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西南(上)
丽江
大疫之年去云南,变数颇多,各地应对检查的政策不一,有要求核酸检测的,也有不要求的。
一个月前定好的机票,也恐怕临行走不了。战战兢兢地等到临行前几日,忽然听到云南当地并不需要核算结果的消息,为保平安,还是去做了一个,以防万一。做完检测出来,收到航班取消的消息,已有退缩之意,D却不肯,说在江浙大平原上困了一年,一定要尝尝天高任鸟飞的滋味,况且丽江的客栈也已经定好,客栈那边发信息说,丽江游客锐减,古城狗比人多。D更心动,说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包城的滋味你什么时候体验过。所以改签隔日的飞机,在上海枯坐一天,把春联贴了,猫打点好,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便赴丽江了,小小的飞机载客量不足百分之七十,往年连机票也订不上。
到了丽江机场,去往古城,出租车司机是纳西族人,和我们数说疫情对本地旅游的影响。影响自然是可见的。我从来没有到过丽江,不知道往年这里是什么情形,司机说,人多得挤到沟里去,机场和车站的车子来往接送不迭,今年客流可能不到十分之一。傍晚抵达丽江古城,客栈联系人小洁出来迎接,随口说起一个数据,才知道那天的情况远比司机估计的严重,丽江一带客栈七千,可接待人数是二十万,那天二月八日,即腊月二十七,人流量才三百多。向来熙熙攘攘的停车场也是空的。客栈老板多是外地人,看见没有生意可做,干脆闭店,回家过年,正常营业者反倒是极少数。走到客栈约两三百米的路,已经见七八只蹓跶的狗,人却只有我们仨。到了客栈,房间全是空的,我们选了一件大的,费用也十分便宜,只需要平常的三分之一,略微休整后和老板聊天,才知道这家店由三个来此退休养老的大哥经营着,几天前才盘下,一应招待全不懂,生怕照应不周,一直向我们嘘寒问暖,胜在极为热情,所以干脆吃饭问题也在店里解决了,他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都是家常菜,一天多付五十的伙食费罢了。
三人中,周哥白净,原本在重庆做公务员;李哥面黑,说话却是斯斯文文的,原是地产商人;张哥为人爽直,原也是个生意人,也是三人中牵头的那个,是他劝服了周哥和李哥跑来开客栈的。三人几十年的交情,因为贪恋丽江的阳光,也为退休找点事情做,赚些钱——因为丽江旅游业近年来不算红火,再加疫情影响,所以客栈的转包价格也下来了一点,也算抄底。张哥说,他们来之前都筹划好了,招两个人来,便甩手不管,三个老家伙一人一张躺椅到顶楼晒太阳,前胸晒后背,晒得透透的,哪里想到经营客栈需要照管的琐事那么多,再加上客栈是木结构的小楼,十年损耗,需要修修补补的地方不少,三个人都是孤身来到丽江,年关招不到人,虽然有朋友照应,但是做饭、打扫、招待客人还要亲自动手。李哥说,当初想得可美。李哥脸上有病色,多年受失眠困扰,身体一直不好,丽江安静,在客栈里倒是能睡上几个好觉。他们都是商海宦途沉浮过的人,每天虽然忙些小事体,能聚在一处喝茶斗嘴,也算返璞归真了。店中另有二姐,不知道和几位老板是什么亲戚关系,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几个人的关系,只管跟着小洁瞎叫,幸好他们也不计较,不过丽江迎来送往,能待得住的人大抵有故事,大家似乎早已形成一种“不问前尘”的习惯,我们也入乡随俗了,除了天气和行程什么也不多问。

…………
次日一早,和D出发去丽江城外的拉市海湿地公园。
早上七八点的阳光不算刺眼,也称得上热烈明媚,每个庭院前都种了各色花卉,鲜妍浓烈,微风舒展,这里已没有春冬之分。古城缘山向上,我们正好在山脚,抬眼可见黑压压的房顶,像是一层黑泥糊在山体上,十分整齐,然而我和D此次来西南的主要目的是观鸟,逛古城是后话。
