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日
林若的午觉睡得很不安稳。她原来设的一点半的闹钟,后来担心收拾的时间不够又改成了一点,十二点吃完饭看了一两个短视频,她强迫自己放下平板电脑开始睡觉。她睡觉时习惯性地会抱紧自己蜷缩成一团,而且只能侧着身子,平躺着总是睡不着。虽然窗外的午后阳光从浅色窗帘里透进来,但是林若感觉还是很冷,尤其是吃完饭不久,这种寒冷伴随着一种反胃的难受感,她的手脚冷得像冰块。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她迷迷糊糊还是睡着了。闹钟响起时她起身去抓枕头边的手机,冷空气从被子的缝隙里哗啦钻进来,她发现自己比入睡之前感觉更冷了,这种意识让她的心头升起一种莫名可笑的愤怒:对这种春寒料峭的天气,对南方三月初的温度,对窗外的阳光和晴天——它们就像大自然对人类开得恶意玩笑。林若坐起来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愣了两分钟,然后开始穿衣服。
换好衣服后,简单抹上防晒涂个唇釉,林若再烧水冲了一杯无糖拿铁,带上咖啡杯就准备出门了。出门前拍拍外套口袋,确认一下必备“四小件”:口罩、手机、耳机、钥匙,OK,顺手抽两张卫生纸,穿鞋,开门,下楼。
公交站台的人不多,但是或许是因为平时习惯了晚上出门,林若觉得白天路人的目光更加直接和明显,让她感觉自己敏感的神经开始紧张起来。自从高中毕业后,她基本上很少再坐公交车了,上大学时出行也总是倾向于选择地铁,北京的公交车她总是容易晕车。
等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十几分钟,要坐的公交车才终于出现。林若上了车,果不其然位置已经坐满了,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她只能拉着左侧车厢中部一个座椅靠背的扶手。座椅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大衣的中年女人,侧过头以不明显的角度盯着她看了几眼,像是在对她进行隐秘的观察和打量,林若右手端着咖啡杯的手有些僵硬地收紧了几分。看着窗外的景象,林若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车厢内向车外转移,同时随着车身的晃动用双脚控制着身体的平衡。
等到了靠近学校的一站,下去了一波学生和家长,林若看见前面背对着车辆行驶的方向的那排座椅有两个空位,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站,就趁上车的人还没走过来时挪到靠窗的座椅上坐下了。刚坐下的那一秒,她就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首先,她容易晕车的体质坐这种反方向的座椅很容易头晕,尤其是窗边的太阳愈发刺眼,烘烤出几分令人窒息的热度;其次,一个刚上车的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本来座椅前面的护栏就限制了活动空间,现在林若感觉活动的空间更逼仄狭窄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从左侧外套口袋里掏出耳机,解了两分钟纠缠在一起的耳机线,然后打开网易云音乐开始播放她的三月歌单。每个月的第一天她都会建立一个新的私人歌单,一点点往里面加最近喜欢的音乐,等到这个月的月底最后一天就删掉,很少有几首歌会在听完一个月后被继续保留在下一个月的歌单里。林若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尤其对待越是珍视的事物或者坚持越久的习惯,她总是会想要在其中寻求什么新的刺激,能够在平淡到沉重的生活里打动她的内心,这样她才能切实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捕捉到生活的变化,然后,感受到自己接近于空壳的生命。
这个才建立不到四天的歌单里还只添加了四五首音乐,林若已经习惯了用播放了的歌曲的首数来估算大致的时间,通常每首歌的时间都在三分半钟到四分半钟之间,一般不会超过五分钟,例如,洗一次头可以放五到六首歌,做早饭时烤吐司热牛奶可以放三首歌,睡觉之前的二十分钟定时关闭可以放四五首歌,而深夜看书的时候,她可以把十首歌左右的歌单循环两三遍。
当在车上听音乐时,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你眼前所看见的景象跟歌曲所传达的感情达到神秘的契合。当公交车驶过跨江大桥时,熟悉的江景闯入眼帘,林若刚好听到了最近最爱的PVRIS的《Only love》,前奏响起的时候,那种四年前就几乎消失的奇迹感,就像被突然从心底遗忘的角落里释放出来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横冲直撞,直到心脏跟着隐隐作痛。但是林若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很平静的,那么波澜无惊,甚至近乎麻木,像是一个天天路过这座跨江大桥上下班一样的困倦社畜。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江面,远处的酒店大楼反射出金属玻璃的光泽,这座城市像是在一瞬间缓缓睁开了眼,向她露出微笑:我原谅你。
