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局中的符号学暴力
酒后吐真言还是吐假言
酒局文化在中国是一个历经千年的符号体系。这一符号体系包括对酒局参与者位次、敬酒顺序、程式化礼仪化劝酒的规定。作为许多酒局的参与者和旁观者,我发现酒局通常会产生一个奇异的现象:深度参与酒局符号体统的人往往对同在酒局的陌生人或私人关系不甚亲密的人吐露“真心话”。我在真心话加引号并非表达讽刺,而旨在说明酒局辞说在真实方面的奇异性。这一奇异性表现在:(1)当接受酒局符号系统的征召,即我也按酒局的规矩敬酒说客套话时,我和其他酒局参与者能感到酒局的辞说是真实的,是发自肺腑的;(2)当拒绝酒局或远离酒局符号系统的征召,即我以茶代酒、或直接不参与敬酒流程拒绝说客套话、再或酒局参与者在第二天清醒时,我和其他酒局参与者立马认识到酒局辞说的虚伪和矫饰。那么我们如何把握酒局辞说的奇异性?或者说,这种奇异性是如何产生的?
传统观点通常认为酒后吐真言。因为酒局为身份地位悬殊的参与方营造一个平等、融洽的氛围。这种氛围表现在,所有人都围坐一张桌子周围,共用桌上的食品,并且互相谦让。但酒局却与心理分析师和分析者所处的心理分析室存在显著区别。这种区别表现在:分析室中的人是精神松弛,可以将所有不合理、不合道德想法全盘拖出的;而酒局参与者却始终处于“紧张活泼”这一辩证心态上。这一“紧张活泼”表现在:(1)你在酒局上可以开大胆的玩笑,也能做出格的评论,但必须言之有理,或者看上去言之有理,让酒局辞说显得跟小说般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2)酒局上的位次排列始终暗示酒局表面平等之下的不平等,也督促酒局参与者要按固定顺序敬酒、以固定阶序谦让美食。于是,酒局本身并非一个适合敞开心扉的社交场合,反而是一个有着严谨规矩的言语和行为的游戏,具备一套符号学运动规律。
方法论阐述
一般人倾向从脑科学视角入手,解释酒局辞说的奇异性。其大体思路为:酒局参与者的大脑因酒精而官能性失常,进而削弱大脑中掌握理性思考部分的能力,使得负责感性思考的部分不受限制异常活跃;而当大脑功能恢复后,它会对此前官能失常的记忆进行再整理和再解读。这一解释的缺陷在于,没有解释酒局辞说的固有形式。正如上文所述,就算酒局参与者在微醺或酩酊大醉之时行为言语夸张,但总处于酒局辞说固有的框架中。如果真有人因完全失去判断而伤了情面,或做出过度亲密的举止。酒局便被打破而不能继续,而这种酒品不好的参与者也会以各种方式被驱逐出酒局。而酒局辞说的“真心话”便在这样微妙的框架下诞生。
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分析思路便不得不从客体的角度转向本体的角度。拉康指出:科学将包括人在内的所有事物客体化,将他们作为客体进行研究。然而,正如休谟在《人性论》所提出的,任何创造与研究都不能离开作为主体的人。没有探清人本身的性质,而直接追究客体,是独断的。而心理分析就是后科学的产物。它重新以主体视角审视所有现象。于是,本文运用拉康派心理分析理论解释酒局辞说的奇异性。
酒局的他者、大他者和小他者
传统意义或狭义的酒局包含一群存在最低程度的尊卑序列的人。这一尊卑序列可以是家族中的辈分、也可以是某种建制中的职位大小、亦能是人情请托中给人情和受人情的简单双方。
酒局中,一个个按照规矩、私人关系等微妙规则排列的单个酒局参与者便是作为酒局要素的他者。这些普通他者在酒局的符号系统结构中现身,占据一个位置。这一位置通过他们的座位、敬酒和谦让美食的顺序显现差异,进而得以体现。然而酒局中,并非全都是真正的普通的他者。总会有一个伪装为普通他者的大他者以表明平等的姿态坐在众人中间。也正是因为这个大他者现身于酒局。所有人才能找准自己的位置,确定在酒局中扮演的角色。例如,在家庭聚会中,大他者显然是家族中辈分最高的那一位。他现身在酒局就意味着所有人要扮演好恭顺晚辈的角色。在符号学系统中,他代表整个家族及其背后的秩序,也代表这个酒局符号系统的秩序。其他人是否能离场、喝多少酒都要经过大他者的同意。而在某种建制内部的聚会中,那个职位阶序最高者是酒局中的大他者。他是建制及其背后秩序的化身,也代表整个酒局的规则。他现身在酒局就意味着所有人要扮演好忠诚下属的角色。
酒局的符号学短路就这样发生了。作为整个秩序代表的大他者竟然被降格为普通他者,以表面的平等姿态和普通他者坐在一起。这一符号学短路便是通过引入酒,这一小他者,而完成的。酒局总以“我请某某某喝酒”为开端。这句话中的“我”便是普通他者,请这一动词之后的“某某某”便是大他者,而酒则是小他者。酒在这里是超越性的。因为它超越了大他者所代表的符号秩序,处于秩序之外。也正是通过引入酒,表达出对大他者的尊敬或服从,大他者得以彰显。
酒是符号学暴力
酒局中这句“我敬某某某,因为某某某是如何的”蕴含着暴力。这个句子中的“因为”之后的内容是空洞的。因为整个酒局的符号系统运动是通过引入酒这个外部的事物才得以成立。其实,喝酒的原因便是喝酒本身。人们却总试图掩盖这一事实,假装大他者“某某某”不是依靠酒这一小客体得以彰显,以便维持其同一性,而是假装认为大他者“某某某”具备内在的规定性与实质,因而引出我要敬他酒这一套规则。于是,“因为”之后的内容总是富有纵深,为喝酒这一毫无凭据的行为添加无数理由。而正式通过这些无数理由的掩盖,酒局本身的符号学僵局得以掩盖。所有人沉浸在这些理由和赞美之中,在酒局中获得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