丽江的拉市海每年有大量候鸟越冬,全凫在水面上,除了常见雁鸭水鸡,说是有难得一见的黑颈鹤和中华秋沙鸭,因为濒危,外号“牢底坐穿鸟”。在上海,并不大容易见得到那么多水鸟,更别说鹤了。
出租车司机一听我们是去看鸟,立刻指路说,湿地公园因为开发和游客,鸟已经少了,如果要看鸟,需要去候鸟湾,湿地公园在西,候鸟湾在东,西边的水鸟因为怕人都跑到东边去了。我们便依他,先去候鸟湾,如果鸟种和数量不多的话,下午再去湿地公园看看。候鸟湾是拉市海湖边一个村子美泉村独立开发的景点,票价竟要一百二,入口简陋,里面才建起白色洋楼,做了许多网红拍照的小景点——你一定很熟悉的天空之镜(是真的镜子),你一定很熟悉的花海(刚犁地播种,还不知道是啥花),你一定很熟悉的白色风车,还有莫名其妙的白色洋房,这里原本没有景点,不算景区,不过是近湖的湿地,属附近的美泉村管辖,村民见拉市海湿地公园游客众多,带动了收入,便将附近七百亩湿地圈出来,取名“候鸟湾”,赚点我们这种游客的钱,村民建设景点并无多少创意,不过追随着近来网红拍照的潮流,只不过崇拜自然的纳西人没有舍掉大片的芦苇,苇草地给了那些敏感的鸟儿藏身之地,除去那些扎眼的拍照点,候鸟湾几乎并无多少人为干涉。据说平常这里还可以骑马,不过因为疫情人太少,马都放去附近吃草了。
入门便见几百只斑头雁嘎叫着从我们面前踱步,闹哄哄像是进了集市,我忍不住笑起来,长这么大,向来只见过高高飞在天上一行两行的雁,从来没见过走地雁,还这么多!正在修补洋房的纳西族大哥让我们不要靠得太近,以免惊动。我们站在一旁看,距离已经近到无需使用望远镜,斑头雁额头那两道漂亮的黑色横斑可以看得很清楚,忽然雁群中一只大叫起来,惊起一滩,一时间甚至怕它们走得太急发生踩踏,雁群扑棱到五十米之外,又不知道被什么惊了一次,才飞远了。翅膀展开,灰黑色的羽翅,正是我们熟悉的雁。


我们往芦苇荡的方向走去,紫水鸡、黑水鸡、秧鸡正在河边觅食,靠岸的地方,漂浮着几根浮木,歇脚其上的是一列整整齐齐的红嘴鸥,也是云南最为常见的候鸟,再向前,走出这片浅湾,便见拉市海广袤静谧的湖面,天色灰蓝,云山落在水面上,轻盈如一片羽翼。湖面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仅就眼前所见,粗粗估计也有几万只水鸟,水鸟以一种均匀的密度分布,仿佛严守着某个神秘法则。大多是白骨顶,也叫白水鸡,这玩意儿我们在上海的世纪公园也见过,额头上有一片白甲,非常好认,数量不多,只五六只,在上海冬日的大风里顺着湖浪漂来荡去,附近经常来拍鸟的爷叔说是从南汇那边飞来的,但此刻的拉市海是白骨顶的饺子汤,数量多到我们此生都不会忘记这种鸟的模样。估计附近村民和鸟相处得不错,鸟并不怕人,走得近了,才挪一挪,往远处游一点。
在黑麻麻的白骨顶鸡里辨认其他鸟,不亚于在一箩筐绿豆里挑出几颗赤豆黑豆来,有赤麻鸭、斑嘴鸭、普通鸬鹚、白眼潜鸭、栗头潜鸭、凤头潜鸭、普通秋沙鸭等,一上午的时间,竟也看到了二十余种左右,除了白骨顶之外,其他种群的数量也不少,一直苦于眼神不好觅鸟困难的D也觉得不算吃力,但这样走马观花,肯定还错失了一些藏身于白骨顶之中不言不语的鸟。
而且我们并没有看到黑颈鹤。
沿着一条小堤走,跨过几条水沟,竟已经离开候鸟湾景区。也就是说,其实不需要买门票也可以从这些湖堤进入到拉市海的湖区……拉市海的湖边,有不少这样长堤,堤与堤彼此相连,堤上杨柳已经冒了绿芽,远远看去已经笼上春雾。长堤应该是用来防汛的,旱季也成为村民的通道。堤上放马,有些马还没有卸下花里胡哨的辔头,走起路来叮铛作响,马儿也不怕人,径自用嘴拔草根吃。远远一排鸬鹚,正在机警地张望,不知为何,它们张着嘴整齐地看向一个方向。再走近一些,才看到是好几种鸟混在一起在岸上午休,有灰雁、豆雁、斑嘴鸭等,不同的物种之间相处融洽,年年候迁至此,它们之间或许早已发展出人类不得而知的感情。