到站的时候有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女生跟她一起下车,走到车门的时候,林若感觉到了她们在她背后投过来的视线,于是加快脚步潮离她们相反的方向走去。点开高德的步行导航,放大地图,中午预定的那家KTV就在对面,但是得绕道左边老远的十字路口过马路。林若给陈艺发了微信,问她走到哪儿了。陈艺说自己还在等了二十多分钟公交车,刚才还被路过的洒水车溅了一身水。林若本来还想在附近转一圈等等她,但是感觉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过了马路直接进KTV里,打算在包房里慢慢等。
KTV的前台里一个人也没有,走廊里也没有开灯,林若直接顺着走廊往里走,最尽头的一个包房里有一个女人在打电话,但是应该不是工作人员。林若听到门口有人说话的声音,又折回到前台,看见对面的仓库门里有个中年女人在弯腰找什么东西。她出来后看见林若,有些急匆匆地说:“等我把话筒给她拿进去,你有预定的是吧?”“对,中午预定的。”林若靠在了前台上,把咖啡杯放在一旁,一边等一边开始翻找聊天记录里陈艺发给她的二维码。
那个中年女人应该是走进了那个唯一有人的包房,向对方叮嘱解释了几句,帮她调试了话筒和设备,里面传出来了预设的背景音乐声。然后她又走向林若,一番手忙脚乱地把她的二维码照了下来,带她到里面的房间。包间里的空气不算浑浊,但是有些沉闷,混杂着沙发的皮革味,林若在门口找到了灯的开关“啪”地打开,背景灯光是让人无语的艳粉色,旋转的水晶灯在墙上折射出斑驳游动的碎影。中年女人打开了播放设备,震耳欲聋的音乐响彻整个包间,林若的耳朵还不太适应这个分贝。中年女人又出去拿话筒了,林若坐下来继续跟陈艺聊天。陈艺已经上了车,向她吐槽着车上的空气和闹哄哄的学生,还有一个老大爷一脚踩在了她的鞋上之类的。林若捧着咖啡杯喝咖啡,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复着她。
林若的父亲几年前再婚,陈艺是他的再任妻子——刘阿姨的女儿。对陈艺,林若一直不知道除了直呼其名还能叫她什么,虽然陈艺比她大一岁,但是林若不习惯叫她姐姐,也不会像她们之前开玩笑时陈艺说的叫他“大哥”。陈艺高三复读了一年,所以现在跟她一样也在念大四,两个人除了放假时回家会见面,平时她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山东,除了有事要帮忙时发发微信,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流。但是这次寒假林若因为疫情林若在家待的时间久了,再加上隔三差五到刘阿姨家吃饭留宿,不可避免地跟陈艺的交集也多了起来。陈艺的性格中有一种矛盾又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高三时她们初次见面时林若对她的印象是张扬活泼、任性大胆的,有一种明显的青春期的叛逆气息,但是她接下来又发现日常生活中陈艺有时会很沉闷,带着一种疑虑重重的忧伤,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愤怒。林若觉得从外表与行为举止上看,她和陈艺就像是两种完全对立的人物形象:林若沉默内敛,安静木讷,经常给人留下书呆子的形象,平时穿着也是低调简洁的深色系,而陈艺开朗外向,直率泼辣,穿着也是风格大胆的明亮浅色系。但是陈艺有一种直觉,她们两人并没有那么不同,她们之间的相同点或许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陈艺进来的时候林若正站起来准备去旁边厕所的洗手台洗咖啡杯。陈艺刚才在微信里问她在哪个房间,林若告诉她了房间号,下一秒她就从外面进来了。林若听到门口有动静以为是那个服务员,结果发现是陈艺。
“你怎么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还有一会儿。”陈若把咖啡杯又放回桌上,坐回刚才的位置。
现在的屏幕上放着Coldplay的MV,是刚才林若点的,因为隔壁房间传来的中年人音乐对她而言太污染耳朵,她随便点了几首歌试图让熟悉的旋律盖过隔壁的喧嚣。
陈艺坐下开始继续讲她路上的遭遇,抱怨了几句后拿起桌上的开水壶往玻璃杯里倒水。刚才那个中年女人来送话筒时,林若问她有没有饮料和小吃,那个中年女人说只有开水和爆米花,她说可以。林若一直都觉得爆米花不好吃,她尝了一粒,还是放弃了。
