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梨树”
某天午睡,突然梦到一个人,醒来之后有点恍惚,赶紧打开日记本,写下了这个人的故事。那些你以为消失在你生命中的人,总会想办法重新造访你的生活。

作者:王大栗
某天午睡,我梦见了一个人,是我老家同村的。 我们村是一个大村庄,村庄中间横过一条马路,马路把村子切成了两半,南半村靠着马路那排,住着一家唐姓人。

唐家的母亲,在我们小学教书,脸很方,总扎着一个中低的马尾,人外向,话多,有一年她去了新疆,那是她第一次去新疆,新疆回来上我家玩,一张方桌,邻人围坐,她侃侃而谈,正好那年我回家探亲,亲耳听到她口中的奇闻:新疆的西瓜特别甜,为啥特别甜呢,因为它是从石头缝里种出来的,我想到了雪山乱石上的一种叫雪兔子的植物。唐家的父亲也在,他沉默寡言,任由他家李老师在席间眉飞色舞,也不言声,直到听到石头缝里种西瓜,他把头别过去,跟我爸另起了一个话头。
唐伯伯个子很高,小时候,我站在他面前,仰着脸都看不见他的头,只有他在路的远处,我才能看清他的整个人,人又瘦削,在村里的路上来去,轻飘飘的,十分惹人瞩目。他人过于文气,不太像个农民,农民都是田间地头庄稼人情里练出来的,或闷得像葫芦,大肚鼓鼓,憋一肚子话说不出,或咋咋呼呼,生怕地里一阵风把他的声音吸走,要使出最大的力气说话,或者,就是场场面面的,说一些人人明白人人不怪的漂亮胡话。唐伯伯不闷,不咋呼,不场面,挺通透一个人,就是身量轻,只要是眼神对上,你就知道他不容小觑。可除了种地,他还做些别的什么,我至今都没搞清楚。
那时候,像唐伯伯这种看上去见过世面的人,和村庄外面的世界多少都有些关系,比如我的本家大哥,除了务农,还修电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就是他给弄回来的;比如我本家爷,擅长国画,省里书画协会的委员。唐伯伯肯定也在外面做点什么,要不然他的头发,怎么根根直立,又怎么年纪轻轻就有些花白,我本家大哥和本家爷,都是这样的头发。另一个世界的给养,和农村的给养还是不一样的,农村的给养是消耗头发的力量,但是不会让它过早变白,另一个世界则正好相反,消耗的是颜色,不是力量,这是我小时候的理解。总之,如果小时候被问到文化人长什么样子,怎么说话,脸上是什么笑容,大概就是唐伯伯的样子。
唐家的女儿,小学和我同班,长得像她母亲,方盘脸,爱说话,走路有点倾斜,爱梳一个中低的马尾,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唐家还有一个儿子,像他父亲,小小少年白了头,但头发根根分明,精神抖擞。他比我高几级,所以我很少
见到他,等我明白事儿了,他已经上大学了。他的故事,都是唐伯伯来找我的父亲说起的。忘了说,唐伯伯寡言到什么程度,全村上下,只能和我爸聊上天,与其他人都无话可谈,所以隔三差五就来我家,找我爸坐坐聊聊,一到吃饭的当口,他就起身回家,任我爸妈怎么挽留,也从没在我家吃过一口饭。村里人管那种坐在别人家不走连带蹭饭的人叫沉尻(老家读gou)子。我妈为人内向,不会支应人,家里来人就犯怵,从不主动邀邻居留下吃饭,也最讨厌沉尻子,总担心我爸是沉尻子,每次我爸出门,她必得嘱咐:一定要回家吃饭。唐伯伯是对她是个例外,她是真心愿意让唐伯伯在家吃,唐伯伯也从来没让她的真心达成过。

村里人聊天,无非家人怎么样,地里怎么样,孩子学习怎么样。唐伯伯来家里,也不例外,总会说起他儿子,语气中也听不出骄傲,就是淡淡地说,儿子上大学了,儿子保送了,儿子当科学家了,儿子去国家机关了。这些淡淡的话,在我们生活的村庄,一句能砸一个坑,这样的孩子,家长稍微得意点,夸张点,那都恨不得得在村里敲锣打鼓上门舞狮了。我邻居这哥哥的消息,却止步于村人的知晓,没有人谈论他,似乎也无人羡慕,也没有人当他是别人家的孩子。他离开了村庄,就消失在我们生活之外了,只有在我家,他会被他父亲提起,提起也就是淡淡的,我一直对此感到不解。不过,这位哥哥却是我父亲口中唯一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从小学到初中,我成绩极好,一路平蹚,那时家里穷,我爸却高兴,每天云中漫步一般,拎着我学校里、村里到处逛,出去一趟,人人见,人人夸。唯独到了唐伯伯家,他就从云端下了地。唐伯伯本来音调就低,两人说起来话来,得伸着耳朵听,谈话环境平静地出奇。有限去过唐伯伯家的那几次,这位哥哥都不在。唯独有一次,唐伯伯和李老师闹矛盾到我家调解,我被大人差去了他家。
他家有一座褐红色铁门,门很大,可以开进一辆三轮车。一般家庭有铁门框加木板就已经很不错了,只有少数条件好的人家,才安得上大铁门。推开铁门,是一个十几见方的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挨着厨房,门口去客厅门,需要斜着走过一条砖头小路,院子里一丝杂物都没有,除了平整的泥夯地面,就是几盆植物和那棵石榴树,一眼望过去,空旷舒适。