我们看了一会儿,又沿着堤向前,半小时后,走出水域,到农田里。拉市海湿地保护区的地界就在一旁,保护湿地的红色标语还很鲜艳,楚河之前是农田,汉界之后是湿地,泾渭分明。一上午,和D看鸟已经满足,甚至因为太过兴奋,有了醉意,天气不算十分晴朗,湖边时有大风,两个人身上都起了寒意,唯一的遗憾应该是没有看见黑颈鹤。
正说着,忽然听见空气中有振翅的声音,呼呼搅动了空气,某种奇异的气场逼人回头,一看,四只黑颈鹤从我们不远处起飞,悠悠朝着湖心方向,越过冬日枯黄的芦苇和河岸嫩绿的新柳越飞越远。我和D呆立了一会儿,只顾着看,醒悟过来,立刻朝着鹤的方向追去,却不再见那四只仙鸟。

下午去了拉市海湿地公园,果然如出租车司机所说,鸟不多。湿地公园应该是早年开发,填埋造景过度,又设置了许多喧闹的娱乐项目和拍照打卡点,沿湖做了一个观鸟长廊,供游客参观——可鸟它也不傻,自然都不在此处了,比候鸟湾的数量十分之一不及。兴许是鸟不够多,有损“观鸟长廊”的美誉,所以景区隔出一小片水域,养了许多家鸭和大白鹅,怕它们逃跑,又用大网罩住,一群养得肥肥胖胖的鸭鹅挤在一起。D说,湿地公园先是鸟的湿地,然后才是人的公园,偏偏总是本末倒置。
下午四点,打车回古城,已是饥肠辘辘。上车之前,忽见远处山坡上盘旋着一只大鸟,姿态应该是某种鹰,斡旋几圈之后,不知落在了那棵树上。
每回看见鹰,情难自禁,心潮澎湃,为猛禽的尊贵所折服,也因它翱翔的姿态实在太过美丽。



…………
除了拉市海之外,我和D在一位云南鸟友的指路下去了一下鹤庆草海。
鹤庆县在距离了丽江几十公里处,为白族自治县,草海因湖中水草茂盛而得名。除了当地人和观鸟人,很少有人知道这里。草海分东海、西海、南海、北海,草海之间以沟渠和田畴相连,西草海毗邻县城,东草海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两个草海之间已经形成了一条固定的徒步路线,走完大概五个小时——这些我们也是读告示牌才知道的,但真正走这条徒步路线的人一定不多,徒步的人不大会走这么平坦的地方,这条路是观鸟之道。
抵达鹤庆时,已是上午十点,当日除夕,四下一个人也没有,下车见几十只白鹭攒聚在田地里梳理羽毛,体型比平常见到的白鹭要大一些,得可能是中白鹭。不远处一个并不大的高山湖泊被公路一分为二,远远可见枕山而建的白族县城,冬日里,山都是黄扑扑的,显得县城也是黄扑扑的。高原上的湖泊比平原上的湖泊更加澄澈,水中似无杂质,似乎掬水可饮。在冬日的云南只要一看到水,眼睛就会亮起来。地图上显示,这里是西草海,东草海在两公里之外。没有云层遮挡,高原上的太阳无法无天,晒得人掉一层油皮。环湖而行,鸟种和拉市海差不多,只多看到了凤头PT和凤头麦鸡几样。凤头piti的个头比小piti大得多,捕鱼勤奋,不时头向下一沉,像颗鱼雷扎进水里,水花压得干净,水面一丝涟漪也无,几秒钟之后,它又出现在十几米之外。
至于白骨顶,无论是此处,还是彼处,都是黑压压一片浮游在水面。一身紫蓝羽毛、头覆红额甲的黑背紫水鸡在田里啄个不停,一上午得看了几百只,那身羽毛煞是好看,远远就像是掉落在地面上的龙鳞,时不时微闪一下。
走到下午两点半,已经被太阳晒到脱力,何况除夕,答应了客栈老板要一起过年,就想回去包饺子了,归心已似箭。原计划要去东草海,完成横贯东西草海的徒步路线,但走过去又要一个小时,而且估计鸟种和数量相差不会太大,最后决定还是打车直接回丽江古城,只在途径时下车看上一眼。
车到东草海,我们就后悔了,那里的鸟的数量已经多到占满湖面,看到这么多鸟,猜想这湖中的鱼应该是不剩下几条了。一眼望去全是白骨顶,这里的鸟明显更少被人打搅,听到一点人声,齐齐向湖心逃窜,靠岸的湖面才裸出一片。拿着望远镜的时候,眼睛已经不知往哪里看。D流连不已,想多看一会儿,司机已然不耐烦,我也挂念着过年的事,遂催促他上车,我总觉得这个地方还会再来。
“还会再见面的!”