“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来这种地方。”陈艺说。她今天穿了一身米白色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毛茸茸的:白色的羊羔绒外套,米色的在裤脚镶了一圈毛边的裤子,连头上的发夹都是毛绒材质。
“我一般都是来听歌的。上学期还跟室友在KTV过了通宵,感觉其实很无聊,大冬天的走回学校的路冷死了。”林若想起上学期的“惨痛经历”:她跟一个室友预订了学校附近一家KTV深夜时段的包间,从晚上十一点一直到早上六点,她们两个人唱到凌晨一点多近两点,就在沙发上躺下了,裹在从宿舍带来的毯子里瘫成烂泥。对面房间的唱歌声太大了,走廊里的人来来回回,林若一晚上都没睡着,只是蜷缩成一团看剧玩手机,直到连手机都不知道玩什么了,就带上耳机“闭目养神”,头顶的彩色射灯晃来晃去,闭眼后漆黑的视野里都跳动着模糊的光点。学校的大门六点半才开,她们两人接近六点时走出KTV时天还是漆黑的,在楼下的肯德基里她们点了蓝莓圣代和菠萝派当早餐。她们应该是最早的顾客,前台只有一个男服务员在准备材料收拾器材,除了取餐时喊了一声,其余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一直低着头忙来忙去。令林若印象深刻的是在肯德基大厅角落靠墙的座位上东倒西歪地睡了几个人,有些看起来像是外来务工的中年男人,有些甚至是不知什么身份的老年人,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成了他们的休憩地和“避难所”。林若和室友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默契,她们俩安静地吃着东西看着手机,不作交谈,整个大厅里回荡着那几个睡觉的人的鼾声。吃完以后她们迎着寒风往宿舍的路上走,天色已经泛白,马路上的车辆开始多了起来,林若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有一个:回到有暖气的房间窝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
从记忆里回过神来,一旁的陈艺已经拿出手机扫了码开始点歌。陈艺很喜欢唱歌,每天基本没事在家里都放开嗓子唱。虽然她喜欢的大多都是韩国明星的歌,但是她的模仿能力很强,那些韩语歌词对她而言手到擒来倒背如流。林若听的歌不是流行歌,大多是和KTV的氛围极为不符的欧美民谣和后摇,或者是根本没有人声的纯音乐。有些流行歌她听过,但都是小学初中时候的老歌了,要么就是班上的同学唱过的小清新的青春专属,要么就是走在商场或大街上露天放的一些“土味情歌”,当然,这些歌她不喜欢也不会唱。陈艺唱了两三首韩国女团的热门歌,第三首歌接近末尾的时候停下来催促林若快点歌,她要休息一下嗓子。陈艺百般纠结地浏览着自己的歌单,最终点了一首Back to December。她开始的时候,陈艺有些感叹地点评:“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你唱歌,感觉太不容易了。”陈艺的声线比较低,加上不怎么唱歌,一遇到高一点的音就自动放弃不再跟着唱。以前出去唱歌轮到她点歌时她也试过点一些变调比较多的歌,但是基本上唱不到一半,唱着唱着就变成了听原唱看MV。她后来就直接点一些和自己声线基本相符的慢歌,虽然气氛有些冷场,但她不用费劲地“用生命歌唱”。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又点了几首Lana Del Ray和Jason Mraz的歌,都是听了很多年的熟悉的歌,尤其是Jason Mraz,从小学时一直听到现在,看他从小鲜肉变成中年大叔,林若在MV上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亲切的老朋友。
更多的时间里,林若基本上是像没有骨头一样瘫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听陈艺唱歌,不时在间奏期间发表几句点评,像粉丝一样向她抛几句彩虹屁。她们从两点半唱到了五点多,期间刘阿姨和林若父亲先后给他们两个人打来了电话,问的主题都差不多:你们结束了吗?要玩到什么时候?回不回来吃饭?林若在关上门的洗手间里接了父亲的电话,出来后看时间已经快到六点了,跟陈艺说:“我们再唱两三首歌就走。”
她们走出KTV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天空是平日里最常见的灰蒙蒙的白色。林若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附近,周围的街道和建筑有一种怪异的陌生感,像是二零零几年的风格,而不远处是她们要去的购物中心,高大的建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矗立在江畔。似乎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处写满时代记忆的老城区,紧邻着繁华的商业区,形成一种荒诞醒目的对比。
