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与屋顶
我妈在学生时代目睹过一次我姥姥杀羊。那是我妈从小看着长大的羊,姥姥把它从羊群里揪出来,摁住,羊不停地蹬腿反抗,不待其逃脱,一刀刺入喉管,红到刺眼的血液喷溅而出,羊发出凄厉而无助的哀鸣——一声接一声,绵长地叫着,四腿跪倒在地上,再而衰,三而竭,但就是不停——直到体内的血流干,羊才终于没声了。 我妈闭上眼,用衣服的袖子堵住耳朵。她说,我听不得那种声音,幸亏那件棉袄够厚。我妈从那以后再没看过杀羊。每逢过年,我们一起喝我姥姥托人捎过来的羊肉汤。 然后,我们继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印刷油墨古老而沉谧的气味,哗啦啦翻页的声音。那上面印着的总是不忍卒读的新闻:美军进攻叙利亚;利比亚总统被俘身亡;福岛核泄漏导致变异动物遍地行走;油价到达新高;“占领华尔街”活动持续蔓延。屋顶下是日光柔和的客厅,屋顶上是嘈杂地枯萎的世界。在我们的房子里,我只能听见报纸翻页的声音。 那时候我意识到,我与自我,我与世界,总是隔着什么,衣物,或者屋顶。日光晃眼,疏影婆娑,饭饱人眠,我光着脚溜进厨房,踩着小板凳,把手伸到水槽中去。水槽里放着一个不锈钢盆,盆里有两条梭鱼,今天晚上,它们会被摁在砧板上,在被刮去鳞片的痛苦中死去。 冰凉的、滑腻的鳞片让我的指尖变痒,我握住它,它开始甩动它的鱼尾,强有力地挣脱开我的束缚——我不知道鱼可以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把手贴在它的鳃部,我感受到那种频率,咚、咚、咚。我听见我的心跳、我的呼吸,我看见摊开在餐桌的杂志上牧羊人抱着羊羔亲昵地笑着——如果不凑近看的话,这是一个多美丽的世界啊——我的手指被鱼鳍一下子划破,鲜血在水槽中漫延开的那一刻,一种轻盈感占据了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悬挂在没有一丝雾气的夜空,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拥有了一种疼痛而赤裸的奇妙感觉。而我不知道的是,在今后的人生中,我究竟还能重复拥有它多少次。