虽然这种直觉一向不准。

…………
在丽江过了三天四夜,两日看鸟,一日用来逛古城,除夕前日,据说古城客流有三千了,分散入内,城依然是空城。街道两旁的店铺已经开业,等待着据说几日后就会汹涌而来的人流。
我们沿着一条主要街道,向狮子山的山顶爬去,半小时就到了山顶,在山顶上遥望玉龙雪山,雪山下是丽江新城,和其他的四线城市没有什么不同,街道上车流囊囊,高层住宅拔地而起,圈出来的古城是冻结的珍贵标本。
街道也许是从前的石板路,也许是近来铺设的,但我们看不出差别,古城的面积已经扩出去许多,在当地古建管理局的治下,丽江在面貌上尽力维持着与往日模样上的肖似,据说城内建筑动一砖一瓦都要报备申请批准,程序繁琐,也亏得如此,在狮子山上的咖啡馆向下望,它给人的感觉还是古老的,黑瓦屋顶连绵不绝,没有一处被打断,百年旧屋屋况都不错,也丝毫没有倾颓的意思。只是房子原本的主人大多已经搬出古城,去新城居住,留在城里的纳西人已经很少,偶尔见到黝黑的纳西族妇女背着背篓坐在路边闲聊,倒像是闯入古城的异类,仿佛这里天然就应该全是游客。


路上,我们想去找找民国时期曾经在此地居住九年之久的俄国人顾彼得的住宅,沿途不小心错过,怎么也没找到,干脆没找了。这位1941年来此的没落沙俄贵族,写过一本《Forgotten Kingdom》,描述丽江的风土人情,后被一位纳西族学者李茂春翻译《被遗忘的国度》。顾彼得1949年丽江易帜之后离开,1955年写作《Forgotten Kingdom》时已经在东南亚辗转数年。丽江生活的宁静祥和,已经成为这位流浪一生的俄国人的精神流连之所。
“人们有时间享受美好的事物,如街上做生意的人会停下来买卖欣赏一丛玫瑰,或凝视一会清澈溪流水底,田里的农夫会暂停手头活计,远望雪山,集市上的人群屏住气观看一行高飞的大雁,工匠停下手中的锯和斧,直起身来讨论鸟儿的啼叫……”
似乎是在描写天堂,只不过是痛失的天堂。而我们所见的丽江,莫说顾彼得的丽江,就连九十年代纪录片《云之南》中的丽江也不是了。这里早已被偷换掉血肉,经过了几代来此寻觅归处的外乡人的洗刷,骨头上长出的东西已然是全新的。好像大家都是和旧日生活整齐切割之后,才来到丽江的,所以丽江的人不聊过去,只有来此之后的经历才值得被讲述,但生活不外乎围绕着客栈的来来往往。为想象而来人们占据了丽江,丽江也就变成了想象,其真实的过去被迫退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也是诸多古城的命运。
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当地人会告诉你,应该去一下丽江的酒吧一条街,古城或许没有什么好玩,但是到这里喝杯酒是值当的。但因为疫情,大部分的酒吧都没有开业,酒吧一条街上冷冷清清。除夕之夜,吃完年夜饭之后,客栈老板请我们去喝一杯,一行人走了大半座城去一家名为大鱼酒吧的地方喝酒。台上的乐队唱着耳光乐队的歌,长发而艳丽的老板娘当着我们的面干掉一瓶啤酒。记得那首歌的名字叫做《一切尽在不言中》——“人的命呀天注定,所以我们更要放轻松,强求不得你莫出声,一切尽在不言中”。之前在上海听过一场,三首歌之后我扭头就走了,在丽江我被迫听了四五首。
我还惦记着要帮二姐包饺子,和D喝了两杯之后,早早从酒吧出来,回客栈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酒吧,名叫“希望你也在这里”,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土啊,倒也应景。推开门要了一杯酒,店里人不多,全是本不该在这里,却也不该在别处的人。远处有人放烟花,声音像是从新城传来。一个男孩子上台,唱了一首《送别》,恰好是此时此人此情此景,说不出来的好听。一首歌唱完,我和D的酒也喝完了,巷子幽深,万人踏遍的石板路反射着节日的红光,路边的人向我们打招呼,大家互带着些酒意恭贺新年,心中不过是寂寥又欢喜。
大理
大年初一,我们坐着双层特快列车来到大理。