可他家的厨房和主房竟然都是平房,全陈庄的村子数起来,恐怕也没几家是平房,陕西人盖房子,多是做有顶的拱房和撒子房,屋顶中间供起,铺上青瓦,遇到雨天,雨水顺着青瓦流下,在屋檐下形成一道漂亮的水帘,地上常常被砸出了一排珠子一样的小窝。地是泥土夯成的,雨水渗进地里,算是一个自然循环。我只在镇子上见过平房,水泥铺顶,屋顶有导水管,水管下面接着一个桶,一下雨,水哗啦哗啦往桶里流,接到的雨水拿来洗衣服,洗拖布,也只有镇上才有拖布,因为平房家的地通常也是水泥地,村里只要笤帚就够了。唐伯伯家是平房,又是泥地,我有些不解。
进了客厅,光线立刻暗了下来,不知何故,他家客厅的地也下沉了十厘米。进门就能看见客厅的一对单人沙发,布艺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布艺沙发。布艺沙发中间有个小茶几,茶几上放着几只玻璃水杯,一个男孩手里拿着热水瓶,往水杯中倒水,那景象很像一幅维米尔的油画。那天来时已经中午了,门口透进一束光来,正好追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一头密密麻麻的白发,心里一惊。
我不记得他对我打过招呼,但确定那水是倒给我的。那天是和他妹妹回的家,可在记忆中,他妹妹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他领我参观了他家。客厅不大,也就是院子里的二分之一。客厅西侧有个卧室套间,大卧里有张一米八的双人床,大卧再往里是个小套间,那是他的房间。房间不大,一张很窄的单人床,单人床靠西墙,另一边是书桌,书桌靠东墙,地上都是书,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直从地上延伸到他的桌子上。桌子南边有个小窗户,正好能看见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夏天的阳光摇着石榴树,窗户上不时有明晃晃的光片闪烁。
我看着那扇小窗户,想象着他坐在窗边学习,春夏秋冬的落叶飞雪和阳光就在从那扇窗户上飘过。我坐在他的床上,他坐在椅子上,我们面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经常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为了打破沉默,他给我介绍了一些书,我却一个书名都没记住。那时还在上小学,我始终没能看见他的眼睛,能记住的只有他的少白头。
那之后,我时不时会去一个男同学家玩,去他家会路过那个哥哥家。每回路过,我都透过铁门往里看,那所院子的确很老了,褐红色的铁门起了锈,有砂纸磨过的痕迹,院子里面,回回看都一样,幽幽静静的,只有那棵石榴树随四季变化,好像住在里面的人只埋头在自己的世界,全然不知村里家家都富了起来,全然不知有了钱的邻居们都在此起彼伏地盖新房子,换阔气大门。
有一回路过,看到他在院子里,身影闪了几下,就不见了,我也没进去打招呼,继续往前走,走到男同学家,新大门,红砖墙,男同学家日子正过得红火,门口还停了一辆大型拖拉机,咋咋呼呼的,看得我脑袋疼。我后来不太喜欢那位男同学了,他越来越像他家的红拖拉机,咋咋呼呼的,不过只要他发出邀请,我还是去他家玩,因为会路过那道褐红色的铁门。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哥哥。

高考完预估成绩,第一次趴在我爸肩头上哭了,我爸拍拍我说,没关系,但我知道他肯定失望了。理想中的名校没戏了,志愿只能报二本,本来打定主意要复读,就随便填了一些学校,后来电话上查成绩,真被一所二本大学录取了。挂了电话从西屋出来,家里的小方桌已经摆满了食物,父亲、母亲和弟弟在等我的消息,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照实说了情况,大家都看着我的脸色,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
父亲先起了话头,说补习不补习看你个人,爸都支持你,然后就把话题岔开,聊起哥哥被大学保送的故事,我一听,突然炸了火,起身甩了一句重话就回屋了。这是我和哥哥最后一次真正的勾连。
唐伯伯还照例老去我家,带去哥哥的消息,父亲聊天的时候顺便转达给我。我知道他兜兜转转,在南京的国家科学单位干了几年,又出来读博,后来离开南京,转站北京,具体做什么我爸没说清楚,我也没细问,只知道他结了婚也生了子。我爸问过一次,说你们要不要联络一下,都在北京,互相有个照应,我说,算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见了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同学,她未婚怀孕,一度精神出了问题,在家里养了很长时间,唐伯伯一家更加深居简出。也是回老家那年,她母亲来我家串门,讲了西瓜从石头缝里种出来的故事,声调很高,手舞足蹈,一起来的唐伯伯只顾抽着烟,偶尔搭搭话。他之前是不抽烟的,那次,他们只聊了些闲话,没有提起哥哥。
那之后,哥哥的近况,我再也没有听说过。似乎人结婚生子之后,和原生家庭的脐带就彻底剪断了,尤其是离开了故土不再回乡的人,和家人聊天来来回回不过那三句,“谈恋爱了吗?”,“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孩子生了,就不产生新问题了,常常一句“挺好”,完成了所有对话。

我们家人不谈哥哥,村里人更不谈他了。只是在我生命的一条细缝之中,他好像栽进去了一棵小树,安安静静地一点点生长,最后,小树也老了,那个地方起了雾,什么也看不清了。
也许是心里突然刮了阵风,雾气散去,我才梦见了他。梦里,还是在他的小套间,我们四目对望,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配图:锡兰导演《野梨树》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