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不肖生《当代学林点将录》（一）

当代学林点将录（一） 文/未名湖不肖生 兹录仅限文史哲领域之华人学人。虽然，所谓文史哲，包蕴綦广，甄选亦复不易。爬穴衅沐故纸堆中，如入深山，如入宝藏，名录粲然，高山仰止，胥天地之英，卓然不可磨灭者。因亟思录其名，埤以愚解，用志钦仰。在昔掌文衡者，选诗征文，例不及在世诸公，所以杜标榜之渐，其用心良厚。鄙人则一反成例，只限生者，盖耳目所及，差敢多言，不至为前人旧说所误。本不图以别裁自命，更未尝以标榜为职，故上下左右，一准私臆。承方湖旧椠，为例有二，曰附、曰一作。随想随写，聊以为戏。一人所见，狭隘可知。王后卢前，无当流品。世有读者，不以觭见，则幸甚。未名湖不肖生自记。 旧头领一员 ○ 托塔天王晁盖 饶宗颐（附龚鹏程、曾宪通） 鳌背拥书南面王，燃脂暝写接微茫。 百城烟水琉璃界，阅尽人间无尽藏。 【饶宗颐】 【赘语】或谓饶宗颐题字、李学勤作序，为当今学界两大俗。此盖戏言，然则二公之同为广大教主，皎然可知。二公师承有自，师弟子间，俱有疑案，亦同。要一代宗师，无疑也。固庵以天纵之才，负绝世之资，据道游艺，冞入其窔，浩乎无涯，得大自在，盖蹑云天杪，息以喉者焉。方之前修，钱竹汀、刘申叔有其学而乏其艺，苏子瞻、李叔同有其艺而逊其学，学、艺双修，是为固庵。慧解神识，殆有天启。既冠，会倭寇兴戎，虔刘中原，既而广州失守，谋随中山大学迁滇，以西陲道阻，躬抱小极，落落羁香港一岛。踽踽独行，压桉自诵，学乃日进，覃思神会，辄有创获。越三十年，红羊一劫，赤雾盈城，典籍灰烬，伯黡云亡，大陆之为大陆，亦仅矣，是之谓“陆沉”。独固庵屹立香江，博以御风之游，控舄之行，通二西之邮，会诸天而归，梵典殊音，济所不逮，弸中彪外，益倜乎不可及。千顷之陂，漭乎难量，百尺之井，无风自澄。文运如缕，赖以不坠。承前启后，弥天一翁。祖龙一陨，有钱钟书先生孤根崛起，彬乎有文，足以补天柱之折。于时乃有南饶北钱之目。或别举季羡林，号南饶北季。闻固庵雅好禅修，翛然不竞。今九十有八，犹矍铄逾恒，未始非有得于天人之学而善自珍摄之效也。与物为一，两不相役，去健羡而处冲虚，翩翩有化人之意。是为真学问、大学问。今之以学问而憔悴葳蕤者，钻之愈勤，而失之弥远。长沙叶郋园曰：“讲学而如楚囚相对，岂复有生人之趣。”旨哉斯言。伐性至于斯极，更何有于淑世。不幸而大学纳入体制化管理，学者靡不入其彀中，为所驱使。而人文社科，内蕴空如，恐于是乎不竞矣。吾以是羡固庵。钱虞山序《固庵文录》曰：“所考释者，自卜辞、儒经、碑版以迄敦煌写本；所论说者，自格物、奇字、古籍、史乘、方志、文论、词学、笺注、版本，旁及篆刻、书法、绘画、乐舞、琴艺、南诏语、蒙古语、波斯语，沉沉夥颐，新解澜翻，兼学术、文章之长，通中华古学与四裔新学之邮。返视观堂、寒柳以上诸家，譬如积薪，后来居上。九州百世以观之，得不谓非东洲鸿儒也哉。”容有过誉，而固庵博大，略可概见。此所以不同于余英时、裘锡圭诸公之开宗立派，而适堪拟于旧头领晁盖者。 附 龚鹏程 曾宪通 并世诗家只一龚，忧生直与古人同。 缥缃独载五車去，舛驳多方入眼空。 【龚鹏程】 【赘语】余闻之故友李公羊，云起楼主龚鹏程睥睨一世，独于饶固庵首肯无异辞。