此前我曾经来过一次大理双廊,那时候洱海尚未开始治理,湖边如火如荼地搞建设,建酒店和饭店,尘土飞扬,湖水并不清澈,呈现并不健康的黄绿色。彼时正值收获,村民正在收割烟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烟草的样子,而空气中似乎真的飘荡着尼古丁略涩的味道。一行人沿着环湖公路狂奔,对风景不屑一顾,直到碰到一个推着拖车卖榴莲班戟的大帅哥才停了车,花四十块钱买了一份,那可能是我吃过最好的榴莲班戟,虽然此前此后我并没有吃过几次榴莲班戟。那时,路边全是租电动车和自行车的摊位,不时见到年轻人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从身边划过,在洱海边骑车一定很舒服,风虽大,吹面不寒,视野越过风浪不息的湖面,苍山似触手可及。
这一次来是冬天,自然不可能吃到榴莲班戟,湖边的地产开发未见消停,但是湖水确实清澈了,数年治理之功,至今到处可见防治水污染的标语,甚至看见了“对待洱海要像对待母亲”这样平白的话语。出租车司机指着山上新建的层层累累的别墅,说,据说谢霆锋在这里买了一栋,还有那谁谁谁也买了,大理的房价在四年间,已经从四千涨到了一万多,大理越来越好了。大家对一个地方好坏的判断,已经很粗暴地用房价来判断了,房价越高,自然是越好。而今,路上最多的不是电动车的租铺,而是宝马、奥迪之类敞篷跑车的租车行。
洱海水面上也停满了白骨顶,更活跃的是红嘴鸥,有人在路边喂食,鸥鸟不停地表演滑翔和悬停,逗得游客开心。我们在车上用望远镜一看,靠湖心的地方停着大群潜鸭,不知具体是哪种。
大理的气候比丽江还是更为和煦,定了一间“海景房”,民宿名为“佛罗伦萨”,来自郑州的一家五口在此经营五年,老人和孩子都迁到这里,温和的气候自然留人,他们说应该不会回北方苦寒之地。抵达已是下午三点,老板让我们到双廊镇上去找找吃的,租了一辆电动车沿湖而去,到镇上只花了五分钟。双廊镇原是几个白族村落合并,九十年代还是渔村,如今已经沧海桑田,路边的照片墙昭示着此地的变化,看到一张87年拍的照片,照片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在湖边开心大笑,算起来,照片中人也年过四十,不知人在哪里,是否还在此处,而双廊的变化对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傍晚游客渐少,本地的孩子们走到街上甩鞭炮放烟花,景区里的年味不咸不淡。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去看了看杨丽萍的太阳宫和月亮宫,两个石棺一样的建筑杵立在洱海边,孔雀已然不住此地,房子因久无人住显出黯旧,洱海治理关停了一众沿湖酒店,其中就包括侵占湖面的太阳宫和月亮宫。几年前杨丽萍曾在此拍过一组照片,她在花鸟的包裹之下,宛如落地天仙,摆出天仙的造型对舞蹈家而言是容易的事,太阳宫和月亮宫这两个名字委实好笑,妨碍一片湖山美景,实在太过自大,人们叫她一声孔雀,说多了自己就信了,人要信点什么,信过头就难飞升了。我和D嘲弄着那只孔雀,吃完饭后,在骤来的冷风中骑车回旅店。民宿一家人正在放烟花,我们加入其中,老板的狗不是凡狗,不怕火,喜欢追着烟花跑,头毛和胡须都被花火给燎没了,还玩得不亦乐乎。
夜晚大风狂猛起来,湖浪层层拍岸,白天停在湖面上的水鸡和鸥鸟,已经不知飞到哪里过夜了。

…………
此次西南之行,喜洲是个惊喜。
孤陋寡闻,原本不知道大理有喜洲,因为拜访画家蒙中才知有此处。八年前,他在这里短住,之后竟然放下重庆的一切,来到喜洲定居。年前我们在苏州有过一面之缘,他在苏州办书画展,我前去看展,得以结识,却未能有机会深谈。多年来我一直关注他的微博,他常分享生活日常和书画见地,写得很有才情。他的住所“竹庵”我也早在各类建筑和家具的媒体上看的七七八八,知是窗外是一片稻田,四季有蛙鸣鸟语,随时可见云卷云舒。
