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房间：回归的雨

屋檐下，S老师颀长的身影，映着一滴滴的雨。我的眼角湿润，像大地一样饱满，我想错过的那些年数，是时候回归了。 这个周末，我出走了。载着满身的干枯，湿答答地回来。我再也不懦弱，在别人眷顾的领土里，有什么遗憾比得过一场雨的滋润？在这个冷冰冰的世上，心底无数次动荡卡瓦菲斯的响声：她从不说“我的”和“你的”这些冷冰冰的话。我所有的内部结构，在发生着摩擦，人活着无非是一场与自己与外界爆发的战争。 小丫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从羽绒服内衬掏出三本珍贵的书。我总觉得幸运与亏欠。一本黄色书皮的AUDRE LORDE《UNDERSONG》，一本淡蓝红竖条纹的《Selected Poems of May Sarton》，还有一本浅绿色灰画像的T S ELIOT《THE WASTE LAND AND OTHER POEMS》。小丫说前两本至今无中文译本，你可以试着翻译看看。接过一个人的信任，似乎接过一个崭新的生命。我望着十层楼的窗外，雨横竖下着，不想让他看见我的泪，躲进洗手间用力冲了一把。仿佛那瞬间的脆弱，能将多年的污垢冲刷。 我只带了一本二十世纪诗歌译丛摘抄本，里面记载着第一辑里出现的诗人：狄兰·托马斯，伊凡·哥尔，保罗·策兰，安东尼奥·马查多，卡瓦菲斯，耶胡达·阿米亥，里尔克，伊丽莎白·毕肖普，切·米沃什。还有被我淘汰的乔伊斯，没有一首摘抄下来。我们翻着这个本子足足说了一个下午，焦点停顿在伊凡·哥尔，恰好前几天S老师也曾和他交谈过的诗人。他的《第七朵玫瑰》，是否艳过策兰的《死亡赋格》。我用我的感知力在诗歌的语境里行走，在读译丛前，小丫未曾向我提及其中任何一位，我是个踩雷人，幸运地踩对了雷。砰的一声，他们看见我自身的炸裂。然后，我的鲜血、肉块，在思绪的空中解体，每一片都可以成为一具黑色的遗体。我鞠躬我的过去，蒙昧的过去。 接着连续两天的雨。转移场地与茶席。K老师依旧念念不忘沃尔科特的《白鹭》，这首奉神的旨意写出来的诗。我不曾飞过那样高阔的领地，还看不见浮标般的诗露。我心底的连绵，一直起伏在去年的两本书，一本《旁观者》，一本《墓后回忆录》。从钟鸣那里热爱曼德尔施塔姆，从夏多布里昂那里热爱我的大院，这片经历风霜的土地。马蹄铁随时出现在门口，肥胖的食指随时颁布生死状，口口相授的诗，随时毁灭的诗，成就了白银时代的伟大。小丫相授我这些，今后，或许我会把每首诗都当成最后一首诗对待，来读来写。 茶楼的窗外是衣裳街，背后是苕溪，水流平缓，雨滴得急。我在这雨中穿越过几个世纪，那沉沉的炭火，烫灼我的陈腐的灵肉。我们一口又一口喝着白片，一滴雨接着一滴雨下。我这棵泡胀的蘑菇，散发出丝丝坏死的霉菌，从一个墓地走向另一个墓地（父亲所说的我的不成器）。我在窗子里读查良铮的奥登十四行组诗，读我那蹩脚的英文，读我过往荒废的人生。 又坐着沉沉的列车，回归。房间依旧充斥着老旧的绿。听博尔赫斯铺诉他的一生，我为之所动。没有任何一个房间，能紧锁这些溢出来的诗句。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饱含回忆的嘴唇，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一个灵魂。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写于202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