其于钱钟书，犹短其学，乃于固庵推服如此，桴鼓同声、沆瀣一气，可得而知。其实，饶万人敌，龚弗之逮也。其所同者，曰艺，曰博。在昔曾文正以“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品题门人，世不谓谬。噫！文正并诸公特未及见云起楼耳。云起楼著书之多，冠绝一代。虽在飞机上，犹笔耕不辍，其勤于著述如此，合古人马上、厕上、枕上“三上”之说，可云“四上”。云起楼雅以经学自负，谓平生学业，植根于是，然此盖夸语，余所不信，故区区以为，其书涉猎万有，充塞天地，而可传者，厥在文艺批评一道。当行本色，世罕其俦，其於中国文艺，内化之功，万非常人所及，顾权奇自喜，亦多诡言。居恒与人言，吾既通某一门学问，何劳著而为书，惟吾不通，乃须著书。是以云起楼书，能启人，亦能误人。学成者观其书，可因而得灵感；学未成者观其书，或因而入歧途。瑕瑜之几，在读者别之。又恒以夫子自期，諔诡多方，譬之古人，于康南海为近。南海以举人而发起公车上书，行变法之权，真万古一人。乃云起楼以文人而发起天山武林大会，求之古今中外，亦为第一人，咄咄怪事也。近又主复性书院，其亦有经世之志欤。性潇洒，不拘细谨，在台湾手创佛光大学，自长其校，日与其徒啖羊肉，引杯剧饮，众不堪，劾去其职。襥被出，舂容无一语，其风神如此。属文甚敏，抉经精而沥史液，足以推倒一世英豪。诗多寓忧生之致，使王观堂见之，当拍肩称畏友。曩者余叙录《蒹葭楼诗》曰：“道咸以降，词流辈起，以言功力之深，举李唐以逮嘉道一千年间诗人之所造，亦不及光宣民初六十余年之所蕴。放眼八埏以内，惟散原、弢庵、海藏、蠲戏斋、双照楼诸家各有极诣，时时具凌轹古人之象，得忏庵、晦闻而七。惜乎天不尚奇，诸公生同时，曾未同处十二楼中，觅嫏嬛一室，斗酒纵横，睥睨高谈，拂系绝纗，乐以忘忧。憾夫！”时阅历未广，思虑未周，一时兴到而云然；且于同光体诸公有偏嗜，故所举七家，双照楼而外，莫非同光体中人，自今思之，偏荡殊甚，若忏庵、晦闻，恐难与於斯列。嗣阅云起楼著《中国文学史》，以为旧体诗之巅峰不在唐宋，而在近代。暗合如许，辄为窃喜。顾余之意，以功力之深，近代为最，至若文艺之美，方诸唐宋，优绌孰多，别是一事，未可率言，与龚《史》不同。然即此可见云起楼语不犹人，一断诸己，才、学、识、胆，相济相扇，真能起偃为竖、嘘枯吹生，即图王不成，退亦足以霸。恨不见古人风标者，于云起楼见之。 长沙卑湿出缯书，七十年来世所趋。 蠖公还有门生在，无愧当年踞竈觚。 【曾宪通】 【赘语】潮州曾宪通先生出番禺商蠖公承祚之门，治先秦古文字学。蠖公甫弱冠，成《殷墟古文字类编》，海宁王观堂亟推之。阅二十年，著《长沙古物见闻记》，论者谓尙论楚物，此为先鞭。潮州既师事之，能传其学。师弟俱粤人，俱以治楚学显。盖潮州尝从饶固庵游，合撰《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随县曾侯乙墓钟磬铭辞研究》《楚帛书》三种成，学界称之。岭南所产，近代以来，特立独行之士、杳渺深湛之思，冠绝禹域，两浙以北，绝不能及。逮于今日，斯尤昭然。古文字之学，于岭南之学，不足为重。然潮州继起，亦稍稍补所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