到了喜洲,在镇子外并未看出有什么特别,沿着村边一条水泥小路走进阵子,便看出古镇的风格来,黑瓦白墙,墙面的石灰掉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门楣都是旧样式,墙面上嵌着标识,表明屋子的建成年代,多在一二百年以上,也有明代的古宅。除去过于明媚的阳光,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起小时候住过的村庄。
蒙中号竹庵,竹庵便是他喜洲的住所,他几年前搬到这里之后,向当地农民租地,自建了住宅,里面果然有竹风细细,又养着一池好水,水有游鱼,掩上门就是江南。房子由一个建筑师操刀设计,只做了平层,空间开阔,又借鉴了传统民宅的一些形式,因此和周遭环境也不违和。大概是空间大了,书房就弄了两个,一大一小,对着不同的景致。大概是在上海逼仄久了,我和D感慨着这里空间上的阔绰,心底艳羡。庭院里草木都长得滋润茂盛,水中央种了一株清香木,井井有条得益于蒙中夫人的辛勤打理。
D说,这地方真是神仙居。确实如此,有仙则名。

水光在墙上打出金黄的影子,四个人在水边聊了些有的没的,比如新书计划。竹庵一直想要写一本从创作者角度出发阐述书画中概念的系列文章,迟迟未能下笔,我和D撺掇着他赶紧下笔,莫要迟疑,一迟疑又是一年过去,稿纸上还是空的,而且要说这个题材,他写最合适,体制外人,没有学院派的迂腐,功底深,有性情,应该可以发一些不同的议论。
晚饭时分,天色不暗,凉意却涌上来。竹庵说要趁着暮色,带我们逛逛镇子。他住得久了,对此地感情颇深,而且几年下来,此地也有变迁,旅游化对地方的冲击实在太大,大到人生活在其中,每天都能感觉到切肤的变化。他说刚来那会儿,知道喜洲的人还不多,街道上的游客还是零零散散,街上的古宅还没有都改成民宿,道路泥泞,所谓的青石板路只有中间有条石板,两边还是泥,一到下雨,泥点子甩来甩去,几年之间,喜洲声名上扬,这里上百座古民居,很多都被人租去做了民宿,道路也变得平整开阔,街上不能开车,村民开着电动三轮车接送客人也是这两年的事情。其实想来喜洲定居的人不少,但真正留下的却不多,除了蒙中夫妇之外,还有一间佩索阿咖啡馆。至于主街上的店铺,是换了又换。竹庵说得对,要在这里定居,耐得住寂寞之外,还要有一份长期可做的事。他又说,开客栈不算啊,开客栈的人最容易走了。
走过一片开阔菜地,一轮细如丝弦的月亮也显出形状,映照着喜洲新做的石牌坊。油菜花已经开败了,香气仍然十分浓烈,我们在巷子里穿行,有些院子已经荒废了,几近塌圮,大部分却还有烟火人气,小院里亮着灯,有饭菜飘香。老房子的结构和格局不变,或是得益于少数民族地区的特别政策,也未见文革运动的损毁。门头上的砖雕木雕都极尽精美显贵,喜洲自古富庶。



散步完,又走回蒙中的家中。
忽然聊起来那突然隐居的决心,毕竟贤伉俪之前在重庆,各自事业颇有成就。蒙中揣着手说,闲散是好,现在的生活状态也非常满意,但是难保二十年后,看着别人飞黄腾达,会后悔到失眠心痛。我说,这不是早该想好的吗。他说,是想好了,可以人是会犹豫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决心。
夫妻俩果然不是凡人。蒙中常常录写陶渊明的诗,那种决然又反复的心情,我也从诗里略略地明白,也明白做得下这样决心的人,“后悔”二字通常只是说说而已。又聊了些淡话,天色已晚,门外狗叫,我们就告辞了,当晚睡在一家明代老宅改的酒店,一夜不曾闹鬼。
第二天一早,吃过米线,又去佩索阿咖啡馆找咖啡喝,喝完又去了几个宅子看了看,在林登夫妇的喜林苑吃了顿好饭,喜林苑原是严氏旧宅,已有近百年历史,林登夫妇来喜洲已有十五年,属于新大陆的最早开发者。也是因为疫情,餐厅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不小心包了场,在院子里的缅桂树下吃了一顿。
大理之行如此结束,我们赶往下一个目的地——盈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