顺着马路往下走,接近十分钟的路程,她们边走边商量着接下来要做什么。陈艺提倡去抓娃娃,然后再去找吃的,林若点头答应。她确实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但是就是不想回家,宁愿在外面随便打发一段时间。陈艺简直是抓娃娃的“大师”,不久之前她们才来过这个商场,专门来抓娃娃,陈艺一个小时不到在那家电玩城用20块钱的游戏币抓到了七个娃娃,她们俩一人身上背几个满载而归。林若全程旁观,丝毫没有想要尝试的冲动。可能这就是一种天赋吧,也许有熟能生巧的因素,但是对林若而言,即使她尝试练习多少次可能也意义不大,何况她对这些五颜六色的卡通娃娃毫无感情。这次她们还是去的上次那家负一楼的电玩城,林若站在一旁观看,看着陈艺操纵手柄运筹帷幄,她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运气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吗?如果说运气的出现有什么规律的话怎样才能找到它的线索?就像林若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总是有些迷信地相信,不同颜色的衣服和不同的文具会带来不一样的运气,如果哪一天穿某件衣服发生了不好的事,她就会换下来并且日后都不怎么喜欢再穿那件衣服,或者如果哪次考试她考的很好,她就会在很长时间内一直用那次考试时答题的那支笔。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她的脑海里无缘无故地形成,陪伴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是上了大学甚至是到了现在,有些时候她都会受到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的影响。
陈艺今天的手气不怎么好,她想给林若夹一个白色的绵羊公仔,但是接连投了十几个币都没有夹到。二十个币玩下来只夹到了一个陈艺想要的米奇玩偶背包。陈艺有些懊丧地骂那个坑了她十几个币的垃圾机器,林若安慰她说没事,至少没有亏,那个米奇背包还是挺值钱的。她制止了陈艺还想再买游戏币的冲动,两个人转战到游戏城附近的美食街开始猎色今晚的晚餐。负一楼的美食街主要是一些油炸或麻辣的小吃,这个时间段的生意还是挺好的,店门口的座椅上都坐了不少人。林若感觉不是很饿,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把晚餐的选择权全权交到了陈艺手中。陈艺倒没有她那么严重的选择恐惧,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犹豫地把她带到了一家卖贵州螺蛳粉的店。两个人都点了原味不辣,坐在店门口玩着手机等了几分钟就去取餐了。林若还是第一次吃螺蛳粉,她的学校里的那家桂林米粉有卖螺蛳粉,但她闻到店里散发出的难闻气味,大学四年里从来没有走进去过。林若看着眼前贝壳形状的大碗,接过陈艺递给她的筷子,挑起一根粉尝了尝——酸笋的味道,有些奇怪但是并不是很难吃。对面的陈艺向她挤了下眼睛:“怎么样?不难吃吧?”“嗯,不难吃也没有那么好吃,可以接受。”林若诚实地回答。
吃完螺蛳粉后林若去三楼买了一杯老盐柠檬茶,已经快到八点了,陈艺说我们回去吧。林若和她出了商场,走到附近的公交站等车。陈艺和她等的是不同的公交,林若可以选择坐好几路公交车直接回去,但到陈艺家那边的只有一班公交车。刚来时陈艺错过了一班车,林若没有告诉陈艺自己的公交车到了,她看着可以回家的公交车一班班地开过来又开走,陈艺的那班公交车却迟迟不来。旁边的两个幼儿园小男孩在互动游戏,下班族一脸沧桑,陈艺一直在埋头跟男朋友发微信。不远处就是跨江大桥,华灯初上,高楼大厦的倒影在江水中游动,林若突然升起了想要走回去的冲动。

“你疯了吧,你从这里走回去要走几个小时?”陈艺满脸的不可置信。
“两三个小时吧,我以前走过。”
“不行,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哪里一个人了,现在江边都是人,这个点是散步高峰期。”
“别了,你想都别想。就坐公交车,早点回去休息。”陈艺无比坚持。
林若叹了一口气,把视线从远处繁华的江面移回来。

又等了几分钟,驶来了一辆2路公交车,林若说她的车到了。陈艺的公交车也快到了,她们简单地挥手告别后林若就上车了。
在前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插上耳机,点开音乐,公交车驶过夜色绮丽的跨江大桥和江面。林若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的一切,感觉夜风中有一种神圣纯粹的东西划破她的血管,融入她的血液,带走一切混乱的记忆与思绪。

公交车驶过大桥,又开了两站,到了被商业气息包围的市中心。林若在下一站下了车,取下口罩,摘下耳机,开始一个人的行走。离家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