动的画面。原来喝了酒,便会有一千一万个节目自个儿冲过来开演,都不知道看哪个好,台词也各说各的,真不愧过年了。倒有几句台词清楚,又嘲笑我呢。睁眼一看,堂兄弟三个围在身边笑,脸都有些变形和陌生。他们拽我起来,说我爸妈来接了。我坐起不见了鞋,二堂哥找来塞我脚下。我妈说都一点多了,你奶惦记得睡不着。我说好好好。他们一听,知道我喝过酒,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帮我把围脖缠得更紧些。
我爸把着我后脖颈儿,我妈牵着石头,踩一户接一户灯笼光回家。家家灯都不熄,但人都静了,有一家窗帘也没拉,看得出炕上人形。到中段没人家,道两旁黑黢黢的田地,立着一簇簇更黑的尖尖影子,是苞米秆堆。
我爸掏出手电照路。连石头也说不动话了,大家逐个打起哈欠。过了五叔家,能望见过年树了。我说去给老沈家拜年吧,我妈说人家都睡了,明天碰见再拜。我说哈哈你错了,明天就是今天。我妈说懒得和你扯淡。
我们下大道上了自家甬道,我肚子里有点儿往上返东西的意思,打了一个臭死自己的嗝儿,到底没吐。
东屋炕都快满了,我奶到底捱不住,已经睡了。我又凑近仔细看桂云,她微微张嘴,嘴唇干裂,脸颊像雨停多日的小溪,河水落下,石头和沙洲突出来。她一头黑发,我知道都是染的,旋儿里能看出白,让我想起几年之前她和我之间的问答:
—等你长大了,养不养奶奶啊?
—等我长大了,你不就死了吗?
我妈让我们马上睡,明天一早好些人来给老人拜年,别让人堵被窝里了。
石头躺他爸妈中间,我躺三大爷和大爷中间,我妈跟我爸说帮他们把灯闭了吧。我爸说那好吗?我妈坚持,他就拉弦关灯,两人掩门回西屋。
暗中显出窗帘上闪动的灯彩来。石头呼吸深重了,我还是瞪着眼,太阳穴还是突突跳,想了好一阵子我爸的话,又想到冬天怎么不下大雪,风也不狂了?夏天怎么不涨大水了?我怎么不变巨人了?这又勾起我一个疑心,我从前就想过:当年走丢了,是不是到底没回自家,让那个号称我爸学生的人拐卖,才成了段家孩子?不然从前事怎么断篇儿了?不过时间也对不上,我和我爸长得也确实相像。
我侧过来侧过去地睡不着,只好动用几年前发现的那个秘密。弄了好一阵子,偏是没结果,到底乏了,蜂群也盘旋着飞远,融进灯彩里了。
五
我和石头真叫他们堵被窝里了。不到八点呼啦啦进来十几二十口人,有几个就坐我头顶炕沿儿上。我把脚边棉裤拽进被窝,套在秋裤上,才起身穿毛衣。石头不在乎,穿着小裤头就起来拜年,他妈给他套上新衣服。我也得了一身新的,袜子也不用再穿红的了。不过让石头那身一衬,我这身灰土土的,新的也像旧的。
这些人分成三四帮聊天,瓜子皮飞着。几个小孩子领了红包,我和石头也得了钱,有给二十的、给五十的,也没个信封。我心里把新收的加在昨天一起,一千一百二,交完学费教材费工本费,还能剩点儿,能去桥头看看新磁带,我妈再借,可不上当了。
这拨人走得倒齐整,我耳朵里回声都没散,一抬头屋子空了。我和石头吃光了一盘饺子,刚撂筷子,三大爷让我去西屋。
西屋没别人,三大爷让我坐炕沿上,说要和我讲一件事。我一看他那态度,就坐得端正些。
他问我学校上过卫生课没。我没听明白,他说就是讲发育的,生理卫生课。我想了想,说好像上过,有天下午,一个女老师把男生都轰走,专给女同学讲的。三大爷说学校真不像话,男生女生都该讲。你爸好歹读过师专,也算知识分子,跟儿子还不好意思,那我来和你讲。你昨晚上做的事,我先跟你说没什么太要紧,不用难为情,小伙子长大了都会,但不能多,最好没有,心思投入学习就好了,我这次回去,多给你买些课外书捎回来……
我把视线同他微微错开,落在银片子似的窗玻璃上。白亮的霜里谁用指甲刻了字,又拿指肚儿融出一头小熊的扭曲脸孔。我又发觉一件事:从来三十儿、初一,天气都是晴好的。
院子里有人放二踢脚,小堂姐惊叫和笑。塑料布在玻璃外面浪一样滚了几滚,年像已经过去远了。他们还在,却像已骤然离开,又使我梦里跌落一样失重。但我突然想起锁在厦子里那些稀罕水果,桂云总要放到不大新鲜才让吃,好在那时候该走的都走了,大人也不爱吃,多半都是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